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宋 賀鑄
詩詞正文
晚度孔明谼,林間訪老農。
行沖落葉徑,坐聽隔江鍾。
後舍燈猶織,前溪水自舂。
無多遊宦興,卜隱幸相容。
作品賞析
賀鑄不但是填詞名家,而且其“詩文皆高”(陸游《老學庵筆記》語)。《宋史·文苑傳》稱賀鑄“工語言,深婉麗密,如次組繡”,其實他也有以平淡取勝的一面,這首詩就是其中的一例。
詩記述了一次夜訪農家的感受。事由很簡單,詩一開頭兩句就點明了訪問的時間、地點和被訪的對象。作者的感受也很清楚,詩的末兩句明言作者倦於宦遊、企望歸隱的意願。然而僅此還不足以言詩。詩人的任務不在交代事情的本末,而在寫出他一層一層的感情活動來。因而,一次可能是尋常的訪問,在詩人筆下也會成為觀照內心波瀾的契機,在平淡無奇的素材之中,蘊蓄著深長雋永的詩味。
1088年(元祐三年)九月間,詩人偶然途經一個名叫諸葛谼的地方,在一個老農家盤桓了一宿。谼是山谷,該谼地處長江以北,與江南石頭城遙遙相望。詩人原註:“地名諸葛谼,在烏江北八十里,與江南石頭城相望。”諸葛谼以諸葛亮得名。諸葛字孔明,故首句說“孔明谼”。詩的第二句已點明“訪”字。既然是“訪”,就會有一主一賓,有賓主間過從的場面,這是題中應有之義。昔人寫同類題材的詩歌,往往由此下筆,如陶淵明《飲酒》組詩之九(“清晨聞叩門”),就詳寫詩人與“田父”一勸一答的對話;孟浩然的《過故人莊》也寫了“把酒話桑麻”以及最後重約相會時間的交談內容;至於杜甫的《遭田父泥飲美嚴中丞》,就更是繪聲繪色地細細描摹出老農的音容笑貌、言談舉止。賀鑄的這首詩卻另出手眼。他把賓主間過從的場面統統隱到幕後,只讓自己在舞台前獨步,寫自己的所行、所見、所言。“夜訪”在詩里不過是提供背景的過場,詩人著意要讓讀者傾聽的,是他自己潛思默運多時的心聲。
詩人以“行沖落葉徑”寫夜訪之始。所訪的農戶既座落在“林間”,故有“落葉”的小“徑”。而行人步履急促,愈見行色匆匆,又照應了首句的“晚度”。一個“沖”字,把行人發現歸宿之前、之後的焦灼和興奮之情,形象地表現了出來。這個蟄居在深林之中的莊戶人家,對於詩人還別有一種特殊的感召力,所以詩人要像當年陶淵明歸田園時那樣,“乃瞻衡宇,載欣載奔”了。
從“行沖”到“坐聽”,已相隔了一個較長的時間。詩人遙隔大江,能聽到從對岸傳來的鐘聲,這正是萬籟俱寂的夜深時分。唐人張繼《楓橋夜泊》中的名句:“夜半鐘聲到客船。”正是這一句的出處。“隔江鍾”和“落葉徑”,一寫聽覺,一寫視覺,不僅形象上富有變化,而且在暗示不同的時間方面又各具典型性。入暮時分,物色依稀,需細細共認道路,故有“落葉徑”之所見;夜深人靜,唯有聽覺最為敏感,故有“隔江鍾”所聞。而從“行沖”到“坐聽”,又寫出了心緒由騷動不寧歸於從容怡悅的變化:前者撩亂,一如那落葉紛披;後者寧靜,恰似那鐘鳴悠悠,這種心緒的變化,離不開主人家熱誠的款待、周到的安排、貼心的話語,詩人雖不著一語,卻都歷歷可見,這裡,無論是物色的選擇、敘事的熔裁,還是情景的交融,都可見詩人的匠心獨運之處。
這深夜迴蕩在江空上的鐘聲,使詩人起了悠悠之想。夜,本來是宜於靜思的。鐘聲,更賦予了周圍的一切以深永的意義。詩人如同從中領悟到了什麼,眼前這普通的農舍,不止是遊子的暫時棲息之所,也向詩人昭示了人生的歸宿。燈下夜織,水碾舂米,這些極平凡的畫面,此刻卻十分富有魅力。它們喚醒了詩人內心的企求,一種類似陶淵明“人生歸有道,衣食固其端”式的體認。夜半“猶”織,固然勞苦;水流“自”春,卻隨性自得。詩人在顧盼之間,透露了長期蘊積在心頭的隱衷。他在寫於同一時期的其他詩里,屢屢吐露了這種心事。《除夜嘆》詩說:“安得一扁舟,浮家乘興東。江山此深隱,終老為田翁……稚子課樵汲,壯妻兼織舂。”可見,這首詩頸聯中所寫的“織”、“舂”,既是實寫田家秋作的場景,又象徵了詩人心所嚮往的歸隱的生活方式。詩人是情不自禁地把他心目中理想化的圖景,投射到現實中普通的流水人家上來了。
這首詩平淡的風格,和詩人所要表現的、對返樸歸真的退隱生活的歆羨和嚮往,是吻合無間的。蘇軾評陶淵明的詩是“質而實綺,癯而實腴”,如果借這句話來形容賀鑄的這首小詩,也是十分恰當的。
作者簡介
賀鑄(1052-1125),字方回,號慶湖遺老,衛州(治所在今河南汲縣)人。宋太祖賀皇后五代族孫。熙寧年間(1068-1077)以恩授右班殿直,監軍器庫門。曾任泗州、太平州通判等職,晚年退居蘇州、常州一帶。其詞善於錘鍊字句。其《青玉案》有“一川菸草,滿城風絮,梅子黃時雨”之句,人稱“賀梅子”。有詞集《東山詞》(一名《東山寓聲樂府》),詩集《慶湖遺老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