鳳仙[聊齋志異篇目]

鳳仙[聊齋志異篇目]

《鳳仙》是清代小說家蒲松齡創作的文言短篇小說。

原文

劉赤水,平樂人[1],少穎秀[2]。十五入郡庠。父母早亡,遂以遊蕩自廢[3]。家不中資,而性好修飾,衾榻皆精美。一夕,被人招飲,忘滅燭而去。酒數行,始憶之,急返。聞室中小語,伏窺之,見少年擁麗者眠塌上。宅臨貴家廢第,恆多怪異,心知其狐,亦不恐。入而叱曰:“臥榻豈容鼾睡[4]!”二人遑遽,抱衣赤身遁去。遺紫紈褲一,帶上系針囊。大悅,恐其竊去,藏衾中而抱之。俄一蓬頭婢自門罅入,向劉索取。劉笑要償[5]。婢請遺以酒,不應;贈以金,又不應。婢笑而去。旋返曰:“大姑言:如賜還,當以佳偶為報。”劉問:“伊誰?”曰:“吾家皮姓,大姑小字八仙,共臥者胡郎也;二姑水仙,適富川丁官人[6];三姑鳳仙,較兩姑尤美,自無不當意者。”劉恐失信,請坐待好音。婢去復返曰:“大姑寄語官人:好事豈能猝合?適與之言,反遭詬厲;但緩時日以待之,吾家非輕諾寡信者[7]。”劉付之。過數日,渺無信息。薄暮,自外歸,閉門甫坐,忽雙扉自啟,兩人以被承女郎,手捉四角而入,曰:“送新人至矣!”笑置榻上而去。近視之,酣睡未醒,酒氣猶芳,頳顏醉態,傾絕人寰。喜極,為之捉足解襪,抱體緩裳。而女已微醒,開目見劉,四肢不能自主,但恨曰:“八仙淫婢賣我矣!”劉狎抱之。女嫌膚冰,微笑曰:“今夕何夕,見此涼人[8]!”劉曰:“子兮子兮,如此涼人何!”遂相歡愛。既而曰:“婢子無恥,玷人床寢,而以妾換褲耶!必小報之!”從此無夕不至,綢繆甚殷。袖中出金釧一枚,曰:“此八仙物也。”又數日,懷繡履一雙來,珠嵌金繡[9],工巧殊絕,且囑劉暴揚之[10]。劉出誇示親賓,求觀者皆以資酒為贄,由此奇貨居之。女夜來,作別語。怪問之,答云:“姊以履故恨妾,欲攜家遠去,隔絕我好。”劉懼,願還之。女云:“不必。彼方以此挾妾,如還之,中其機矣[11]。”劉問:“何不獨留?”曰:“父母遠去,一家十餘口,俱托胡郎經紀,若不從去,恐長舌婦造黑白也[12]”。從此不復至。

逾二年,思念綦切。偶在途中,遇女郎騎款段馬[13],老僕鞚之[14],摩肩過;反啟障紗相窺,丰姿艷絕。頃,一少年後至。曰:“女子何人?似頗佳麗。”劉亟贊之,少年拱手笑曰:“太過獎矣!此即山荊也。”劉惶愧謝過。少年曰:“何妨。但南陽三葛,君得其龍[15],區區者又何足道!”劉疑其言。少年曰:“君不認竊眠臥榻者耶?”劉始悟為胡。敘僚婿之誼[16],嘲謔甚歡。少年曰:“岳新歸,將以省覲,可同行否?”劉喜,從入縈山。山上故有邑人避亂之宅,女下馬入。少間,數人出望,曰:“劉官人亦來矣。”入門謁見翁嫗。又一少年先在,靴袍炫美。翁曰:“此富川丁婿。”並揖就坐。小時,酒炙紛綸[17],談笑頗洽。翁曰:“今日三婿並臨,可稱佳集。又無他人,可喚兒輩來,作一團圞之會[18]。”俄,姊妹俱出。翁命設坐,各傍其婿。八仙見劉,惟掩口而笑;鳳仙輒與嘲弄;水仙貌少亞,而沉重溫克,滿座傾談,惟把酒含笑而已。於是履舄交錯[19],蘭麝熏人,飲酒樂甚。劉視床頭樂具畢備,遂取玉笛,請為翁壽。翁喜,命善者各執一藝[20],因而合座爭取;惟丁與鳳仙不取。八仙曰:“丁郎不諳可也,汝寧指屈不伸者?”因以拍板擲鳳仙懷中。便串繁響[21]。翁悅曰:“家人之樂極矣!兒輩俱能歌舞,何不各盡所長?”八仙起,捉水仙曰:“鳳仙從來金玉其音[22],不敢相勞;我二人可歌‘洛妃’一曲[23]。”二人歌舞方已,適婢以金盤進果,都不知其何名。翁曰:“此自真臘攜來[24],所謂‘田婆羅’也[25]。”因掬數枚送丁前。鳳仙不悅曰:“婿豈以貪富為愛憎耶?”翁微哂不言。八仙曰:“阿爹以丁郎異縣,故是客耳。若論長幼,豈獨鳳妹妹有拳大酸婿耶?”鳳仙終不快,解華妝,以鼓拍授婢,唱“破窯”一折[26],聲淚俱下;既闋[27],拂袖徑去,一座為之不歡。八仙曰:“婢子喬性猶昔[28]。”乃追之,不知所往。劉無顏,亦辭而歸。至半途,見鳳仙坐路旁,呼與並坐,曰:“君一丈夫,不能為床頭人吐氣耶?黃金屋自在書中[29],願好為之。”舉足云:“出門匆遽,棘刺破復履矣。所贈物,在身邊否?”劉出之。女取而易之。劉乞其敝者。囅然曰:“君亦大無賴矣!幾見自己衾枕之物[30],亦要懷藏者?如相見愛,一物可以相贈。”旋出一鏡付之曰:“欲見妾,當於書卷中覓之;不然,相見無期矣。”言已,不見。怊悵而歸。

視鏡,則鳳仙背立其中,如望去人於百步之外者。因念所囑,謝客下帷[31]。一日,見鏡中人忽現正面,盈盈欲笑,益重愛之。無人時,輒以共對。月余,銳志漸衰,游恆忘返。歸見鏡影,慘然若涕;隔日再視,則背立如初矣:始悟為己之廢學也。乃閉戶研讀,晝夜不輟;月余,則影復向外。自此驗之,每有事荒廢,則其容戚;數日攻苦,則其容笑。於是朝夕懸之,如對師保[32]。如此二年,一舉而捷。喜曰:“今可以對我鳳仙矣!”攬鏡視之,見畫黛彎長[33],瓠犀微露[34],喜容可掬,宛在目前。愛極,停睇不已。忽鏡中人笑曰:“‘影里情郎,畫中愛寵[35]’,今之謂矣。”驚喜四顧,則鳳仙已在座右。握手問翁媼起居,曰:“妾別後,不曾歸家,伏處岩穴,聊與君分苦耳。”劉赴宴郡中,女請與俱;共乘而往,人對面不相窺。既而將歸,陰與劉謀,偽為娶於郡也者。女既歸,始出見客,經理家政。人皆驚其美,而不知其狐也。

劉屬富川令門人,往謁之。遇丁,殷殷邀至其家,款禮優渥,言:“岳父母近又他徙。內人歸寧,將復。當寄信往,並詣申賀。”劉初疑丁亦狐,及細審邦族,始知富川大賈子也。初,丁自別業暮歸,遇水仙獨步,見其美,微睨之。女請附驥以行[36]。丁喜,載至齋,與同寢處。欞隙可入,始知為狐。女言:“郎勿見疑。妾以君誠篤,故願托之。”丁嬖之[37],竟不復娶。劉歸,假貴家廣宅,備客燕寢[38],灑掃光潔,而苦無供帳[39];隔夜視之,則陳設煥然矣。過數日,果有三十餘人,齎旗采酒禮而至,輿馬繽紛[40],填溢階巷[41]。劉揖翁及丁、胡入客舍,鳳仙逆嫗及兩姨入內寢。八仙曰:“婢子今貴,不怨冰人矣。釧履猶存否?”女搜付之,曰:“履則猶是也,而被千人看破矣。”八仙以履擊背,曰:“撻汝寄於劉郎。”乃投諸火,祝曰:”新時如花開,舊時如花謝;珍重不曾著,姮娥來相借[42]。”水仙亦代祝曰:“曾經籠玉筍[43],著出萬人稱;若使姮娥見,應憐太瘦生[44]。”鳳仙撥火曰:“夜夜上青天,一朝去所歡;留得纖纖影,遍與世人看。”遂以灰捻柈中,堆作十餘分,望見劉來,托以贈之。但見繡履滿柈,悉如故款[45]。八仙急出,推柈墮地;地上猶有一二隻存者,又伏吹之,其跡始滅。次日,丁以道遠,夫婦先歸。八仙貪與妹戲,翁及胡屢督促之,亭午始出[46],與眾俱去。

初來,儀從過盛,觀者如市。有兩寇窺見麗人,魂魄喪失[47],因謀劫諸途。偵其離村,尾之而去。相隔不盈一矢[48],馬極奔,不能及。至一處,兩崖夾道,輿行稍緩;追及之,持刀吼咤,人眾都奔。下馬啟簾,則老嫗坐 焉。方疑誤掠其母;才他顧,而兵傷右臂[49],頃已被縛。凝視之,崖並非崖,乃平樂城門也;輿中則李進士母,自鄉中歸耳。一寇後至,亦被斷馬足而縶之。門丁執送太守,一訊而伏。時有大盜未獲,詰之,即其人也。明春,劉及第[50]。鳳仙亦恐招禍,故悉辭內戚之賀。劉亦更不他娶。及為郎官[51],納妾,生二子。

異史氏曰:“嗟乎!冷暖之態,仙凡固無殊哉!‘少不努力,老大徒傷[52]’。惜無好勝佳人[53],作鏡影悲笑耳。吾願恆河沙數仙人[54],並遣嬌女婚嫁人間,則貧窮海中,少苦眾生矣。”

據《聊齋志異》鑄雪齋抄本

清代但明倫點評:金釧一枚,襯出繡履一雙。以紈絝而合,以繡履而離,中間復取履而贈之以鏡,以鏡而離,有以鏡而合,後仍以履作結。而履而灰,灰而復履;忽作滿杵之履,忽作墮地之履。此皆從紈絝針囊生香設色而出,卻以小報紈絝一語作束上提下之筆,遂令讀者信其件件都是實事,幾忘其專以影里情郎,畫中愛寵二句,憑空撰出書中黃金屋,書中顏如玉一篇議論文字。

注釋

[1]平樂:舊縣名,三國時置,在今廣西壯族自治區東部。明清時為廣西平樂府治。又,漢置平樂故城在今山東省單縣東。

[2]穎秀:聰明秀雅。

[3]自廢:自暴自棄,不求上進。

[4]臥榻豈容鼾睡:曾慥《類說》引楊億《談苑》謂:來開寶八年,宋軍進圍金陵。南唐主李煜請緩兵。宋太祖曰:“江南有何罪,但天下一家,臥榻之側,豈可許他人鼾睡?”此戲用其意。

[5]要(yāo 腰)償,要挾酬報。

[6]富川:縣名,漢置。在今廣西平樂縣東北。

[7]輕諾寡信:隨便應許而不守信用。

[8]今夕何夕,見此涼人,《詩·唐風·綢繆》:“今夕何夕,見此良人。子兮子兮,如此良人何。”這是一首歡慶新婚的詩。這裡借用其意,並諧“良”為“涼”,以相戲謔。

[9]珠嵌金繡:上有珍珠嵌綴,且用金線繡成。

[10]暴(pú瀑)揚:公開展露。揚,宣揚。

[11]機:計謀。

[12]長舌婦:好說閒話的女人。《詩·大雅·瞻印》:“婦有長舌,維厲之階。”箋:“長舌喻多言語”。

[13]款段馬:慢行的馬。款段,形容馬行平穩舒緩。

[14]鞚:此謂“捉鞚”。

[15]南陽三葛,君得其龍:意指皮氏三姊妹,你得到的是其中最美的。南陽三葛,指三國時諸葛亮、諸葛瑾、諸葛誕兄弟三人。分別仕於蜀、吳、魏。《世說新語·品藻》謂:“於時以為:蜀得其龍,吳得其虎,魏得其狗。”南陽,郡名,治所在今河南省南陽市。相傳諸葛亮曾躬耕南陽,時人稱之為“臥龍”。這裡以“龍”比喻傑出者。

[16]僚婿:姊妹之夫相稱,叫“僚婿”,俗稱“連襟”。《爾雅·釋親》:“今江東人呼同門曰僚婿。”

[17]酒炙紛綸:行酒上菜紛繁忙碌。綸,忙碌。

[18]團圞(luán 巒):團圓。

[19]履舄交錯:意謂男女同席,人數眾多。《史記·滑稽列傳》:“男女同席,履舄交錯。”古時席地而坐,脫鞋就席,所以鞋子錯雜。履,鞋。舄,古代的一種附有木底的復底鞋。

[20]執一藝:猶言獻一藝。藝,技藝,這裡指演奏樂器。

[21]串:串演。繁響,諸般樂器,響聲繁雜,指合奏。

[22]金玉其音:珍視自己的歌聲,不輕易歌唱。

[23]“洛妃”:戲曲名。曹植曾作有《洛神賦》,明代汪道昆改編為雜劇《洛神記》,又名《洛水悲》。洛妃,指洛水的女神洛嬪。

[24]真臘:古國名,見《明史·真臘傳》。明後期改名為高棉。

[25]田婆羅:波羅密,果汁甜美,核大如棗,可以炒食。

[26]“破窯”:戲曲名。元代雜劇有《呂蒙正風雪破窯記》,寫富家女劉月娥擲彩球,選中窮秀才呂蒙正為婿,被父親趕出家門,夫婦同住破窯。最後呂蒙正中狀元,父女始和好如初。一折:雜劇一出叫一折。

[27]闋(què卻):樂曲終了叫“闋”。

[28]喬性:個性乖戾。

[29]黃金屋自在書中:這是勸人讀書上進的話,意思是讀書作官就能夠住上高堂大廈。語出來真宗《勸學篇》:“安居不用架高堂,書中自有黃金屋。”

[30]幾見:幾曾見得。

[31]下帷:猶言閉門讀書。

[32]師保:古時教導貴族子弟的官員,有師有保,統稱“師保”,語出《尚書·太甲》。這裡是老師的意思。

[33]畫黛:指婦女眉毛。黛,古時女子用以畫眉的青黑色顏料。

[34]瓠犀:指婦女牙齒。瓠犀是瓠瓜的種子,因其浩白整齊,常用以比喻女子的牙齒。《詩·衛風·碩人》:“齒如瓠犀,螓首蛾眉。”

[35]“影里情郎,畫中愛寵”:語出《西廂記》第二本第四折《越調·鬥鵪鶉》。崔鶯鶯懷念張生,曾說:“他做了個影兒里的情郎,我做了畫兒里的愛寵。”

[36]附驥:《史記·伯夷列傳》:“顏淵雖篤學,附驥尾而行益顯。”《索隱》:“蚊蠅附驥尾而致千里,以譬顏回因孔子而名彰。”本謂依附他人以成名,這裡是追隨、跟從的意思。驥,千里馬。

[37]嬖:寵愛。

[38]燕寢,居息;居住。

[39]供帳:陳設的帷帳,也泛指陳設之物。

[40]繽紛:盛多雜亂。

[41]填溢:布滿。

[42]“珍重不曾著”二句:李商隱《襪》詩:“常聞宓妃襪,渡水欲生塵。好借嫦娥著,清秋踏月輪。”此借用其意。姮(héng 衡)娥:即“嫦娥”,因避漢文帝劉恆諱,改姮為常,傳說中的月中女神。

[43]曾經籠玉筍:指曾被女子穿過。籠,罩。玉筍,喻女子的尖足。

[44]太瘦生:過於窄小。生,語助辭。

[45]故款:原來的式樣。款,款式。

[46]亭午:中午。

[47]魂魄喪失:指為美色所述,心神不能自主。

[48]不盈一矢:不到一箭之地。盈,滿。

[49]兵:兵器。

[50]及第:此指進士及第。

[51]郎官:指六部的郎中、員外郎之類的官員。

[52]“少不努力,老大徒傷”:《漢樂府·長歌行》:“少壯不努力,老大徒傷悲”的省語。徒,空白。

[53]好勝:爭強。

[54]恆河沙數:佛經中語,形容數量多得無法計算。恆河,印度著名大河。

譯文

劉赤水是平樂縣人,從小聰明俊秀。十五歲便考入府學讀書。因為父母早早去世,他天天遊蕩,放縱,荒廢了學業。他的家產還不到中等人家的水平,但他天性愛好修飾打扮。連家裡的被褥家具都十分精緻華麗。

一天晚上,劉赤水被人請去喝酒,忘記把蠟燭熄滅就走了。等喝過了幾巡酒後,他才想起了這件事,急急忙忙返回家中。忽然聽到屋內有人小聲說話,他俯身偷偷向里一看,只見一個少年擁抱著一個漂亮姑娘躺在床上。劉赤水的家就靠著一所權貴人家荒廢的宅第,宅第中常有怪異的事,所以他心裡知道這對男女是狐狸,也不害怕,闖進去喝道:“我的床上豈能容別人睡覺!”那兩人驚慌失措,抱起衣服光著身子逃走了;卻丟掉了一條紫色的絹褲,褲帶上還繫著一個針線荷包。劉赤水心中大喜,但又恐怕他們偷回去,就藏在被子中緊緊抱住。一會兒,一個頭髮蓬鬆的丫鬟從門逢中進來了,向劉赤水討要丟失的東西。劉赤水笑著索要報酬,丫鬟答應送給他酒,劉赤水不答應;丫鬟又說贈給他金子,他也不答應。丫鬟笑了笑就走了。接著又返回來說:“我家大姑說:你如果賜還東西,一定給你找個漂亮的妻子作為報答。”劉赤水問道:“你家大姑是誰?”丫鬟答道:“我家姓皮,大姑小名叫八仙,和她睡在一起的是胡郎。二姑水仙嫁給了富川縣的丁官人。三姑鳳仙比那二位姑娘更漂亮,從來沒有看見她而不滿意的。”劉赤水恐怕她不守信用,就要求坐在這兒等候訊息。丫鬟去了一會兒又回來說:“大姑叫我告訴先生:好事怎么能一下子就辦成呢?剛才跟三姑說了這件事,遭到她的斥罵。只要緩幾天等待著,我們家不是輕易許諾而不守信的人家。”劉赤水就把東西還給了她。

過了好幾天,一點訊息也沒有。一天傍晚,劉赤水從外邊回家,關上門剛剛坐下,忽然兩扇門自動開了,有兩個人手提著一床被子的四個角,兜著個女郎進來了,說:“送新娘來了!”笑著放到床上就走了。劉赤水走近一看,女郎酣睡未醒,還散發著芳香的酒氣,紅紅的臉兒帶著醉態,嬌美的容貌可以傾倒世間所有的人。劉赤水高興極了,替她抬起腳來脫去襪子,抱著她的身子輕輕脫去衣服。這時女郎已經稍微有些清醒了,睜開眼睛看著劉赤水,但四肢仍不能隨意活動,只恨恨地說:“八仙這個浪丫頭出賣了我!”劉赤水擁抱著她親熱。女郎嫌他皮膚冰涼,微笑著說:“今夕何夕,見此涼人!”劉赤水說:“子兮子兮,如此涼人何!”於是互相歡愛起來。過了一會兒,鳳仙說:“八仙這個丫頭真不害羞,玷污了人家的床褥,卻用我來換她的褲子!我一定好好地報復她一下!”從此鳳仙沒有一天晚上不來,兩個人盛情纏綿,十分親熱。

一天,鳳仙從袖子中取出一枚金釧說:“這是八仙的東西。”又過了幾天,鳳仙懷裡揣著一雙繡鞋來了。繡鞋嵌著珍珠,用金線繡著花紋,製作精巧極了,鳳仙囑咐劉赤水拿出去宣揚。劉赤水就拿著繡鞋在新朋中誇耀,要求觀看的人都用錢、酒作為禮物,從此劉赤水就把繡鞋當作奇貨珍藏著。一天晚上,鳳仙來了,說了些別離的話,劉赤水很奇怪,就問她,鳳仙回答說:“姐姐因為繡鞋的緣故怨恨我,想帶著全家遠遠地離開這裡,隔絕我和你相好。”劉赤水害怕了,情願把鞋還給她。鳳仙說:“不必還她,她用這個方法要挾我,如果還給她,正中了她的計謀了。”劉赤水問:“你為什麼不獨自留下來?”鳳仙說:“父母遠去,一家十餘口都託付給胡郎照顧,如果不跟隨去,恐怕八仙這個長舌婦會給我造謠生事。”從此鳳仙就不再來了。

過了兩年,劉赤水十分思念鳳仙。有一天,他在路上遇見一個姑娘,騎著馬慢慢走著,一個老僕人拉著馬韁繩牽著馬,和他擦肩而過。那女郎回頭掀起面紗偷偷看他,豐滿的姿容美麗極了。不一會兒,一個少年從後邊走過來,問他道:“這個女子是什麼人?好像挺漂亮的。”劉赤水讚美不止。少年向他拱手致禮,笑著說:“太過獎了,那就是我的妻子。”劉赤水惶恐慚愧地向他表示歉意。那位少年說:“沒有關係。但是南陽諸葛三兄弟中,你得到了其中那位臥龍,其餘的兩個小人物又哪值得稱讚呢?”劉赤水對他的話感到詫異,少年對他說:“你不認識曾經偷著睡在你床上的人了嗎?”劉赤水這才明白他就是胡郎。於是互相敘起連襟之誼,談笑得十分歡暢。胡郎說:“岳父母剛剛回來,我們要去拜見,你願意一起去嗎?”劉赤水十分高興,就跟著他們進入縈山。山上有本地人過去躲避戰亂時居住的宅第,胡郎下馬進去了。一會兒,好幾個人出來看,說道:“劉官人也來了。”兩個進了門,拜見了岳父母。另有一位少年已經先在那兒了,靴袍華美,光彩耀目。岳父介紹說:“這是富川縣姓丁的女婿。”他們互相見禮後備自就坐。一會兒,酒茶紛紛端上來,大家互相談笑,十分融洽。岳父說:“今天三位女婿一齊來了,可說是難得聚會,又沒有外人,叫女兒們出來吧,大家團聚一次。”不一會姊妹們都出來了。老人吩咐擺上座位,各靠著自己的女婿坐下。八仙見到了劉赤水,只是掩著嘴笑,鳳仙就和她互相開玩笑;水仙的容貌差一點,但是穩重溫婉,滿座的人都在熱烈談笑,她卻只端著酒微笑而已。於是靴鞋交錯,蘭麝香氣熏人,大家喝得十分高興。劉赤水看見床頭上擺著各種樂器,於是拿起一隻玉笛,請求允許他吹一曲為岳父祝壽。老翁很高興,就叫擅長樂器的人各自都獻一項技藝。於是滿座的人爭著去拿樂器,只有丁婿和鳳仙不去拿。八仙說:“丁郎不熟悉音律,可以不拿;你難道是手指彎曲伸不開的人嗎?”說著,便把拍板扔到鳳仙懷中。於是大家便絡繹不絕地奏起了各種曲子。老翁非常高興地說:“天倫之樂好極了!你們姊妹幾個都能歌善舞,何不各自盡力表演自己擅長的技藝?”八仙站起來拉著水仙說:“鳳仙從來都把她的歌喉看得比金子還珍貴,不敢勞動她的大駕,我們兩個人可以合唱一曲《洛妃》。”兩人的歌舞剛剛結束,正好有個婢女用金盤端著水果進來,大家都不知道這種水果叫什麼名字。老翁說:“這是從真臘國帶來的水果,叫‘田婆羅’。”順手抓了幾個送到丁婿面前。鳳仙很不高興地說:“對女婿難道因貧富不同就愛憎不同嗎?”老翁有點不高興,卻沒有說什麼。八仙說:“爹因為丁郎是異縣人,所以算是客人。若按長幼論,難道只有鳳妹妹有個拳頭大的酸女婿嗎?”鳳仙始終很不高興,脫去了華美的衣服,把鼓拍交給婢女,唱了一折《破窯》,聲淚俱下。唱完以後,一甩袖子就走了,滿座的人都為此不高興。八仙說:“這個丫頭的任性和過去一模一樣。”就去追鳳仙去,不知到哪裡去了。劉赤水感到很丟臉,也告辭了回去。到了半路上,看見鳳仙坐在路旁,鳳仙招呼他坐在自已身旁,對他說:“你也是一個男子漢大丈夫,難道就不能為妻子爭一口氣嗎?功名富貴都在書中,希望你自己好好努力!”抬起腳來說:“匆匆忙忙出門,荊棘刺破了我的鞋子。以前給你的東西,帶在身邊沒有?”劉赤水拿出繡鞋,鳳仙拿過來換上。劉赤水請求把舊鞋給他,鳳仙微笑著說:“郎君也是個大無賴!哪裡見過自己妻子的東西還藏在懷裡的人?如果你愛我,我有一件東西可以送給你。”立刻拿出一面鏡子交給他說:“你想見我,應當從書卷中尋找;不然的話,再要想見面就沒有日子了。”說完了話,就不見了。劉赤水十分惆悵地回到家中。拿出鏡子看看,見鳳仙背著身子站在鏡中,好像望著相距百步之外的人那樣。因而想起了鳳仙的囑咐,就謝絕賓客,閉門苦讀。

有一天,劉赤水看見鏡中的鳳仙忽然現出正面,臉上充滿了笑意,因而越發珍愛這面鏡子。沒有人的時候,就和鏡中的鳳仙互相對望著。過了一個多月,發憤讀書的志向逐漸衰退了,遊玩起來常常忘了回家。回到家中一看,鏡中鳳仙的影子,面容悲傷好像要哭的樣子;隔了一天再看,又背面而立,像開始時那樣了。這才明白是因為自己荒廢了學業。於是就閉門苦讀,晝夜不停。過了一個多月,鳳仙的影子又面向外了。從此劉赤水就用這面鏡子來檢驗自己的學業:每當荒廢了學業,鏡中人的面容就悲傷;刻苦攻讀幾天,鏡中人的面貌就微笑。於是他把鏡子日夜懸在面前,好像面對著老師一樣。劉赤水這樣苦讀了二年,就一舉考中了舉人,他欣喜地說:“現在可以對得起我的鳳仙了!”拿過鏡子來,只見鳳仙黛色的眉毛又彎又長,雪白的牙齒微微露著,笑容可掬,好像就站在自己面前。劉赤水心裡愛極了,不轉眼珠地長久凝視著。忽然鏡子中的鳳仙笑著說:“‘影子裡的情郎,圖畫中的愛人’,就是說的今天這種情景吧。”劉赤水驚喜地向外看看,原來鳳仙已經站在他的身邊了。他握住鳳仙的手,問候岳父岳母的情況。鳳仙說:“我自從和你分別之後,就沒有回家,藏在附近的山洞裡,以此來分擔你的辛苦。”

劉赤水到府城去赴宴,鳳仙請求和他同去,兩人同坐一輛車去赴宴,別人對面也看不見她。宴會結束後將要回去的時候,鳳仙私下裡與劉赤水商議,她假作是劉赤水在郡中的媳婦。鳳仙回來以後,才開始出來見客人,經手管理家務。人們都驚訝她的美貌,而不知她是狐狸。

劉赤水是富川縣令的學生,有一次他去看望老師,遇見了丁生。丁生熱情地邀請劉赤水到他家裡去,招待得優厚周到,並說:“岳父母最近又遷居到別的地方了。我妻子回家探親,快回來了。我一定寄一封信告訴他們你高中的喜訊,和他們一起去拜訪祝賀。”劉赤水當初懷疑丁生也是狐狸,等到仔細詢問了他的家世,才知道他是富川縣大商人的兒子。

當初,丁生有一次晚上從別墅回家,遇見水仙在獨自趕路。丁生見她生得很美,偷偷地瞧她,水仙就要求跟著他一同趕路。丁生十分高興,就把她帶回自己書房裡,與她同居了。水仙能從窗欞縫隙中出入,丁生才知道她是狐狸。水仙對他說:“郎君不必懷疑我,我因為你忠厚老實,所以才願意嫁給你。”丁生寵愛她,竟不再娶親。

劉赤水回家以後,借隔壁權貴家荒廢了的大宅子,準備給來祝賀的客人住宿。房子打掃得十分整潔,只苦於沒有帳幔可用。隔了一夜再去看時,屋裡的陳設煥然一新了。過了幾天,果然有三十多個人,帶著酒禮等物來了,車馬絡繹不絕,擠滿了街道小巷。劉赤水行禮讓岳父及丁、胡進入客舍,鳳仙迎接母親及兩位姐姐到內室里。八仙說:“小丫頭你現在富貴了,不怨我這個大媒人了吧?我的金釧和繡鞋還在嗎?”鳳仙找出來給了八仙,說道:“繡鞋還是那雙繡鞋,不過已被千萬人看破了。”八仙用繡鞋拍打著鳳仙的背說:“打你寄在劉郎身上。”於是把繡鞋扔到火里,祝告說:“新時如花開,舊時如花謝;珍重不曾著,姮娥來相借。”水仙也接著祝告說:“曾經籠玉筍,著出萬人稱;若使姐娥見,應憐太瘦生。”鳳仙撥著火說:“夜夜上青天,一朝去所歡;留得纖纖影,遍與世人看。”於是就把燒成的灰捏在盤子中,分堆成十幾份,望見劉赤水來了,托著盤子送給他。只見滿盤都是繡鞋,都和原來那雙的樣式一樣。八仙急忙趕出來,把盤子推跌到地上,地上還有一二隻繡鞋在那裡;八仙又伏在地上吹它們,繡鞋的蹤跡才沒有了。第二天,丁生因為路遠,夫妻二人先回去了。八仙貪圖和妹妹戲耍,老父及胡生屢次督促她,到了中午才從內室出來,跟大家一起回去了。當初他們來的時候,儀仗僕從十分氣派,來觀看的人群如趕集的一樣。有兩名強盜看到有這樣漂亮的女人,連魂都飛走了,因而計謀在途中劫持她們。偵察到她們離開了村莊,就在後邊跟隨著,距離不到一箭遠。馬車賓士很快,強盜們趕不上。到了一個地方,兩邊山崖夾道,車馬走得便慢了。一個強盜趕上了他們,拿著刀大聲吼叫,人們都嚇跑了。強盜下馬掀開車簾一看,原來是個老太婆坐在裡面。正懷疑錯劫了女郎的母親,向兩邊張望的時候,飛來一刀砍傷了右臂,頃刻間被人捆綁了起來。強盜凝神仔細一看,山崖並不是山崖,而是平樂縣城的城門。車中的老婦是李進士的母親,正從鄉下回來。另一個強盜隨後趕到,也被砍傷馬腿捉住了。守城門的兵丁綁著他們送到太守衙門,一經審訊,強盜就招供了。當時有大盜未能捕獲歸案,一審問,就是這兩個人。第二年劉赤水考中了進士。鳳仙怕招禍惹事,全部推辭了親戚朋友們的祝賀。劉赤水也不再另娶別的女人。到了他升任郎官時,才納了一房妾,生了兩個兒子。

異史氏說:“唉!冷暖炎涼的態度,不管仙人凡人本沒有什麼不同啊!‘少壯不努力,老大徒傷悲’。可惜沒有爭強好勝的美人,在鏡中作悲傷歡笑的影子鼓勵鞭策罷了。我願意像恆河沙子那么多的仙人,一起派遣美女嫁到人間,那么在貧窮的大海中,就會讓眾生少受許多苦了。”

作者簡介

蒲松齡(1640~1715 年),清代傑出的文學家,字留仙,一字劍臣,別號柳泉居士,世稱聊齋先生,山東淄川(今山東淄博市)人。蒲松齡一生熱衷功名,醉心科舉,但他除了十九歲時應童子試曾連續考中縣、府、道三個第一,補博士弟子員外,以後屢受挫折,一直鬱郁不得志。他一面教書,一面應考了四十年,到七十一歲時才援例出貢,補了個歲貢生,四年後便死去了。一生中的坎坷遭遇使蒲松齡對當時政治的黑暗和科舉的弊端有了一定的認識。生活的貧困使他對廣大勞動人民的生活和思想有了一定的了解和體會。因此,他以自己的切身感受寫了不少著作,今存除《聊齋志異》外,還有《聊齋文集》和《詩集》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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