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簡介
池莉,女,1974年高中畢業下鄉插隊。1977年就讀於冶金醫學院,畢業後從事醫務工作。1983年棄醫從文,就讀於武漢大學中文系。1990年開始從事專業寫作。現為中國作家協會全國委員會委員,武漢市文聯副主席,武漢作家協會副主席,武漢市文學院院長,九屆全國人大代表。著有小說集《煩惱人生》、《太陽出世》、《預謀殺人》、《你是一條河》、《不談愛情》、《綠水長流》,長篇散文《怎么愛你也不夠》,散文隨筆集《總在異鄉》、《對鏡梳妝》以及《池莉文集》(六卷)。小說《來來往往》、《小姐你早》等深受讀者喜愛。
故事梗概
我和曾實是鄰居,從小青梅竹馬。
曾實的父親曾慶璜原是一重點中學的骨幹教師,“文革”中被劃為右派。曾實的母親蘇玉蘭年輕時是武漢市市花,名氣大,派頭足,市里接待外賓,舞會非請蘇玉蘭不可。一次神秘的舞會之後,她向曾慶璜提出離婚。曾慶璜要下放農村勞動改造,就把曾實的姑奶奶來照顧曾實。
曾實的姑奶奶溺愛曾實,唆使他攻擊企圖傷害他的任何人,即使打不贏,“也要咬一口”。她甚至教曾實如何擊中人的要害部位,還弄了一個沙袋讓曾實練習拳腳。在她的培養下,曾實表現出了超出他年齡的強悍,鄰居的孩子們都飽嘗曾實的老拳。
曾慶璜每次回城,都穿著補丁摞補丁的衣服,極為小心謹慎地貼在路邊走,逢人就彎腰點頭。他還主動承擔起打掃女廁所的工作。曾實為父親感到丟人。兩人多次發生爭執。
一次,曾實和同學打架,同學父親動手偷襲了曾實。因為對方的成分好,曾慶璜讓曾實道歉,曾實覺得自己沒有錯,堅決不道歉,曾慶璜狠揪曾實的耳朵,曾實推開父親,罵了一聲“曾慶璜,我操你媽”,離家出走。三天后,人們在鄭州火車站找到了他,他已經餓得奄奄一息了。
我的爺爺也是個“犯過錯誤的人”,他犯過三個錯誤。一是在工人運動中犯過右傾錯誤,二是在國共合作時犯了左傾錯誤,三是所謂生活作風錯誤,擅自和家庭出身不好的奶奶結了婚。我爺爺讀過兩個大學,學過化工專業和醫學,但一個專業都沒用上,在一個堤防材料處當門房。但他很有自尊,重視自己的形象,上班時穿工作服和球鞋,下班後,就換上乾乾淨淨的衣服和皮鞋。我為爺爺感到自豪,很多孩子希望自己出生在另一個家庭,父母是另一種人,我只希望爺爺沒有犯過錯誤,人還是現在這個人。
幾年後,曾慶璜調回武漢,當了我的語文老師。曾實和父親相處得很不和諧。我也不喜歡曾實。我們三個女同學和曾實去看電影《賣花姑娘》 ,我們哭得不行了,他居然一滴淚沒落,還嘲笑我們幼稚。曾實不知道,女人喜歡無原則忍讓她的男人。
曾實出外串聯。期間,他的姑奶奶去世了,她臨終的最後的最後一個希望就是想看看曾實,卻未能如願。
我和曾實下放了。我們下放在一塊,他在豆腐坊里,三天兩頭來給我們送豆腐吃。他放棄了招工的機會,一心地等著招生。不料,招生的時候,曾實的名額卻被一個老紅軍的侄子給占去了。曾實向上級反映,上級找到曾慶璜,要他做兒子的工作,曾實拒不屈服。關鍵時候,曾實的母親支持曾實去抗爭,她說,即便最後上不成大學,也要讓對方受到名譽上的損失,讓他怕你再也不敢欺負你。曾慶璜驚訝地發現,這種理論和曾實姑奶奶“打不贏咬也咬一口”的觀點如出一轍。最後,曾實用最原始最簡單的方法解決了問題:他在那個青年夜裡起床撒尿的時候劫持了人家,搖晃著一把鋒利的匕首問人家是要眼睛還要上大學?青年回答要眼睛。
“文革”結束,曾慶璜摘掉了“右派”的帽子,入了黨,還被提拔為副校長。後來又當上了教育局副局長,搬出我們胡同,住進了三室一廳的公寓。曾實的母親蘇玉蘭住回了騰出的老宅。
曾實大學畢業後,又念研究生。他徵詢我的意見,為了引起他的注意,我放慢說話速度對他說,我們是朋友,但不是其它關係。我一點都不想干涉你的生活、事業。曾實的母親坐了三個小時的公共汽車來找我,勸我嫁給曾實。她以一個過來人的口吻向我保證,曾實一定會有出息。
曾實的報復是幾年之後突如其來的。當時,他在一家無線電研究所工作,被稱為“年輕的科學家”。他與武漢市某區區委書記的女兒結婚,我參加他的婚宴,被安排在最偏僻的角落,同桌人全是老弱病殘鄉下親戚。曾實來敬酒的時候,新娘叮囑他別喝多了,曾實說:“不多不多。人生得意之事不過洞房花燭夜,金榜題名時,我都得到了,能不開懷暢飲?想當初我一個右派的兒子,總是被人瞧不起。今天我就是要他們看看!”
我聽說了蘇玉蘭年輕時的事,去找她玩。她的臥室里到處掛著毛主席的畫像,一幅幾乎與真人等大《毛主席去安源》掛在最鄭重的地方。蘇玉蘭幾乎是輕描淡寫地說:“我就是為他才離婚的。”原來,她當初所參加的那個神秘舞會,就是陪毛主席跳舞。蘇玉蘭說,見了主席,再見其他男人就噁心!因此,她才提出離婚。她一直等著下一次舞會,一直等了一輩子。
曾慶璜當副局長期間,雷厲風行地做了一些事情,但卻在爭奪局長位置的競爭中敗下陣來。他被迫搬出了原來的住處,被安排在一個位置偏遠、配置很差的地方,車、醫療等特權也被取消了。一天,他到醫院看病,醫生態度很不好,返回時坐公共車,又擠,熱得他汗流浹背;在一個高架橋上,車停了下來,一停十幾分鐘。曾慶璜問售票員車是不是壞了?售票員卻嫌他說話湊得太近,橫他一眼,說:“當然是壞了。不壞還停著?苕貨!”曾慶璜呆呆地看了一會被夕陽映照得金紅的長江,從橋頭跳下,自殺身亡。
曾實從深圳趕回,請我陪他到他父親自殺的地方看一看。他為當初結婚時抱負我向我道歉。我去了曾實的家。他已經和那個區委書記的女兒離了婚,現任太太十分賢惠。
我不知道爺爺可聽說了曾慶璜的死訊沒有,想去和爺爺聊聊。我在濱江公園一堆來人中間找到了爺爺,他正在模仿年輕人給一個老太太點菸。我真為我七十八歲高齡的爺爺主動給女士點香菸而高興!瞧他多健康多有騎士風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