杯底 內容簡介
我把小羅得里格斯那個浪蕩公子百般追求的姑娘稱做“我的東西”。好,今天這個“東西”對我太放肆了,竟然打了我一記耳光。這耳光打得山響。我這裡使用的並不是比擬辭彙,也不是指任何一種精神上的耳光(為什麼現在要特別說明不是這樣的耳光呢?),而是本義上的、貨真價實的耳光,是她用纖細的右手打的。對,是用她那天使般的小指頭打的,這指頭會嫻熟地打字,既摸透了打字機鍵盤,又善於敲擊別的鍵盤;她的老闆和忠實的效勞者知道,對這種技藝不能不崇拜,除了感謝之外,還要給予補償。那么,出現如此暴烈的反應,原因何在呢?不好說出口。我給了她一個深思熟慮的勸告,在她平靜地聽完我的勸告以後,我又用措辭嚴厲的語言問了她一句,結果就出現了這種反應。我的問話是這樣的:“我的小寶貝,讓我看看,你用你那雙小眼睛做個滑稽相,看看是怎樣的?”於是,出現了下面這種情況:這個像印第安人似的農村姑娘(她不是別的什麼東西,儘管她現在有很大的野心,腳上穿著椴木高跟皮鞋,使用“迷你”牌法國香水,能說服她使用這種香水,我感到很高興,儘管不喜歡她用得很多,但她卻養成了習慣,每次都噴很多),這個印第安小姑娘,每當由於這種或那種原因處於窘境,而且又不知道該怎么做或該如何表現才合適時,都會露出一種相當可笑的表情,頻繁地眨巴著眼睛,像漫畫人物一樣茫然,讓人哭笑不得。這個姑娘太鬼!……那好,我沒有想到這個瘋姑娘會在我的話里找到有意冒犯她的意思,因為我認為我的口氣很親切。那時,我甚至認為她一定把我的話看作玩笑,因為她確實眨了兩下眼睛。但是,啪的一聲!她立刻把手伸過來,打了我一巴掌。儘管打得不很疼,但因為突如其來,確實嚇了我一大跳,好像被自家的小狗突然咬了一口。
她是那樣激動,我立刻決定放棄對她好好嘲弄一番的想法,而使用一些軟的法子。我批評她對我太冷漠、太無禮,我對她那樣關照,到頭來她卻無情無義,找了個傻小子親吻,讓我哭笑不得。上帝喲,我並不是有意毀壞一個人的聲譽!……不是揭小羅得里格斯的短處,是嘴巴收不住,說得也許太過分了。我也許忘乎所以,那也好!讓她感到受人捉弄了!
她雖然裝出一副漠然的表情,聽我講話就像聽下雨一樣,但對我批評她的話一個字也不漏掉(我對她是了解的!)。我的話,即已說出口的那些話或可能會說出口的其他話,像乾柴投到火里一樣,憤怒的火焰在她那譏諷的怪相下熊熊燃燒起來。我們就此打住吧!我決定不再提那個話題,建議與她和好,把自己的態度放得卑躬一點。當我看見她也軟下來時,便輕輕地撫摩她。開始,她推開我的手,過了一會兒便露出無可奈何的表情,任憑我擺布了。我把她拉到我們的密室里。當我口授完那封信(那是一個藉口,其實並不很急,是封常規信,我對它並沒有什麼興趣),想繼續和她親昵時,她站起身來,把頭髮和衣服理了理,同時嘆了口氣,好像因完成了一件痛苦的、無法推脫的義務差使而感到一輕鬆似的。
眼下,至少有一件事是清楚的:那個傻姑娘對小無賴產生了興趣。我不會使用“愛上”這個詞的,因為我討厭艷麗的辭彙。我躺在床上,看見她用梳子梳理頭髮,還快速地在嘴唇上塗了幾下口紅。她是急著要去見他,而把可憐的“智者”像呆子那樣丟在他們兩個人中間。我心中先是一陣悲痛,接著是憤怒。我為什麼一定要卑躬屈膝,對那一切都逆來順受呢?為什麼?我一下子站了起來,克制著心中的怒火,對她說:“你別那么著急,親愛的,我還想跟你談談呀!”我從鏡子裡看見一道驚愕的、幾乎是恐怖的目光。她轉過身來,像頭野獸似的,對我吼道:“可是,你還想乾什麼?”
一些有關細節
“警長陸皮諾對魯伊茨商行老闆作了家訪和質詢之後,又對其辦公室進行了搜查,其結果大大超過人們的想像,這一點我們以前指出過。儘管職員們態度曖昧,但是在核實到他名下並沒有那筆欠款之後,警長又輕而易舉地了解到,小路易斯曾用各種藉口,或根本不用任何藉口,經常到店裡來‘騷擾’(一位女職員繪聲繪色地描述他如何光顧商店),直到坎迪・戈麥斯被辭退為止。從那以後,他再也沒有露過面。另一位女打字員說,實際上在辭退坎迪之前,魯伊茨先生就已經不讓那隻討厭的蒼蠅飛到辦公室里來了,從而使大家得到了解脫。沒有一個人敢斷然肯定這個敏感問題,這是可以理解的。不過,警長陸皮諾卻從中獲得了一個真切的印象:魯伊茨商行的所有職員都有一種傾向性,即老闆和坎迪的關係不光是上司和女秘書的關係,而是在這層煙霧的掩蓋下有著另一層更為親密的關係。如果這一點屬實的話(當然��,我們是把這當作百分之百的假說提出來的),那么凡是有點頭腦的人就都能推斷出,辭退戈麥斯小姐的原因和工作毫無關係。商行的全體職員好像都這樣認為。
“許多跡象說明對何塞・利諾・魯伊茨的預防性拘捕是絕對正確的。他要想驅散匯集在其頭上的嫌疑,必須對許許多多細節作出滿意的解釋。”
明擺在那裡的事實是,她一直等著看見我倒下去,埋在自己的廢墟里,再在我身上踏上一隻腳,好讓我喘不過氣來。這就是她親口告訴我,說我是個頭上長角的男人,這對我來說是個新訊息,而對她來說卻是個老訊息。應該指責的是她的這個行動,而不是前面說過的那種疏忽。她為什麼現在這樣做?我問自己。長久以來,她把這件有損於我名譽、見不得人的事當作金磚,用布一層層包起來,不讓別人看見,但為什麼要在我一生最倒霉、最困難的時候,在我最不能承受任何打擊的時候把它抖露出來,並端到我的面前?她的用心多么險惡,這不是有意要置我於死地嗎?這不是在我不久人世的身體上來個最後一擊嗎?
現在,我不想過多地侈談感情上的事(昔日的痛苦已經夠多的了),也不想在良心面前大談她怎樣怎樣,她的用心很險惡,心中積累了那么多對我的仇和恨,很想在我被捕入獄的時候給我臉上抹黑。我在內心深處重複著:她不會那么壞,那么陰險。我完全可以把這些心裡話講給她聽,在原諒她之前,應該講給她聽聽。但是,實際上我知道得很清楚,情況並不是這樣,她不是那種為了做壞事而做壞事的人。那么,她為什麼做了壞事呢?是因為沒有意識到嗎?以前倒是可以說沒有意識到的,現在還能這樣說嗎?讓我們這樣構想(完全是假設),這樣構想,我現在的不幸喚起了她心中對那件不光彩事早已有的,但處於半沉睡狀態的內疚。我們構想,那是她羞於過去的閃失(“閃失”,這是宣傳品上的漂亮用語,而她用來談及她向我懺悔、坦白的那種髒事:“我的閃失”)。我是說,我們構想,她看見我倒下了,最後覺得有必要剷除良心上的不安。她在我身邊生活了那么多年而沒有透露絲毫隱秘,難道現在就不能再把她的陳年秘密保留一段時間,直到這場惡夢結束為止?我不能說這是不可能的。她一定感到悔恨。但是,她表達悔恨那一刻(就算她對我宣誓的那樣,感到悔恨吧。不過,當青年時代已對一個人道出“下午好”時,表示悔恨是件多么容易的事呀!),甚至請求原諒的時候,她都表演得很充分,以便讓人們知道,她是一個怎么樣的人:一個徹頭徹尾的自私鬼,任何時候都沒有想到那事將會對受害者產生怎樣的影響。這樣一來,一個應該受到讚揚的舉動,一個高尚的舉動(表示悔恨的妻子一副畢恭畢敬的樣子,表示悔恨,請求原諒),最後竟變成了它的反面,變成了殘酷的暴行。
但是,概括起來,如果說克利娜是為了報復我而做出那件事(我是指那次閃失)的話,那也就是說,我不僅對自己的不幸、對我的行為導致的不幸負有責任,而且對她的過錯也要負責,因為她那樣做是針對我的,是由於我的原因,是為了懲罰我,報復我,對我發泄內心的憤怒。對於她因此而遭到的災難,我也要負責。
我甚至可以走得更遠些。即使她的主要動機不是想對我的欺騙進行報復,而只是出自於一個十分簡單的原因――即眾所周知的肉慾,我也應該對她的沉淪負責,因為我在那樣困難的情勢下丟下她一個人,等於是給她提供了機會。因此,根據這種假說,我倒是應該向她請求原諒,而又不能為此而感到羞辱。
對,是我應該向她請求原諒。對,要請求她的原諒,因為是我讓她把我變成了嘲弄的模特兒,把我變成了受譏諷丈夫的可笑畫像,變成了她本人的……
令人生厭的事,確實如此!但是,這是事實,是這樣的,是這樣的。太奇怪了,但事情就是這樣的!我一直弄不懂。我,一個成了大傻瓜的人,讓她像架破留聲機那樣徒勞地重複著她的央求――那是一些斷斷續續的、現在還在我頭腦里迴蕩著的、聽起來顯得既可笑又憂傷的詞句:“我把臉藏到什麼地方去呀……我是髒女人……還能做什麼呀……但是,何塞・利諾,你一直是愛我的……可憐可憐我吧……你如果不原諒我……我該多么不幸呀……”這些話重複了一遍,一遍,又一遍。最後是一道如同海上遇難者永遠沉到海底之前投來的目光。我只要簡單地作出一點表示,一個小小的表示,一個她所渴望得到的表示,只這一點就足夠了。一點憐憫,一點虛無。但我愚蠢透了,讓她走了。我沒有屈辱地低下頭,而是一直看著天花板,抱著雙臂;她卻向我伸過來,請我幫一把,請我拉她一把,而我竟然推了她一下,她差一點倒下。
她只好走開,又一次把閃失的沉重包袱壓在背上。她丟下我,然一身地(難道這不是我一直驕傲努力想得到的嗎?),永遠是形單影隻地,孤苦伶仃地泥潭中掙扎。但願上帝保佑我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