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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魁:魁,首。花魁即是百花之王,多指梅。舊時還指青樓最被看好的女子。
朝顏:清晨太陽的顏色。人物名。
裳弦:人物名朝顏的母親,也是後來的靜修師太。
靜隱師太:收留朝顏母子的旎水庵長者。
石官:男,人物名。
青山林頂峰上的旎水庵只有三個人,淨隱師太,娘親,還有我。我叫朝顏。
很少有人能走到這裡來,所以從記憶里一切都是安靜的。安靜的針葉,寧靜的雪,安詳的天空,靜謐的水落聲。就算有風颳過,帶起樹林的聲響也是一種寂靜。在松子油燈微弱的火光中浸泡在溫熱的水裡面,聽完正堂里淨隱師太的木魚聲,就躺到香蒲蓆子上面。娘幾乎不說話,而師太也不會說太多。
師太在清閒下來了的時候常常會跟娘說起我,她說我的眼睛黑的瑩亮,在黑暗裡看過去的時候常常會看到火光。長大以後肯定不會是個凡女子。娘只是笑笑,很淡的微笑,只能看見嘴角輕微的上揚,隨即消失。有時候娘會接句話說是裳弦對不起師傅,不然不會有朝顏在這裡添得太多麻煩。師太這個時候就會轉過身說不過是走錯了一步,既然已經醒來了,就不要再過於自遣,沒有誰永遠都是錯,朝顏也不是,孩子從開始就沒有任何的不對。
師太把佛珠捻的嘩啦啦啦地響,佛珠碰過佛珠串過清脆的碰撞聲。我躺在蒲蓆上睜大眼睛看著被油燈薰烏的牆壁,聽著怎么也聽不懂的對話昏昏睡去。我會做很繁瑣冗長的夢,夢裡的故事串聯的錯綜複雜,裡面的顏色卻像陳年的窗紙一樣,微微的黃色蒙在上面,我看不清他們的模樣,只能聽見談們的嬉笑怒罵,然而清晨的飛鳥嘀叫撲閃的聲音把我驚醒以後,我就什麼也想不起來了,我只記得我夢見過一些故事,聽見過女人的啜泣,其他一無所知,空白。
[2]
我一直以為這個世界上只有和我一樣的人,像師太像娘親。我們都會洗衣做飯,慢聲細語的說話。直到我聽見響聲挑燈去看人家小解。
有天夜裡下很大的雪,有兩個人寄宿到庵里,有個小孩子叫那個大個子爹。天快亮的時候我聽見有人在院子裡走過踢翻花柴的聲音,我挑著燈看見那個小孩子叉著腿站在牆根不動。我就一直走過去,然後他看見了我就開始罵我不正經的小尼姑,罵的很兇。接著師太和娘親房間裡的燈就亮起來了。我只知道我很害怕,手裡的燈掉在地上連同外面的紙籠一起燃燒起來,火光里我看見那個小孩子的褲子還褪在那裡。
我的眼淚大顆大顆地掉下來,我委屈的幾乎喘不上氣了。那個叫爹的人一巴掌打在那個小孩子的身上罵他小崽子怎么這么不懂事兒。一直到娘親把我抱進屋子裡,一切才慢慢安靜下了。我透過窗縫看見地上燃過的灰燼被風一掀還露出星點的火紅。隔壁的小孩子還在吵著說爹她看我尿尿,接著又是很大的訓斥聲還有哭聲。
娘把我抱在懷裡,摟的緊緊得。我抬起眼睛問娘親,什麼是爹?我是不是也有爹。
娘說有,我問在哪裡,娘說死了。
第二天上午他們兩個走的時候,娘去送他們,大個子在一直請娘和師太不要在意。
我突然就這么叫了一聲爹,然後他就很大聲地笑了起來,娘不好意思地抓緊我的手跟爹說小孩子,瞎叫。我一直看他們走下山去。
然後,那一天我知道貌岸然世界上有兩種人:男人,還有女人。
男人叫爹,女人叫娘。
我的爹死了,我只有一個娘。
[3]
十二歲,我有生頭一次看見娘和師太吵起來,因為我是不是也要皈依的問題。娘堅決讓我把頭髮剪掉,師太卻說必須要把我送下山去。師太說山里不是朝顏生長的地方,朝顏不能和你我一樣,在山裡活一輩子。娘說她不想讓我再錯。師太很大聲說了一句朝顏從頭到尾就根本沒有錯。師太問娘說,裳弦你知道我為什麼讓你在朝顏的胯尾刺上一條青龍嗎?身上刺過紋脈的人是不準在庵里呆著的,除非她下山以後再自願回來。
娘還是不肯,這種爭吵一直持續到師太很巨烈地咳嗽起來,新來的幾個姐姐很快地跑來七手八腳地扶住了師太。
娘開始慌張。
師太躺在蒲草蓆上很用力地喘著氣,我的眼淚止不住院地掉下來。師太對娘親說誰也不能把朝顏攔在這裡就像我當初沒有攔你一樣,你沒有快樂是因為自已走錯了,但因為有了朝顏色你還是很幸福的。把朝顏放走吧。人是不能強留的,除非她自已回來。我看見娘的眼淚掉在師太的手背上,沿著青色的筋脈一直滑落。
松子油燈昏暗的燈光剛剛點亮的時候,師太的佛珠突然就斷裂開來,一顆顆的佛粒彈落著在地上回處滾動。我那一刻差點受不了那種聲音,像是北風斷裂樹皮革斷折的響聲。
有一粒滾在我的腳下停住了。我彎腰撿起來握在手心裡。師太叫過我的名字讓我在她身邊睡一晚上。她握著我的手,我的手握著那顆佛珠。那顆被子師太摩挲過十幾年的黑色佛珠,映過松油燈光,師太說很像我的眼睛。
娘離開以後我在師太身旁睡下。師太給我講娘的故事,那場信誓旦旦的風花雪月在娘最年輕的夢裡飛揚,娘盛開的花朵在一次又一次的背叛里腐敗。我能看風娘在泛黃的背景色中最幸福的笑容僵死在種絕望里的失落,我能聽見娘的哭聲。
我忽然想起了我的那些沒有記憶的夢。
我的爹還活著,但是娘說他已經死了。
夜裡下了很大的雨,電閃雷鳴。銀亮的閃電刺被天空橫衝直撞,我聽庵院後的大樹被劈倒的聲音,很悶的倒地聲,我感到一下顫動。
我依舊是在很多青鳥叫聲里醒過來的,睜開眼看見窗外小鳥飛過的翅膀拍出呼啦啦的響聲,天是晴的,一大束陽光順過視窗照在師太熟睡的臉上,安靜,祥和。那粒佛珠在窗台上發出柔軟的光澤。
我把手放在師太的手心裡喊過師太,沒有回應。師太的手心很涼,我突然慌張起來,恐懼像一格網把我罩在下面。我不知道我是怎么爬下蒲蓆的,我赤著雙腳跑到院子中央使勁地喊。一群群的青鳥瞬間全部飛散,口和手的一直飛向了很遠的地方。
我的眼淚掉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