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興五論》

中興五論序
臣聞治國有大體,謀敵有大略。立大體而後綱紀正,定大略而後機變行,此不易之道也。仰惟陛下以睿聖神武之資,充碩大光明之學,留神政事,勵志恢復,罔敢自暇自逸。而大欲未遂,大業未濟,意者大體之未立,而大略之未定歟!臣嘗為陛下有憂於此矣。嘗欲輸肝膽,效情愫,上書於北闕之下。
又念世俗道薄,獻言之人,動必有覬,心雖不然,跡或近似,相師成風,誰能不疑!既已疑矣,安能察其言而明其心!此臣之所大懼而卒以自沮也。
今年春,隨試禮部,僥倖一中,庶幾俯伏殿陛,畢寫區區之忠以徹天聽。有司以為不肖,竟從黜落,不得進望清光以遂昔願。素手東歸,杜門求志,因以為功名之在人,猶在己也。懷愚負計,而不以裨上之萬一,是忿世也。有君如此.而忠言之不進,是匿情也。己無他心,而防人之疑,是自信不篤也。故書其《中興論》一千八百餘言,大體大略,於斯見矣。並論“開誠”,“執要”,“勵臣”,“正體”之道,合五篇,上乾天聽,惟陛下寬其萬死。不以為草茅之言而留神裁察,是天下社稷之福也,於臣何有!
中興論
臣竊惟海內塗炭,四十餘載矣。赤子嗷嗷無告,不可以不拯;國家憑陵之恥,不可以不雪;陵寢不可以不還;輿地不可以不復。此三尺童子之所共知,曩獨畏其強耳。
韓信有言,“能反其道,其強易弱”。況今虜酋庸懦,政令日弛,舍戎狄鞍馬之長,而從事中州浮靡之習,君臣之間.日趨怠惰。自古夷狄之強.未有四五十年而無變者,稽之天時,揆之人事,當不遠矣。不於此時早為之圖,縱有他變,何以乘之。萬一虜人懲創,更立令主;不然豪傑並起,業歸他姓,則南北之患方始。又況南渡已久,中原父老日以殂謝,生長於戎,豈知有我!昔宋文帝欲取河南故地,魏太武以為“我自生髮未燥.即知河南是我境土,安得為南朝故地”,故文帝既得而復失之。河北諸鎮,終唐之世,以奉賊為忠義,狃於其習而時被其恩,力與上國為敵而不自知其為逆。過此以往,而不能恢復,則中原之民烏知我之為誰?縱有倍力,功未必半。以俚俗論之,父祖質產於人,子孫不能繼贖,更數十年,時事一變,皆自陳於官,認為故產,吾安得言質而復取之!則今日之事,可得而更緩乎!
陛下以神武之資,憂勤側席,慨然有平一天下之志,固已不惑於群議矣。然猶患人心之不同,天時之未順,賢者私憂,而奸者竊笑.是何也?不思所以反其道故也。誠反其道則政化行,政化行則人心同,人心同則天時順。天不遠人,人不自反耳!今宜清中書之務以立大計,重六卿之權以總大綱;任賢使能以清官曹,尊老慈幼以厚風俗;減進士以列選能之科,革任子以崇薦舉之實;多置台諫以肅朝綱,精擇監司以清郡邑;簡法重令以澄其源,崇禮立制以齊其習;立綱目以節浮費.示先務以斥虛文;嚴政條以核名實,懲吏奸以明賞罰;時簡外郡之卒以充禁旅之數,調度總司之羸以佐軍旅之儲;擇守令以滋戶口,戶口繁則財自阜;揀將佐以立軍政,軍政明而兵自強;置大帥以總邊陲,委之專而邊陲之利自興;任文武以分邊郡,付之久而邊郡之守自固;右武事以振國家之勢,來敢言以作天子之氣;精間諜以得虜人之情,據形勢以動中原之心。不出數月,紀綱自定,比及兩稔,內外自實,人心自同,天時自順。有所不往,一往而民自歸。何者?耳同聽而心同服。有所不動,一動而敵自斗。何者?形同趨而勢同利。中興之功,可蹺足而須也。

夫攻守之道,必有奇變。形之而敵必從,沖之而敵莫救,禁之而敵不敢動,乖之而敵不知所如往。故我常專而敵常分,敵有窮而我常無窮也。
夫奇變之道,雖本乎人謀,而常因乎地形。一縱一橫,或長或短,緩急之相形,盈虛之相傾,此人謀之所措,而奇變之所寓也。今東西彌亘綿數千里,如長蛇之橫道。地形適等,無所參錯,攻守之道,無他奇變。今朝廷鑒守江之弊,大城兩淮,慮非不深也,能保吾城之卒守乎?故不若為術以乖其所之。至論進取之道,必先東舉齊,西舉秦,則大江之南,長淮以北,固吾腹中物。齊秦誠天下之兩臂也,奈虜人以為天設之險而固守之乎!故必有批亢搗虛形格勢禁之道。
竊嘗觀天下之大勢矣,襄漢者,敵人之所緩,今日之所當有事也。控引京洛,側睨淮蔡,包括荊楚,襟帶吳蜀。沃野千里,可耕可守;地形四通,可左可右。今誠命一重臣,德望素著、謀謨明審者,鎮撫荊襄,輯和軍民,開布大信,不爭小利,謹擇守宰,省刑薄斂,進城要險,大建屯田。荊楚奇才劍客自昔稱雄,徐行召募以實軍籍。民俗剽悍,聽於農隙時講武藝。襄陽既為重鎮,而均、隨、信陽及光、黃,一切用藝祖委任邊將之法,給以州兵而更使自募,與以州賦而縱其自用,使之養士足以得死力,用間足以得敵情。兵雖少而眾建其助,官雖輕而重假其權。列城相援,比鄰相和,養銳以伺,觸機而發。
一旦狂虜玩故習常,來犯江淮,則荊襄之師,率諸軍進討,襲有唐鄧諸州,見兵於穎蔡之間,示必截其後。因命諸州轉城進築,如三受降城法,依吳軍故城為蔡州,使唐鄧相距各二百里,並桐柏山以為固。揚兵搗壘,增陴深塹,招集土豪,千家一堡,興雜耕之利,為久駐之基。敵來則嬰城固守,出奇制變,敵去則列城相應,首尾如一。精間諜,明斥堠。諸軍進屯光、黃、安、隨、襄、郢之間,前為諸州之援,後依屯田之利。
朝廷徙都建業,築行宮於武昌,大駕時一巡幸。虜知吾意在京洛,則京、洛、陳、許、汝、鄭之備當日增,而東西之勢分矣。東西之勢分,則齊秦之間可乘矣。四川之帥親率大軍以待鳳翔之虜.別命驍將出祈山以截隴右,偏將由子午以窺長安,金、房、開、達之師,入武關以鎮三輔,則秦地可謀矣。
命山東之歸正者,往說豪傑,陰為內應,舟師由海道以搗其脊,彼方支吾奔走,而大軍兩道並進以揕其胸,則齊地可謀矣。吾雖示形於唐、鄧、上蔡,而不再謀進,坐為東西形援,勢如猿臂,彼將愈疑吾之有意京洛。特持重以示不進,則京洛之備愈專,而吾必得志於齊秦矣。撫定齊秦,則京洛將安往哉?此所謂批亢搗虛,形格勢禁之道也。
就使吾未為東西之舉,彼必不敢離京洛而輕犯江淮,亦可謂乖其所之也。又使其合力以壓唐蔡,則淮西之師起而禁其東,金、房、開、達之師起而禁其西,變化形敵,多方牽制,而權始在我矣。然荊襄之帥,必得純意於國家而無貪功生事之心者而後付之。平居無事,則欲開誠布信以攻敵心;一旦進取,則欲見便擇利而止以禁敵勢。東西之師有功,則欲制馭諸將,持重不進以分敵形。此非陸抗羊祜之徒,孰能為之!

夫伐國,大事也。昔人以為譬拔小兒之齒,必以浙搖撼之。一拔得齒,必且損兒。今欲竭東南之力,成大舉之勢,臣恐進取未必得志,得地未必能守,邂逅不如意.則吾之根本撼矣。此豈謀國萬全之道?臣故曰攻守之間,必有奇變。
臣諛人也,何足以明天下之大計。姑疏愚慮之崖略,曰《中興論》,唯陛下裁幸。
論開誠之道
臣嘗觀自古大有為之君,慷慨果敢而示之以必為之意,明白洞達而開之以無隱之誠。故天下雄偉英豪之士,聲從回響,雲蒸霧集,爭以其所長自效,而不敢萌欺罔之心,截然各職其職,而不敢生不滿之念。故所欲而獲,所為而成,而卓乎其不可及也。
仰惟陛下英睿神武出於天縱,嗣承大統於今八年,天下鹹知其為真英主矣。而所欲未獲,所為未成,雖臣亦為陛下疑之也。夫慷慨果敢,陛下固示之以必為之意矣。而天下之氣索然而不吾應,或者明白洞達,開之以無隱之誠者,容有未至乎!
夫任人之道,非必每事疑之,而後非無隱之誠也。心知其不足任,而姑使之以允吾位;使之既久,而姑遷之以慰其心。身尊位大,而大責或不必任;職親地密,而密議或不得聞。聽其言,與之以位而不責其實;責其實,迫之以目前而不待其成。陛下自度任人之際,頗亦有近於此者乎!如或近之,則非所謂明白洞達,開之以無隱之誠也。故天下懦庸委瑣之人,得以自容而無嫌;而狂斐妄誕之流,得以肆言而無忌。中實無能而外為欺罔,位實非稱而意輒不滿。平居則何官不可為,緩急則何人不退縮!是宜陛下當寧而嘆天下人才無一之可用,而謂書生誠不足以有為,則非陛下之過也。天下之士有以致之耳。雖然,何世不生才,何才不資世!天下雄偉英豪之士,未嘗不延頸待用,而每視人主之心為如何。使人主虛心以待之,推誠以用之,雖不必高爵厚祿而可使之死,況於其中之計謀乎!人主而有矜天下之心,則雖高爵厚祿日陳於前,而雄偉英豪之士有窮餓而死爾,義有所不屑於此也。夫天下之可以爵祿誘者,皆非所謂雄偉英豪之士也。陛下勿以其可以爵祿誘,奴使而婢呼之。天下固有雄偉英豪之士,懼陛下誠心之不至而未來也。
臣願陛下虛懷易慮,開心見誠,疑則勿用,用則勿疑。與其位,勿奪其職;任以事,勿間以言。大臣必使之當大責,邇臣必使之與密議。才不堪此,不以其易制而姑留;才止於此,不以其久次而姑遷。言必責其實,實必要其成。君臣之間相與如一體,明白洞達豁然無隱,而猶不得雄偉英豪之士以共濟大業,則陛下可以斥天下之士而不與之共斯世矣。
不然,臣恐孤陛下必為之心,沮天下願為之志,兩相求而不相值也。以陛下英睿神武之資,視古之賢主,無所不及而有過之者,而其效乃爾。此臣所以區區愛君之心不能自已,而輒獻其愚忠,惟陛下裁幸。

論執要之道
臣竊惟陛下自踐祚以來,親事法宮之中,明見萬里之外。發一政,用一人,無非出於獨斷;下至朝廷之小臣,郡縣之瑣政,一切上勞聖慮。雖陛下聰明天縱,不憚勞苦,而臣竊以為人主之職,本在於辨邪正,專委任,明政之大體,總權之大綱。而屑屑焉一事之必親,臣恐天下有以妄議陛下之好詳也。
自祖宗以來,軍國大事,三省議定,面奏獲旨。差除即以熟狀進入,獲可,始下中書造命,門下審讀。有未當者,在中書則舍人封駁之,在門下則給事封駁之,始過尚書奉行。有未當者,侍從論思之,台諫劾舉之。此所以立政之大體,總權之大綱。端拱於上而天下自治.用此道也。
今朝廷有一政事,而多出於御批;有一委任,而多出於特旨。使政事而皆善,委任而皆當,固足以彰陛下之聖德,而猶不免好詳之名。萬一不然,而徒使宰輔之避事者得用以藉口,此臣愛君之心所不能以自已也,臣願陛下操其要於上而分其詳於下。凡一政事,一委任,必使三省審議取旨,不降御批,不出特旨,一切用祖宗上下相維之法。使權固在我,不蹈曩日專權之患。而怨有所歸,無代大臣受怨之失。此臣所以為陛下願之也。
臣聞之故老言,仁宗朝,有勸仁宗以收攬權柄,凡事皆從中出,勿令人臣弄威福。仁宗曰:“卿言固善,然措置天下事.正不欲專從朕出。若自朕出,皆是則可,有一不然,難以遽改。不若付之公議,令宰相行之,行之而天下不以為便,則台諫公言其失,改之為易。”大哉王言!此百世人主之所法,而況於聖子神孫乎!
史之稱光武曰:“明謹政體,總攬權綱”。政體者,政之大體也;權綱者,權之大綱也。臣願陛下立政之大體,總權之大綱,辯邪正,專委任,以宰天下。得操要之實,而鑒好詳之弊,則天下雄偉英豪之士,必有能奮然出力以辦今日之事者矣。臣不勝大願。
論勵臣之道
臣聞上下同心,君臣戮力者,事無不濟;上下相蒙,君臣異志者,功無不隳。春秋之時,晉伐楚,三舍不止。大夫請擊之,莊王曰:“先君之時,晉不伐楚,及孤之身而晉伐楚,是寡人之過也,如何其辱諸大夫也?”大夫曰:“先君之時,晉不伐楚,及臣之身而晉伐楚,是臣之罪也。請擊之。”莊王俯泣而起拜。晉師聞而夜還。越王求成於吳而歸,抱柱而哭,承之以嘯。群臣聞之曰:“君王何愁心之甚也?夫復仇謀敵,非君王之獨憂,乃臣下之急務也。”其後越父兄請報恥,越王曰:“昔者我辱也,非二三子之罪也:寡人何敢勞國人以塞吾仇。”父兄曰:“四封之內,盡吾君子,子報父仇,誰敢不力!”越王卒用以滅吳”。區區楚越,有臣如此,而謂堂堂大國反無君憂臣辱,君辱臣死之義乎?

今陛下慨念國家之恥,勵復仇之志,夙夜為謀,相時伺隙。而群臣邈焉不知所急,毛舉細事以亂大謀,甚者僥倖苟且,習以成風。陛下數降詔以切責之,厲天威以臨之,而養安如故,無趨事赴功之念,復仇報恥之心。豈群臣樂於負陛下哉?特玩故習常,勢流於此,而不自知也。
臣願陛下慨然興懷,不御正殿,減膳徹樂,夕惕若厲,立群臣而語之曰:“朕承太上皇帝付託之重,念國家之深恥,志在復仇,八年於茲,若涉淵冰,未知攸濟。而群臣玩故養安,無肯戮力,是朕不明不德,不足以承大寶,圖大業,其何顏以臨於王公士民之上!況敢即安,以自取辱!”群臣震懼,頓首請罪。然後徐諭之曰:“朕固末敢即安,群臣猶以朕可與有為,其各共厥職,勉趨厥事。上率其下,下勉其上,自度其力之不逮者,無屍厥官,朕將明賞罰以厲其後。由今以往,群臣鹹為朕思所以畏天愛民,求賢發政,富國強兵,復仇謀敵之道。無以小事塞責,無以小謀亂大,相與熟講惟新之政,使內外有序,則朕即安之日。”陛下惕然側席,圖濟大業,而群臣不能惕然承意,竭力以報其上.是人而禽獸者也,誅之殺之,何所不可!誠使上下同心,君臣戮力,則何事之不濟乎!
論正體之道
臣聞君以仁為體,臣以忠為體。遍復包含如天地之大,仁也;公家之事知無不為,忠也。故君行恩而臣行令。
慶曆間,杜衍輔政,遇有內降,輒封還之,仁宗以杜衍不可告之而止者,又多於所封還。治平初,任守忠離間兩宮,韓琦乘間開悟上心,斥之遠方,仍放謝辭,即日押出國門。君當其善,臣當其怨,君臣之體也。
澶淵之役,自寇準而下,均欲追戰,章聖皇帝獨惻然許和。及其議歲幣也,章聖不欲深較,而準戒曹利用以不得過三十萬。天聖初,契丹借兵伐高麗,明肅太后微許其使,呂夷簡堅以為不可而塞之。其後劉六符來求割地,夷簡召至殿廬,以言折之。君任其美,臣受其責,君臣之體也。
今則不然。陛下銳意於有為,不顧浮議,而群臣持祿固位,多務收恩。陛下慨然立計,不屈醜虜,而群臣動欲隨順,圖塞溪壑。使陛下孤立以主大計,群臣安坐而竊美名,是尚為得君臣之體乎!
臣願陛下總攬大柄,端己責成,畏天愛民,以德自護,明詔大臣,使當大任,不辭小怨,不辭大艱。
使天下戴陛下之恩而嚴大臣之執守,敵人服陛下之德而憚大臣之忠果,則何事之不濟,何功之不成!此祖宗養人心以行德義,正君臣之體而為百世不易之家法也。故願陛下仰法祖宗,而大臣以寇準、呂夷簡、杜衍、韓琦為法,天下有不足為者矣!

此己丑歲余所上之論也。距今能幾時,發故篋讀之,已如隔世。追思十八、九歲吋,慨然有經略四方之志。酒酣,語及陳元龍周公瑾事,則抵掌叫呼以為樂。間關世途,毀譽率過其實,雖或悔恨,而胸中耿耿者終未下臍也。一日,讀楊龜山《語錄》,謂“人住得然後可以有為。才智之士,非有學力,卻住不得。”不覺恍然自失。然猶上此論,無所遇,而杜門之計始決,於是首尾蓋十年矣。虛氣之不易平也如此。
《孟子》曰:“詭遇而得禽,雖若丘陵弗為。”自視其幾矣。又曰:“五穀者,種之美者也,苟為不熟,不如荑稗。”豈不為大憂乎?
引筆識之,掩卷兀坐者良久。壬辰重午前二日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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