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品信息
【名稱】《七哀詩二首》【年代】西晉
【作者】張載
【體裁】五言詩
作品原文
七哀詩二首【其一】
北芒何壘壘,高陵有四五。
借問誰家墳,皆雲漢世主。
恭文遙相望,原陵郁膴膴。
季世喪亂起,賊盜如豺虎。
毀壤過一抔,便房啟幽戶。
珠柙離玉體,珍寶見剽虜。
園寢化為墟,周墉無遺堵。
蒙蘢荊棘生,蹊徑登童豎。
狐兔窟其中,蕪穢不復掃。
頹隴並墾發,萌隸營農圃。
昔為萬乘君,今為丘中土。
感彼雍門言,悽愴哀今古。
【其二】
秋風吐商氣,蕭瑟掃前林。
陽鳥收和響,寒蟬無餘音。
白露中夜結,木落柯條森。
朱光馳北陸,浮景忽西沉。
顧望無所見,唯睹松柏陰。
肅肅高桐枝,翩翩棲孤禽。
仰聽離鴻鳴,俯聞蜻蛚吟。
哀人易感傷,觸物增悲心。
丘隴日已遠,纏綿彌思深。
憂來令發白,誰雲愁可任。
徘徊向長風,淚下沾衣襟。
作品選析
漢末時期巨大的社會動亂,給普通人民帶來深重的災難。對此,建安詩人曹操、王粲在詩中都有真實動人的描寫。這場大動亂,也給最高統治者帶來滅頂之災,劉漢王朝不僅皇祚斷絕,就連他們的陵寢也遭受空前的破壞,曹丕雲:“喪亂以來,漢氏諸陵,無不發掘。”(《典論》)張載這兩首《七哀詩》,通過對漢陵被掘及其荒敗景象的描寫,抒發了對人事遷化、盛衰無常的深沉感慨。這裡選取第一首進行賞析。第一首詩的前六句,詩人從遠觀角度寫漢陵的荒敗。發端二句突兀而起,勾勒一幅蒼涼的丘山墳冢圖:“北芒何壘壘,高陵有四五。”詩人縱目遠望,只見北芒山上墳冢壘壘,有四、五座高墳格外顯眼。“北芒”,即芒山,在洛陽北邊,漢魏以來,帝王公侯的陵寢多建於此。可是歷史經歷了漢末的大動亂,建於北芒的王公貴族的陵墓,早已衰敗不堪,詩人這裡用“壘壘”二字總括之,荒涼意隱含其中。一個“何”字則真切道出詩人目擊此景象後的驚嘆情態。“借問誰家墳,皆雲漢世主。”那散落在壘壘荒墳間的四、五座高陵,也是雜草叢生,除了比其他墳冢高大以外,再無他別。是民間墳,形狀又何其高,是帝王陵,景象又何其慘。詩人難以置信,這就是煊赫數百年的漢室陵墓,不禁一問再問,可是問到的人們都說這就是“漢世主”的墳墓。這裡的“皆”字寓意豐富,它很好地揭示了詩人在又驚又疑、似信非信情緒驅使下,廣為詢問的過程。“恭文遙相望,原陵郁膴膴。”“恭”,指恭陵,漢安帝劉祜陵墓;“文”指文陵,漢靈帝劉宏陵墓;“原陵”,漢光武帝劉秀陵墓;“膴膴”,肥美,“郁膴膴”指草木繁茂。這兩句詩互文見義,是說恭陵,文陵,原陵遙遙相望,因無人修治,上面草木叢生。
以上六句寫景言情,是詩的第一層。寫景曰“壘壘”“郁膴膴”;言情,詩人驚而曰“何”,疑而“借問”。此景此情是一篇關目所在,其景必然要引起歷史的回顧,其情也勢必導出一番對人生的感慨議論。
中間十四句,詩人回顧漢陵被掘的歷史事件、並從近觀角度具體地描寫漢陵荒敗之現狀。這是詩的第二層。“季世”兩句,交代漢陵荒敗的歷史背景,在語氣上,像有一動亂年代倖存下來的故舊耆老在作深沉的往事回憶。“季世喪亂”指漢末動亂,“賊盜”指漢末軍閥董卓及其部眾,“豺虎”形容董卓部眾野蠻瘋狂之破壞性,語出王粲之“豺虎方遘患”(《七哀詩》)。《後漢書》卷七十二《董卓列傳》:“何後(漢靈帝妃)葬,開文陵,卓(董卓)悉取藏中珍物。……卓自屯留畢圭苑中,悉燒宮廟官府居家,二百里內無復孑遺。又使呂布發諸帝陵,及公卿已下冢墓,收其珍寶。”接下來“毀壤”四句所描寫的就是這一歷史事件。“一抔”,一捧土;《史記·張釋之傳》載張釋之對漢文帝云:“假令愚民取長陵一抔土,陛下何以加其法乎?”長陵是漢高祖劉邦的陵墓,“取一抔土”是盜墓的婉轉說法。董卓軍隊大肆開掘漢陵,非一般盜墓可比,故言“過一抔”。“便房”,古代帝王和貴族陵墓中供祭弔者休息用的屋子,“啟幽戶”,指便房終年幽閉的門戶被賊盜打開。“珠柙”兩句寫陵內珍寶被掠。“珠柙”,盛放珠寶的匣子,《西京雜記》云:“漢帝及王侯送死,皆珠襦玉匣。玉匣形如鎧甲,連以金鏤。”這些帝王生前不可一世,死後還要隨葬無數金銀珠玉,權勢欲、占有欲可謂甚矣。想不到,在季世的大動亂中,陵墓遭掘,“至乃燒取玉匣,金鏤,體骨並盡”(曹丕《典論》),往日的一切都成為過眼雲煙。這種昔盛今衰的強烈反差,怎能不使人動魄驚心。“園寢”八句,詩人將筆觸進一步鋪開,由陵墓之殘移向陵園之衰。昔日神聖肅穆的漢家陵園,經賊盜洗劫,如今面目全改。園寢(建在帝王墓地的廟)夷為丘墟,周墉(圍牆)傾頹無遺,守陵之吏,祭掃之臣,不復存在。這雜草繁茂,荊棘叢生的丘墟,已成為狐兔棲息之地,樵童牧豎牧薪之場,萌隸(農夫)墾植之所。令人感到一派衰颯的圖景,非常劇烈的人事遷化。
最後四句是詩的第三層,詩人抒發盛衰無常的感傷之情。“昔為萬乘君,今為丘中土。”昔之極盛與今之極衰,形成一組鮮明的對比,對前面的描寫作了內容上的總結,為全詩的畫龍點晴之筆。也正是通過這一典型事例,詩人對人生的思索上升到哲學的高度:盛衰無常,富貴難永。詩人撫今追昔,不禁聯想到戰國時齊人雍門周與貴公子孟嘗君的一次談話。桓譚《新論》云:“雍門周以琴見孟嘗君曰:‘臣竊悲千秋萬歲後,墳墓生荊棘,狐兔穴其中,樵兒牧豎躑躅而歌其上,行人見之悽愴,孟嘗君之尊貴,如何成此乎!’孟嘗君喟然嘆息,淚下承睫。”(轉引自《文選》李善注)雍門周於孟嘗君尊貴之時,預言其死後葬身之所必衰,揭示盛衰無常、富貴難永之理,可謂具有哲人的眼光。張載目睹之荒敗漢陵,與雍門周所預言的境界,完全吻合。他們雖古今相隔,但精神卻是遙遙相接的,雍門周所謂“行人見之悽愴”,也正是張載此時之情緒的寫照,故他以“悽愴哀今古”收束全詩。一個“哀”字點應了詩題;“今古”二字則把現實之哀與歷史之哀融合一體,也就是把己之哀與雍門周之衷融合一體,使此詩的主題思想突破一時一事之限,從而更加深沉開闊。對於人生的探索,可以說是一個古老的哲學命題,從雍門周生活的戰國時代到張載生活的西晉,每當個人意識覺醒時,這一命題便成了人們無限傷懷和思索的問題,如果說對生死存亡的重視、哀傷,對人生短促的感慨、喟嘆,從建安直到晉宋,從中下層直到皇家貴族,在相當一段時間中和空間內瀰漫開來,成為整個時代的典型音調,那么,張載這首《七哀詩》正是這一音調中令人淒寒徹骨的一個音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