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文

接到哥哥來信,說家鄉失陷,希伯先生被迫做了幾天維持會的新貴,設法逃到外縣。他有一個兒子被日本兵打死了。
希伯先生是一位有風趣的好好先生。一張並不虛腫的圓臉,沿邊布滿了荊棘似的短髭;鼻樑雖高,眼睛卻不算大;毛髮濃密,然而皮膚白淨:處處給人一種矛盾的印象。小孩子初次站在他的旁邊,不免望而生畏,聽他三言兩語之後,便意會處這位大人是怎樣一位赤子,心情和他的年齡又是一個可愛的對比。他是一位半新不舊的文人,字寫得規規矩矩,圓圓潤潤,和他自己一樣平穩,和他自己一樣沒有稜角,而且,原諒我,和他自己一樣沒沒無聞。中等身材,相當寬大,夏天他愛脫掉上身衣服,露出他厚實的胸脯,他的健康和強壯值得人人羨慕。誰也想不到這樣一個結實的身體,藏著一顆比雞膽還小的小膽。他雖說是一個文人,因為缺少名士的清骨,究竟還有撒野的地方,招人喜愛。方才我說他赤裸上身,未免有傷風化,實際當著親朋家小,他才敢這樣灑脫無禮。有一個毛病,不問前面是否遠客高誼,他依然奪口而出,順口而下,好比清流潺潺,忽來一聲鴉噪。這就是那句一般廝走的口頭禪:狗的。
我喜歡他。十歲的光景,父親託了兩位朋友把我遠迢迢從西安送到津浦沿線的一個小站。他是其中之一。另一位是著名的二楞子,一句話就瞪眼。兩句話就打架的李逵一流的人物。他們兩位永遠在衝突,我夾在中間象一道壩,或者不如說象一位判官,因為最後排難解紛的一定是我。我很乖巧。他們一路在轎車爭吵,臨到歇店的時候,我總插進一句:
——叔叔,回頭喝酒嗎?
他們在這一點傷永遠是同意的。看著未免矜矜在意打開我的小箱。一枚一枚數著我的銅元,預備下了轎車請客,他們彼此望了望,眼睛全閉小了。我母親給我小箱放了十塊錢的銅元,因為我的乖巧,變成他們的調節費。
我想他們不會真打真鬧起來的,希伯先生的性格先不允許。然而他之所以要抬槓的,大約只是尋開心,故意激逗而已。假如他曉得對方霸道的時候他會笑著臉,尋個機會,一轉身溜掉的。
這種怕事的性格決定了他退守的引止。他不肯接受我父親的介紹,孤零零到一個陌生的隊伍。他指望我父親有一天飛黃騰達,成就他的功名。同伴遠走高飛,有的發了財,有的做了官,有的為害於民,有的為利於國,有的流轉溝壑,死而不得其所,只有他,自從我父親遇了害,收了他僅有的野心,燒掉所有我父親寄給他的危險的書札,安分守己。默默然,只做了一個善良順民。每一個人有他自己的磁石,我父親是希伯先生的磁石。這塊磁石碎了,也就沒有誰能再吸引他這塊頑鐵了。年輕時候嘗夠了冒險,如今心灰了,面冷了,他牢牢守住他的處世哲學:明哲保身和與世無爭。名有好處也有壞處,他不要了;利,他要的,然而也只是那飽暖無缺的蠅頭小利。沒有大奢望,他也就沒有大風波。他像一條蠶,啃著他那一片桑葉。還不如蠶,他放棄了走動的念頭。二十年來,難得有人聽到他的名字。我曉得他在家鄉一個什麼職業學校教書,發兩句無謂的牢騷,講兩句他那點兒半新不舊的破撈什子,如斯而已。
一陣狂風暴雨卷進了這和平的渺小的生活,他把自私當做他的硬殼,慵慵逸逸,拖拖沓沓,膠著在他綠英英的石頭上面。他已經忘記什麼叫做行動。萬一他在滾轉,那不是他,而是石頭,是波浪。但是,可愛而又可憐的希伯先生,我同情你。現在你陷在沸騰的血海,還丟掉了你所依恃的小小石頭,你心愛的兒子也被強敵打死了,逃到什麼地方去,你這前不把天后不著地的田螺?你學會了生活,卻不曉得怎樣生活:生活是一條鏈子,你是一個環子。他不是一塊塊不相連線的石頭。
我一點沒有責備希伯先生的意思。我寶貴我過去的生命,希伯先生是它一個寂寞的角落。他屬於我的生命,他的悲哀正是我的悲哀。有誰說我不就是希伯先生呢?有誰說誰不是呢?站出來,讓我崇拜你。
作品分析
希伯先生是一個半新不舊的文人,是一個舊時代的順民形象。他既風趣幽默,平易近人,又安分守己,膽小怕事;他寄人籬下,隨波逐流,明哲保身,與世無爭,自願依附甘受奴役而不思獨立抗爭。
作者在第⑦段中寫到“可愛而又可憐的希伯先生,我同情你”,又在第⑧段中說“我一點沒有責備希伯先生的意思”,對這樣一個年輕時嘗夠了冒險而後日漸心灰意冷、默默然只做了順民的希伯先生,作者的態度首先是同情,同時也對他這種全身苟安的退守的生存哲學多有否定和批判的傾向,也將批判鋒芒指向了造成希伯先生這種順民的土壤即那個飽受外敵侵略內強壓迫的社會。
結尾一段是對希伯先生人生價值(生命意義)的概括評價,同時是對自己人生意義的反省,也是對其他與之相似的很多人的人生價值的反思。“有誰說我不就是希伯先生呢?有誰說誰不是呢?”作者連用兩個反問句,來強調那個時代(乃至當下)像希伯先生一樣的人是比比皆是,這一結尾升華了文章的主題。作者崇仰那些不甘淪為生活鏈條上的環子而敢於挑戰平庸敢於抗爭邪惡敢於積極進取奮發向上的人;欣賞他們這種勇於搏擊生活的風浪的人生態度。作者塑造希伯這一順民形象,也是對中華民族因襲已久的奴性意識的反思與批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