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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一部新作。關於當代國內外書畫界、收藏界、鑑定界、文化界的人物、掌故隨筆集。作品目錄
《丹青行》後記杜甫有《丹青引》詩,我將此冊題名為《丹青行》,似有與杜老攀比之意,小子何敢如此狂妄,只是意思上有些相近,都是記述丹青妙手的事跡,不過是時代不同罷了。
杜老詩中所記的曹霸,是盛唐時的名畫家.他曾遵唐玄宗之旨於南薰殿重摹凌煙閣功臣像,使之別開生面,又為玄宗珍愛的名馬玉花驄寫生,後來漂泊成都街頭,為行人畫像,“途窮反遭白眼”,杜甫很同情他的遭遇,為他寫下此詩。
我這裡所記的丹青妙手,不但沒“南薰殿”之殊榮,而且在“史無前例”的時刻,卻變成“牛鬼蛇神”,戴高帽子遊街,胸前掛著大牌子挨批鬥,被關進“牛棚”,無窮無盡地寫那些自誣的文字。我和他們的相識交往,也正是在這個時候。先訪之於“牛棚”,繼訪之於勞役之所,再訪之於冷落清寂的門庭。我給他們帶去對他們有利或不利的信息,傳遞著他們彼此的關懷問候,更多給是蒐集他們的故事、題跋或詩詞,聽他們講前朝舊事分門別類地記錄於隨身攜帶的本簿之中。我曾將謝稚柳談鑑定的內容整理成文,送到排字車間去排字,排字師傅雖然列印出毛樣,不知那位好事者把毛樣連同我寫的原稿在布告欄上張之示眾,並提出質問:為什麼要發排這樣無法刊出的稿件?我不作回答。到了晚上,毛樣連同原稿不知被誰收藏起來了。我竊然自喜,這類文章還是有人喜歡讀的。
回想尼克森訪華之時,文化控制有所寬鬆,丹青妙手們被請去為賓館、機場、宴會廳作畫,我就藉助尚方寶劍,讓他們的作品“出籠”,見諸報瑞,畫上雖不允許署名,但他們都有著鮮明的藝術風格,行家一看就知道是誰的作品,對他們及他們的朋友都有著“解凍”的安慰。我還請郭紹虞先生寫了《學一點書法》的文章,同時發表胡問遂先生的書法作品,以示對書法的提倡。我還以鮑蔚文(文匯報)為筆名,寫了藝術評論,特別是對那些受批評的《山鄉巨變》、《鐵道游擊隊》、《紅岩》等連環畫,在藝術上一一作了肯定的評論,但好景不長,反擊“右傾翻案風”的批判聲再起,批“黑畫”此事也就只好作罷了。
1975年,上海博物館萬育仁先生從抄家雜物中發現王羲之《上虞帖》,經謝稚柳先生鑑定,從隱約處發現南唐“內契約印”,以此斷定為唐摹本。對這一重大發現,我寫了一篇內部參考,當時從市委寫作班調來任黨委副書記的吳瑞式是懂行的人,他提出能配上照片就更有說服力。我請報社攝影組同人周學忠去拍了兩張照片,一張是《上虞帖》拓本照片,一張是謝稚柳鑑定時的情景,兩張照片都在內部參考上刊出。可是.《文匯報》編輯部的一位老人、錢松嵒的學生跑到黨委去告我的狀,並把謝稚柳如何如何地數落了一通。後來,這位我本來很尊重的前輩在“文革”中也吃了許多苦,但他的作為令我失望。還有一件事也是和宣傳報導謝稚柳有關。1978年之後,我為一些畫家寫了文章,寫得較多的是謝稚柳,一天,總編輯馬達叫我到他的辦公室去,給我看了一封別人寫給他“親啟”的信,信上說記者鄭重不遺餘力地鼓吹謝稚柳,作突出個人的宣傳,並說謝稚密的鑑定水平不行……信尾署名為徐某某。馬達問我:他是什麼人?我說此人是北京故宮博物院的。馬達又問:你認識嗎?我說:認識,但沒有交往,馬達又問:他的信有道理嗎?我說;你聞聞信上的味道。馬達瞪了我一眼,雙手一攤,把信放在桌子上。我說:那信里有一股同行相忌的醋腐味,你沒有聞到?
通過和書畫家們個人的私下交往,既可聽到逸聞雅事,也可增長知識,開闊視野,是件很愉快的事,但是要為他們撰文彰顯,那時還會遇到公開的或隱蔽的掣肘阻力。人們這種奇怪的心態、奇怪的事情與今相去不算太遠,但對今天生活在書畫黃金時代的人而言是難以理解的。這本集子長長短短的文字背後,有些還殘留著那個時代的痕跡。
現在還要交代一下《丹青行》這本冊子。我是一個不想浪費自己,更不想浪費別人的人。我在那個特殊時代聽來的故事,蒐集到的資料,都陸續地寫成傳記或年譜。這本冊子裡所記的人和事,由於我的努力不夠,本來可以做成傳記而未能做到。現在所記的如同南宋山水畫,不是全景式的,只取其一角而已。由於寫作時的環境不同,文字風格也不統一,因之就難免有雜亂之感。書的題名中的那個“行”字,是有些特定含義的,除了行走于丹青妙手之河,也有著傳遞、疏通、聯絡、交流的意思。幾十年來,我在書畫家之間扮演的就是“行走”這祥的角色。
我把全冊分成幾組.並且把劉旦宅放在全冊之首.在諸多畫家中,我和劉旦宅交往最早,為他寫的文章最多,但都不能盡如人意,劉旦宅訥於言辭,但他好讀書,思想深邃,常喜歡思考一些形而上的問題,而我則喜歡捕捉事實的細節,沒有從理論上評述他的作品。我以為中國繪畫理論萌發於先秦諸子,成熟於六朝,唐宋還有幾家能有自己獨創的新意,元明清三代都是解釋前人的理論,沒有什麼新的創見。而石濤則屬於另類,石濤之後的繪畫理論更是乏新可陳。我自知才疏學淺,所以就遠理論,趨紀實。這也是我從事的職業所使然。劉旦宅病逝,我特別悲傷,沒有能撰文紀念,只寫一副輓聯:“學宗三四子、傲骨柔情、寫照傳神憑彩筆;知交四十年、高山流水、仰天俯地哭斯人。”
另一組就是寫藥翁唐雲了。我曾經寫過《杭人唐雲》,這幾篇文章所講的都是藥翁傳記之外的枝節,偏重情趣。來楚生和張大壯兩位畫師是唐雲的同鄉,都是杭州人,故編成一組。杭州三家風格各有不同,唐先生在儒雅瀟灑超脫中難免有些功利,來先生在質樸深厚中對世事則有些憤然不平,張先生似六朝中人物,在飄逸散淡中卻是那樣清純。說來慚愧,我沒有能為來先生、張先生寫出很好的文章來,但對他們二位我沒有放棄,假我時日,還想為他們做些文章。
還想說的就是上海博物館這一組文章。馬承源、汪慶正、陳燮君及陳佩芬幾位館長,以及博物館的許多朋友,待我如同博物館的同人。在我退食之後無所依歸的時候,是他們為我提供了諸多方便,使我依託博物館這塊寶地,寫出了《博物館與收藏家》、《文博大家畫傳——徐森玉》、《海上收藏世家》、《收藏大家》幾本書,同時又寫了鑑賞,收藏方面的諸多散篇。博物館給了我豐富充實的退食生活。
為了寫《林風眠傳》,我曾遠赴巴黎,盤桓了二十餘日,訪問了巴黎美術學院,遊覽了林先生當年生活過的地方,同時也訪問了林先生的學生趙無極和朱德群。後來,他們來上海舉辦畫展,我為他們寫了文章,所講的都是油畫方面的事。
這裡有為應野平、唐雲、謝稚柳、啟功諸先生送行的文章。今日重讀這些文章,感慨頗多,十多年前,都是為前輩送行,今年已為同輩劉旦宅送行,有著舊友飄零、巨星隕落的傷感。
在考古文化方面的採訪寫作,也耗費了我許多歲月,曾寫有專著《尋找中國金字塔》,一些散篇已收在《尋找人類失落了的文明》等冊子中,這裡收集的都是在前述冊子出版之後的文章。《古今一體看三峽》實是借三峽地下文物為即將消失的古三峽唱輓歌。在三峽蓄水之前,我和妻到了重慶,順江而下,去正在發掘的三峽古文化遺址的現場逐一採訪,行程匆匆,只是作了浮光掠影的記述。算是對古老的三峽寄以戀情。我一直嚮往去南非古人類遺址看看,在女兒的安排下,我終於如願去了南非的人類搖籃,並漫遊了南非大陸荒源,看了幾處古岩畫,使我對非洲古人類的活動有了初步的印象。
最後一組的三篇文章,和丹青是沒有多大關係的人物,已逝的朱近予是編輯副刊的好手,從他的日記中我發現《筆會》編輯們的生活;黃裳是我尊敬的老道長,文章法境很高;20世紀50年代初,陸瀕就是中國新聞記者中的幾大“金剛”之一,又是我在復旦大學同系的師長,他早幾年已經去世了;馬達是一代報人,今年辭世了,我為他送行時寫了一副輓聯:“以報為本、與報共命、愛國家、愛民族,身經千難萬苦,允稱報界巨擘;與時俱進、因事制宣、求真理、求自由,胸懷五湖四海,無愧時代英豪。”
我喜歡寫報告文學或自認為還算空靈的散文,本集中的“劉旦宅和他的畫”、“來楚生和他的金石書畫藝術”、“以酒神入畫”就是以報告文學手法寫的,寫得不是很成功,並感到用這樣的筆法寫書畫家不是太合適,後來就改為以紀實敘事的史學筆法,充分發揮材料的作用,整塊的材料我自然不會放棄,即使零碎的材料,我也千方百計地用到文章中去,把藝術家們的藝術生涯傳給後來者,或許有益於藝術的傳承。這樣也就帶來一個問題,正如有的朋友指出的那樣,文章中材料太多.但缺鬆動的疏朗,又給人以擁塞之感。我如今雖然是望八之人,但還是想在文章的寫作上作些努力,把文章寫得更好一些,讓讀者讀的時候輕鬆一些,若能如此,則我願足矣。
2011年10月20日於百里溪 鄭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