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曰:
彷徨月，容顏殤，對壘陣前兩相望。
千載光陰忽成往，夜未央，淚斷腸。
故往歷歷轉為蒼，寂寞魂，生哀涼。
千軍萬馬誰稱王，塵緣悟，了前滄。
驚起空夢終流光，懷寂夜，清顏霜。
不過夢一場。
巴顏喀喇山⒉出於西隅，山頂終年積雪。冰雪消融，匯流成河。至西南向北，接連成線，延至一點。兩岸港域，名威海衛。本朝古有鎮守於成山衛所，前年首領舒氏亭禕⒊也。嘉靖二十年初⒋，日本國之首領前來販貨。其委於室町幕府⒌，本北原氏也。後因軍功受封，賜姓宮水，稱宮水瀧⒍。宮水氏之私軍，號首山。隊人數極少，止一、二百人耳。然其居於成山，並不交租地銀。食稻麥，不補軍費；建臨房7.，斥之未理。終日思慮如何省錢贏利。亭禕為山東按察使，見之，向其索要應納款項。兩人多次爭吵，因而懷恨在心，尋事害人。
不多時，朝中便有人首告8.曰:“舒氏內通倭軍”。亭禕並不申訴，乃攜衛所士兵前去駐地問詢，不巧再被人所見，疑為互相洽談，論通商之事。得證，宮水瀧親稱:“他與我交好多年了，故說軍費不必再繳。”上命撤去臬司9.之職，檻京問罪。華10.言:他必是與宮水一軍通信，今各人都有證實。也曾有人為亭禕辯白，終是寥寥幾語，未有成事。已而，下旨曰:“亭禕裡通外敵，本應決不待時；姑念其代衛指揮使守於成山，也並非次次去尋宮水瀧11.，故取保待監候處決。”議禮一派既成心故人，將人逼上絕路，即在訴詞之內不難增一緊關字樣，招之湊砌12.，與海市蜃樓何異？
瀧知，欣喜不已。其如彼13.之專，貪天之功，確乎至極。又道宮水氏惜官爵以總寶貨，苛條法以苦賢才。奪別國土田，變關會而物價溢涌。藉14.鄙猥伴食於廟堂，任反側失兵於邊徼15.。恬視16.雷星之召異，罔聞水火之降災。用綾素破世守之法，執丹筆容天討之刑。
亭禕雖禁於獄中，仍未有絲毫他意。待另派人前去，宮水瀧卻將欠款補了，態度頗佳，更使人心念亭禕通敵必為事實。期間倒也聽聞，當年首山軍前來之時，守港軍銳兵刃，彀17.弓弩，加火銃18.於城門。瀧帶去幾人，再求進港，如此數番終不可得19.。知亭禕首山仇視之極也。余憶當年朝審之時，山東眾官向通政司20.訴冤。將狀詞附於定擬節略之後，卻語焉不詳，未解原意。華恐奸計敗露，言稱“此等奸臣留之何用？”仍署情真21.。至今不明，如何是雙方傾軋，必致死好言者22.，如何不類於閹黨23.行事？朝中眾人明知有詐，不敢出首，何嘗分別問訊得真情耶？
法司列上有詞者，奉旨再回。或許重鞫24。若數罪併罰，尚可立決。惟亭禕一案系因失策25.以致戰敗，上述均無可詰證26.。尤其此等異事，本因宮水氏民心已離而不知，天命將革而未悟。方且貪湖山之樂27.，聚寶玉之珍，欺人寡婦孤兒，反不如於石莫成而混海宇。是因合宇宙以清寧28.，蘇人民而鎮撫。雖初欲以口舌存之，事既無成，奉崎嶇嶺海，以圖興復29.。兵敗身執。先帝以天地有容之量，惜其兵民性命，留之數年，如虎兕在柙30.，百計馴之，終不可得。而亭禕，自知蒙冤受屈，卻不願自辯。似為清高耿烈，實則奪命之禍。
據稱，次年秋審，仍蒙注有詞31.。後得拘於威海，放還，受首山千般凌辱也。後因不堪宮水氏之威逼32.，終於二十九年八月二十七自縊身死，年三十九。嗚呼，痛哉!亭禕通敵之罪，難不可謂於莫須有？今追思往昔，仍覺悲從中來，自古少有奇冤。悲也!自此，以鵬乘風扶搖萬里33.之志，今消逝耳。汐之畔34.，魯南海濱，再無護守為殉道35.之人。若宮水瀧可息事，中外再無傾軋，誠可為盛世耳。然非有如期盼之現世，拒敵護土，本為義理；若內有國賊，如何防之？若非及外敵已滅，兵權已得，志驕氣盈，無復尊主庇民之意，互相吞噬，反為生民之巨害，皆非中國之臣民也。
今復至成山，秋林未錦36.，遠目更送；蒼蒼疊疊，但傾肝腸。入海之處，水天相間，猶似濁中有清。懲37.山北之塞，登臨武寧門城樓。濤飛鷺影，視遠眸於軒曲；台繞鸞聲，聞長笛於漁灣；截晴虹而臥浪38.，車水懸流；洞山異聳入雲，人煙周達。塵埃擺落於林間，海霞澄鮮39.於天極。是以怨氣積乾九霄，風雲慘澹；怒潮暗涌重淵，蛟魚竄伏。燋釜抽薪40.，天下同情；訏謨41.定命，絲綸振綱。電逐雷動，六合顫於鞭飛；烏飛鳳集，萬里肅於劍鳴。寒星高月42.堪待43.今時；憑高海宇44，再恢澄清。曠望海疆，知庶若45.甘犯，何當讓敵；高飛鴻宇，願天朝軍民，重振再興!
謹以此序贊亭禕之義勇也。至今猶記:追風趕月莫停留，平蕪盡處是春山。46.
嘉靖三十一年九月初六於成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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歷史背景
嘉靖二十五年（1546），三十五歲的年輕官員舒亭禕被擢升為山東按察使。當時山東沿海海防鬆懈，倭寇大肆侵擾。當地權貴及浙、閩商人與日本軍隊相互勾結，搶奪財物，騷擾百姓。舒亭禕到任後，聯合協理沿海各衛事務衙門（明代沿海地區對外交涉及處理政務的機構，駐威海）整頓海防，建造戰船，補充兵丁，討伐倭寇。捕獲了通倭叛徒，海邊稍稍寧靜。但是，舒亭禕的舉動觸犯了日本首領宮水瀧及當地權貴的利益，招致朝中奸黨的仇視。他們不斷通過各種關係上報朝廷，稱舒亭禕裡通外敵。吏部尚書趙文華彈劾他涉嫌叛國，宮水瀧也一同做偽證。
明世宗將他革職，立案審問。不久以通敵罪判處死刑。但基於民眾壓力，在當年秋後的覆核中將此案歸於“亭禕仍有功勞”故沒有將他處決。舒亭禕被放歸威海，他在獄中痛哭:“我平生負氣，幾次受審已丟盡了臉。就算天子不殺我，那些奸黨也不會放過我。不如自行了斷。”
在發出“去外國盜易，去中國盜難。去中國瀕海之盜猶易，去中國衣冠之盜尤難。”的悲嘆後，嘉靖二十九年（1550），舒亭禕憤而自盡，年僅三十九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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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文注釋
1:文章出自田歆所著的政論體敘事文《華夏說》，本題是明萬曆十年印刷版第二節《成山役》的序文。原文有刪改。
田歆（1526~1570）字潤然，號佳青，浙江吳興（今湖州）人，明代哲學家。嘉靖二十五年（1546）進士。後因朝廷紛爭，奸臣當道，辭官返鄉，專於著書。是明代最初學習西方文化的先驅。以《戰國志》《地震記》《華夏說》等篇聞名於世。
2:巴顏喀喇山:指巴顏喀拉山脈，位於中國青海省中部偏南，舊稱巴顏喀喇山。其中的雅拉達澤山是黃河源地。
3:舒亭禕（1511~1550），是作者的朋友。嘉靖二十五年（1546）任山東按察使，後因倭寇及議禮派多次陷害蒙冤入獄，得赦後抑鬱寡歡，不堪重負，於嘉靖二十九年（1550）八月自盡而亡。年僅39歲。
4:嘉靖二十三年初，指1544年一月份。
5:委於室町幕府:就職於~。委，就職，任職。室町幕府，1336年（日本延元元年，建武三年）戰國時代足利尊氏建立的武家政權。1573年（天正元年），第十五代將軍足利義昭被織田信長驅逐，幕府滅亡。
6:宮水瀧:日本戰國時代鎌倉地區著名軍閥。原名北原瀧，源氏家族（鎌倉政權皇室）後人。後被奈良天皇賜姓宮水氏。
7:臨房:臨時的房屋。
8:首告，此處指彈劾之意。
9:臬司:指（山東當地的）提刑按察使司。
10.:華:指趙文華 (1503～1557) 字元質，號梅村，慈谿縣城驄馬橋南(今江北區慈城鎮)人。 1529年(嘉靖八年)進士，官至吏部尚書。
11:此句可轉譯為“舒亭禕與宮水瀧並無太多糾葛”因政治原因文章不便說出。
12:招之湊砌:（把）任何（沒有招供的罪名）全部堆砌在一起，意為陷害。
13:如彼，語氣詞，意為“這么..”
14:籍，行為。
15:邊徼，指邊境。
16:恬視，刻意忽視，不在意。
17:彀:擊，打擊；此處指張開（弓弩）
18:火銃:世界最早的金屬射擊火器，屬於火門槍。發明於元代，是中國古代第一代金屬管形射擊火器，它的出現，使熱兵器的發展進入一個新的階段。
19:終不可得，最終也沒成功。
20:通政司:明代始設，簡稱“通政司”，其長官為通政使，清代沿置。掌管內外章奏和臣民密封申訴，信訪之件。
21:這裡指罪行屬實，應當處死之意。明清時代在朝審時將應執行死刑的犯人歸於此類。
22:好言者:本意為愛說閒話的人（貶義），這裡指敢於發言，不畏權貴的人。
23:指明代依附於宦官權勢的官僚所結成的政治派別。這裡代指正德年間（1506~ 1521）依附宦官劉瑾的黨羽。
24:重鞫，謂重新審問。
25:指（戰爭時）策略不當。
26:詰證，論證，證明。詰，議論。
27:湖山之樂:此處為貶義，意為貪圖享樂。
28:清寧，清明安寧。
29:興復，指光復。
30:語出《論語·季氏》：“孔子曰：‘虎兕出於柙，龜玉毀於櫝中，是誰之過歟？’”
31: 本意為有話要說，此處指翻供或不承認（罪行）之意。因為套話，故謂。
32:指威脅，逼迫，欺壓之意。
33.:語出《莊子·逍遙遊》 :“鵬之徙於南冥也，水擊三千里，摶扶搖而上者九萬里。”
34:汐之畔，意為黃海周圍的土地。汐，代指黃海。畔，岸邊，海港。
35: 殉道，指為追求道義犧牲自己的性命。《孟子》：“天下有道，以道殉身；天下無道，以身殉道。”
36:未錦，還沒有到（樹木）色彩宜人的（季節）錦，顏色鮮明美好。
37:懲，阻斷，阻隔。
38:晴虹臥浪，海邊樓閣的燈光映襯著海水。
39:澄鮮，指晚霞反射于海面。
40:燋斧抽薪，同“釜底抽薪”，意為從根本上解決問題。
41:訏謨，遠大宏偉的謀劃。
42:寒星高月，遙遠的北極星，高空中的月亮。寒，遙遠。
43:堪待，迫切地等待。堪，急切地。
44:憑高海宇，（我）站在海邊山崖上的房屋。宇，房屋。憑高，在高處。指山崖上。這裡憑不譯，為駢文樣式詞。
45:庶若甘犯:如果侵犯。若，如果。庶為文言助詞。甘犯，侵犯。甘，同“乾”，干擾。
46:語出北宋歐陽修《踏莎行·候館梅殘》:“寸寸柔腸，盈盈粉淚。樓高莫近危闌倚。平蕪盡處是春山，行人更在春山外。”平蕪，指草木叢生的平曠原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