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簡介
張冀雪,二十世紀後期活躍在中國文壇的一位極具影響力的實力作家。張賢亮曾說:“南有殘雪,北有冀雪。”作品多次在《人民文學》《收穫》,《上海文學》等刊發表,多次被《小說選刊》選載。已出版小說集《青綠之想》《黑養麥》,《兵土之舞》,現為蘭州軍區專業作家。
精彩書摘
我走啊,我走了幾年啦!我再也走不動了。翻過那座山的北麓以後坡崗顯得舒緩。高大的喬木,那些挺拔的雲杉、針葉松愈見稀疏,遠沒有山裡頭天然林木的密實繁茂。倒是那些雜樹棵子看上去擁擠雜亂。鑽進了林子時,也有一種遮天蔽日的氣勢,樹陰遮斷陽光,落葉厚軟,腐土污黑。穿過那片灌木叢,坡勢愈加平緩開闊。瀚瀚漫漫的將軍戈壁就在前方;布滿青灰的礫石,砂石間叢生一蓬蓬雜亂的蒿草。
繞過一截斷殘坍敗據說是漢代的風蝕老城牆,山岡大面積起伏著,愈見走低。高地的風在空曠的漠野打著旋兒,灰綠的梭梭蒿子默然佇立,一任毒日頭烘烤暴曬。人和羊只踏出的土路崎嶇逶迤、像是一截又一截乾枯的羊腸子似的。那路沒有個盡頭。在空曠的荒野戈壁隨處都可以見到那樣瘦長崎嶇的小路。有時候那路看上去是斷了,走到頭了。可是你一抬頭,由別處,由那條禿路前方不遠的地方,又看見了人和羊只牲畜踩踏過的印跡。於是,那路就又在前方伸展開去。不絕如一縷髒舊粗糙的繩線。
遠遠地,你就能看見蹲臥在向陽的山坡窪處那間低矮灰黑的泥土窩棚。那其實是依山崖搭的個半大窯屋。門很低,半截子埋在地里。那窯屋也是半截掏進山崖里。
牧羊的漢子李木升將他窯屋門前那塊地拓開、剷平,就成了他的院場。窯屋門前,一盤石磨。那磨看上去又老又鈍,石頭上刻下的溝槽紋路都有些平了。這個李木升是怎么把這盤厚重的石磨搬運來安放在他的窯屋門前的呢?要么,這石磨就是他自己鑿石打造?幾乎每個路過這裡的人都會這么揣想。
晴朗的日子,你能在北山麓那兒草坡上看見牧羊的李木升。那是一片灰褐土的半乾旱荒漠草甸。是羊只駱駝的四季牧場。
從來也不見李木升躺在暖洋洋的陽坡上曬太陽,或者嚼食一節草莖兒,拋個石頭子兒什麼的。沒有。牧羊的李木升從來也不閒著。無風的晴朗天氣里,羊兒,李木升並沒有多少羊兒;三年前,政府分給他的只有兩隻半大綿羊,還有一頭山羊。三年,原先的那三隻羊兒現在已經是11隻了。不過,當年的那隻黑褐色的山羊是懷著羔的。李木升的這11隻羊兒散布在山坡上,有黑有白。陽光底下,它們移動的身影,連同脖子上佩掛的鈴鐺,多少給這昏睡岑寂的灰褐色山岡坡地增添了幾分活泛的聲息。
李木升坐在坡上,太陽底下他和這片山地是一個顏色。他就是這塊漠土的一部分。李木升膚色黝黑,鼻子兩側和嘴角邊上是深深的皺褶。額頭上也布滿汗漬的皺紋。看不清他的眉眼,也看不出他多大歲數。李木升穿一身舊的早已泛灰的黑布褲褂。那褲褂上的補丁也已看不清原先的顏色了。
他的兩隻手五冬六夏忙忙地務勞著。有的時候他在編織一條蒲草的帘子,更多的時候,他腋下夾著芨芨草,嘴裡也橫著銜一把芨芨,眉頭緊蹙,神色認真,在編結背斗,還有草筐。他就那么不住手地編著,編著,用不了一個晌午,就能編結好一隻草筐。那時候李木升會深深舒一口氣,抓過那隻剛編好的草筐上下地打量,用一雙手摩挲著。他的手太粗糙了。他糙硬的兩手擺弄得草筐簌簌地響。後半晌,羊兒吃飽了青草,該回家了。李木升的那隻新編結的草筐里,也已拔滿了青青的芨芨和冰草。連同撿來的能用來燒火的乾枯草節兒。
李木升拾掇好那些草節枯枝。綑紮好拔來的芨芨還有冰草。他兩手撐地站起身子,他兩隻大手漫無目的地拍打褲子上和屁股上的灰土。他的褲子抽皺歪扭,胡亂地系在腰裡。他的褲腳那兒用一根繩帶扎住,褲襠縫得又肥又大,拖拖拉拉。這么看去,李木升的兩條腿也像他的那條不很寬展的褲子一樣蜷曲著,成一個羅圈形狀。
李木升就那么不緊不慢地邁著他有些羅圈的雙腿,拖沓著腳步,散漫地趕著他的那些羊兒回家。
在夕陽的餘暉里,寂寥的漠風中,牧羊人李木升的身影搖晃著,在那片藍紫色的薄薄霧靄中閃現。也成了那種暗晦的紫顏色。還有他的那些羊兒。還有他們走過揚起的飄浮不落的薄塵。他們的身影在北山麓灰褐土的山岡坡地上越來越小,越來越小。漸漸地,就融入越來越濃的藍紫色暮靄中。
回到窯屋的李木升點亮油燈。抱柴火燒炕。然後就著昏暗搖曳的燈影煮一鍋手指頭粗的雜和麵條子,”噓溜、噓溜”地蹲在炕頭前吃著,一天的光陰也就過去了。
十里路以外有個叫做“十三個泉子”的莊子。不大,滿共不到20戶人家。有幾座堡寨,也不大。每逢農曆三、六、九集日,莊子上的人們就會由各家所在的山坡窪走來,肩扛手提,挑擔的,背筐的,人們匯聚在那條通向山外的官道兩旁。人們就沿那條石子沙土的公路兩旁擺開了攤子。雞蛋、黃豆、棗兒,五穀糧食、鐵器農具、牛羊雞馬,啥都有。就那么一攤挨一攤,口袋籮筐在大路的兩旁擺開。天氣好的時候,老人、娃娃,還有外莊子那裡趕來的人不斷,人多得很。人們在一個又一個攤子跟前蹲著,看著。連那條官道都擠得滿滿當當過不去個驢拉車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