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簡介
譯者：陳中耀 陸英英 編者：（埃及）納吉布·邁哈福茲（Najib Mahafuz）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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譯者前言
1988—1989年度諾貝爾文學獎獲得者——埃及著名作家納吉布·馬哈福茲在阿拉伯現代文學史上享有獨特的地位。
馬哈福茲1911年生於嘉馬利亞街區，這是開羅保持伊斯蘭傳統的舊街區之一。他的家庭內沒有什麼藝術氣息，卻有濃郁的宗教氛圍。父親是政府部門的一名小職員，遺傳給他內向的性格；身處海珊清真寺所在的街區，又使他身受伊斯蘭傳統風俗的感染。他從小耽於幻想，愛好文學，1930—1934年在開羅大學哲學系學習，畢業後進入政府部門工作。1938年任開羅大學理事會秘書，次年到宗教基金部抵押局工作，這使他有機會廣泛接觸社會各階層尤其是底層百姓，切身體驗他們的喜怒哀樂，充分了解埃及社會的結構及其存在的各種現實問題，蒐集了不少素材，為日後的寫作奠定了堅實的基礎。五十年代末馬哈福茲調到文化部藝術局，1966—1968年出任埃及電影委員會主席，不久升為埃及文化部顧問。1971年底退休後加入《金字塔報》編輯部，現任國家文學藝術最高理事會小說分會理事。他經歷了埃及政治和社會史上最重要的大動盪、大變革時期，從反對英國殖民占領的愛國鬥爭，到1952年七·二三革命以及這以後的種種勝利和挫折，豐富的閱歷使他的作品充滿時代氣息。
大多數學者認為，穆罕默德·海珊·海卡爾在法國期間撰寫的長篇小說《宰奈卜》(1912年發表)是埃及長篇小說的真正誕生。爭取獨立和解放的1919年革命，產生了許多可歌可泣的英雄事跡，活躍了埃及文壇，小說成為表現這種民族精神最有力的形式之一。掀起現代阿拉伯文化復興運動的驍將都是遊歷過歐洲或熟悉歐洲文明的文人，通過他們，埃及文學和歐洲文學交流日益頻繁，大量外國文學作品譯鹹阿拉伯語，一批貼近生活、反映民族感情的長篇小說問世，例如塔哈·海珊的《日子》(第一部1929年出版)和易卜拉辛·馬齊尼的《作家易卜拉辛》(1932)。陶菲格·哈基姆的《靈魂歸來》(1933)標誌著埃及小說“黎明時期的結束”，是埃及長篇小說創作已經成熟的里程碑。
納吉布·馬哈福茲雖深受陶菲格·哈基姆現實主義風格的影口向，但他的創作卻從歷史小說起步。他發表的第一部作品是1932年從英文翻譯過來的《古埃及》(詹姆斯·貝京著)，這是一本研究古代埃及人歷史的小冊子，從學術意義上說沒有多大的價值，但它通過故事來講解歷史卻情趣橫生。受這部作品的啟發，他產生了寫歷史小說的想法，法老時代的古埃及文明成了他發泄民族情感的最好題材。《木乃伊的甦醒》(被收集在1938年出版的第一部短篇小說集《瘋語》中)就是他在這方面的處女作。這篇小說虛構生死兩界的會面，讓已成木乃伊的法老時代大將昊爾恢復生命，與土耳其出身、極端鄙視埃及人、尤其看不起埃及農民的一位帕夏(代表當時的埃及統治者)展開唇槍舌戰，揭露其外強中乾的本質，捍衛埃及人的尊嚴。接著，他創作了三部歷史小說：《命運的嘲弄》(1939)、《拉杜比絲》(1943)、《底比斯之戰》(1944)，讓讀者在欣賞曲折生動的故事情節中意識到歷史按照上蒼的旨意有著不以人的意志為轉移的獨特運動軌跡，誰妄圖扭轉它必將受到命運的嘲弄；上蒼的旨意是公正的，統治者為所欲為、官場腐敗會導致毀滅；只有符合歷史潮流的英雄才能救國救民，驅逐外來侵略者，實現富國強兵。這三部小說都取材於法老時代，穿插著動人的愛情故事，採用借古喻今的手法，鞭撻社會時弊，通過描寫埃及人民歷史上反抗異族侵略的光輝業績，來支持國內方興未艾的民族獨立運動。作者在這三部歷史小說中注重精神的力量和人的社會價值，體現道德觀念和人道主義原則，形成阿拉伯歷史小說的一大流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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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摘
書摘
母親和誨迪潔先後離開了陽台，阿依莎磨磨蹭蹭不靛，等到陽台上只有她—個人時，便轉到俯視兩宮間街的—邊窗戶，焦急不安地唑小窗孔向外張望。她的兩眼熠熠發光，緊咬著嘴唇，看來是在等待什麼。沒過多久，從赫蘭富什胡同口閃出一位年輕的警官，慢悠悠地朝著嘉馬利亞警察署的路上走去。姑娘趕緊離開陽台，奔向客廳，來到旁邊的窗戶前，扭動窗把，把兩扇窗子推開一道縫，站在窗子後向下眺望，她的心因激動和恐懼而怦怦直跳。青年軍官走近這所房子時不敢抬頭，只是謹慎地往上面撩了一眼。在當時的埃及，沒有哪個人敢在這種情況下抬頭往上看的。一絲不易覺察的微笑使他容光煥發。姑娘見此情景，臉上立即泛起羞澀的紅暈。她長長地嘆了口氣，神經質地砰然關上窗戶，仿佛在抹去罪犯的痕跡。她從窗戶前退了回來，由於激動閉上了眼睛，順勢倒在一張椅子上，用手托著腦袋，暢遊在無邊無際的感情的海洋里。這些感情既不是純粹的幸福，也不是純粹的恐懼。她的心處於幸福和恐懼之間，被它們無情地爭來奪去。當她沉浸在喜悅之中時，恐懼之錘就會敲打起她的心頭，發出警告和威脅。她真不知道該怎么辦才好：放棄這種冒險，還是不屈地放縱自己?愛情和恐懼都是那樣的強烈。她閉眼歇息，不知過了多少時候，待恐懼和呵斥聲平靜下來，便安寧地陶醉在溫馨的夢幻中。
她回憶起——她常常進行甜蜜的回憶——那天她正在把窗簾上的灰從半開著的窗戶里撣出去時，無意間往馬路上瞥了一眼，正好看見了他。他詫異、迷戀地仰望著她的臉，然後像受到驚嚇似的趕緊往回縮。但在他走開之前，她已把他肩上有一條紅槓和一顆金星的英姿深深地印在了腦海里，那令人心馳神往的形象久久地浮現在她的眼前。在第二天和接下來的許多天的這一時刻，她都會站在窗縫後面向外窺視，而他卻看不到她。當她看見他是怎樣戀戀不捨地仰望著那關閉著的窗戶時，便會沉浸在勝利的喜悅中。然後，她又看見他怎樣從窗縫後辨別出她的身影，臉上露出欣喜的光彩。她那顆第一次覺醒的青春的心熱切地期待著這—時刻，幸福地品嘗著它的甜美，做夢似的與它告別。過了一個月，又到了撣窗簾的日子。這一次她主動攬下活兒，故意站在半開著的窗戶後面，邊撣窗簾邊往外看。就這樣，時間一天又一天、一月又一月地過去了，對愛情的渴望終於戰勝了壓在內心的恐懼，她邁出了那瘋狂的—步：敞開兩扇窗戶，站在窗前，她的心因激動和恐懼而怦怦地跳著，仿佛要向他宣布自己的愛情，更像是一個為逃避四周熊熊烈火而要從萬丈高樓縱身往下跳的人。
恐懼和自責的情緒漸漸平靜下來，她又泰然自若地沉浸於甜蜜的夢幻之中。不—會兒，她從夢幻中清醒過來，下狠心要甩掉擾亂她心境的恐懼，便自慰地自言自語道：“天沒有塌下來，一切都平安過去了，誰也沒看見我，也決不會有人看見我，再說我又沒幹什麼壞事!”她站起身，離開房間時若無其事地用甜蜜的聲音哼了起來：“肩上有條紅槓槓的人哪，你俘虜了我的心，憐憫憐憫我的軟弱吧!”她一遍又—遍地唱著，直到聽見從飯廳里傳來姐姐海迪潔語帶譏諷的尖厲喊聲：
“穆妮萊女士，馬赫迪婭女士，請吧，你的女僕已經給你擺好餐桌了。”
他微微一笑，對自己的話表示歉意。接著，他讓母親和他一起背誦新的一章經文。母子倆一節一節地反覆背誦著。背累了，他起身回臥室去。母親跟著他，等他鑽進小被窩後把手掌放在他額頭上，給他誦念科爾希節經文，然後俯身在他面頰上親了一下；他順勢用手臂摟著母親的脖子，報之以出自他幼稚心靈深處的長吻。母親晚上和小兒子告別的時候，總會被他纏住不放。他千方百計地讓母親待在他身邊，讓自己在母親的摟抱下安穩地進入夢鄉。他發現，要達到自己的目的，最好的辦法是要求母親摸著他的頭誦念《古蘭經》，如果誦完了科爾希節，就讓她誦念第二個章節，再誦念第三個章節……他一見母親微笑著要託辭離開時，就藉口害怕一個人待在臥室里，或者說他老做惡夢，要她多誦念一些神聖的經文驅邪，哀求母親留下。為了纏住母親，他還時常裝病。他不認為自己這樣做有什麼罪過，而是堅定地認為這是對他被剝奪的神聖權利的補償。自從他被強行與母親分開、被帶到兩個哥哥臥室里睡在這張單人床上起，他的權利就遭到無情的踐踏。他常常黠然神傷地回憶起過去不久前和母親同睡一床的情景。那時他枕著母親的胳膊，母親用柔和的聲音在他身邊盡情地講述搜眾先知和聖賢的故事。父親半夜歸來前他已經入睡，等他醒來，父親早已起床去了浴室，因此，除了他和母親以外，沒有第三個人。那個世界曾經是屬於他的，誰也不能與他共享。後來，一個他不知有什麼可取之處的盲目決定，硬把他和母親分開了。他觀察著母親，想看看她有什麼反應，奇怪的是母親竟表示贊同，而且還鼓勵他，並向他祝賀道：“現在，你已成了大人，獨自睡一張床是你的權利。”誰說他為自己長大成人而高興呢?誰說他貪圖獨自睡一張床呢?他第一次單獨睡覺時暗生啜泣，把枕頭都哭濕了；他對母親發誓說自己一輩子都不會原諒她。儘管如此，他卻不敢溜回過去的大床上去睡，因為他知道這個專橫的行動是父親的主意，不容半點違抗。他是多么傷心啊，連夢中也在悲泣！他又多恨母親啊!這倒不是因為他不敢怨恨父親，而是因為母親令他失望。不過，母親知道怎樣安慰他，讓他慢慢恢復平靜。最初幾天，母親都等他睡著後才離開，陪伴時對他說道：“我們並沒有分開呀，你怎么說分開呢?你看，我們不是在一起嗎?我們會永遠在一起的，只是睡覺時才分開。即使我們睡在一張床上，睡著了不也是分開的嘛。”現在，這些往事產生的惆悵情緒早已消失，他已經適應了新的生活，但他還是不放母親走，想盡辦法讓她
在自己身邊多待一會兒。他依戀不捨地抓緊母親的手，就像小孩子使勁抓住搶到手的玩具那樣。母親撫摩著他的頭，一節一節地誦念《古蘭經》，直到他漸漸沉入夢鄉，才帶著溫和的微笑告別他。她走出這間臥室，來到隔壁的房間，輕輕地推開門，朝著右邊隱約可見的一張床望去，悄悄地問道：“你們睡著了嗎?”屋裡傳來了海迪潔的聲音。
“阿依莎小姐的鼾聲震天響，哪能睡得著?”
接著，又聽見阿依莎的聲音，她睡意矇矓地咕噥道：
“誰聽見我打呼嚕了?倒是她喋喋不休，不讓我睡覺。”
“我怎么囑咐你們的?睡覺時不要瞎聊!”母親責備地說。
她關上門，走到書房門口，輕輕敲了幾聲，然後推開房門，把頭伸進去微笑著問道：
“我的小先生，還需要什麼嗎?”
法赫米從書本上抬起頭，滿面笑容地感謝母親。她一邊關上門悄悄離開，一邊祈求真主賜予兒子成功和長壽。她穿過大廳來到外面的走廊，順著樓梯來到樓上自己的臥室，一路上不停地誦念著《古蘭經》。
“老爺，你認識我們的好鄰居穆罕默德·拉德旺先生嗎?”
“當然認識……”
“他可是個有德行的人，像你—樣，一家人也都規規矩矩，真是個不可多得的好鄰居。”
“是的。”
母親猶豫了—下，繼續說道：
“老爺，法赫米問，他爸爸能否答應……他要向我們好鄰居的閨女瑪麗婭求婚，讓他們先訂婚，到合適時再成親?”
“求婚？你說什麼?太太……這個孩子，真主啊，……你把話再說一遍……”艾哈邁德提高了嗓門，語氣裡帶著怒氣和責備。
母親的聲音顫抖起來，海迪潔想像著母親的處境，嚇得渾身哆嗦。她聽見母親說道：
“他只是問一問，僅僅是問了一下，老爺，事情由你決定……”
“他不用跟我耍花腔，我根本不信那一套!”艾哈邁德勃然大怒，吼叫道，“我真不明白，一個學生怎么就變壞了呢，竟然提出這種想入非非的要求?像你這樣嬌縱孩子的母親，到頭來是毀了孩子。假如你拿出做母親的樣子來，他決不敢跟你說這種不知辱恥的荒唐話……”
兩個姑娘嚇得目瞪口呆，海迪沽心裡除了恐懼外，還有些幸災樂禍。接著，她倆聽封母親忍辱負重的聲音：
“彆氣壞了身體，老爺!只要你不生氣，一切都好辦。我從沒想惹你生氣，你也別疑心孩子做了什麼，他只是天真地把想法告訴我，好心求我轉告，我也認為應該將這件事情告訴你。你的意見既然是這樣，回頭我告訴他就是了，他一定會聽你的，他一向是聽話的。”
“不管他是否願章，都得服從。不過我還是要說，你這個母親太沒用了，指望不了你辦什麼好事!”
“我一定照你的囑咐管教好他們……”
“告訴我，他怎么會想到提這種要求的？”
兩位姑娘神情專注地聽著，心裡好不著急，沒想到父親突然會提出這樣一個問題。她們沒聽見母親的回答，想像著她驚慌得兩眼發紅的神態，心裡越發可憐母親。
“你怎么不說話啦!……告訴我，他看見過那個姑娘沒有？”
“不，老爺，我兒子從來不會抬眼去看鄰家女孩，也不會去瞧其他姑娘……”
“沒有見過她怎么會想到向她求婚?我真沒想到自己的兒子竟會去偷看鄰居家的女孩!”
“真主保佑，老爺，真主保佑……我的兒子就是走路也不會東張西望，在家裡沒事幾乎連房門都不出……”
“那么，他為什麼要向那個姑娘求婚呢?”
“或許，老爺，或許聽他姐姐或妹妹談起過她。”
正在門外偷聽的兩個姑娘渾身一陣劇烈的顫抖，嚇得目瞪口呆……
“她們姐妹倆什麼時候成了媒人?……真主啊，難道我應該丟開店鋪里的工作，坐在家裡管教兒子，不讓他墮落嗎?”
“老爺，憑真主起誓，你的家人是最清清白白的，”母親用哭泣的聲調大聲說：“你別生氣了，這件事已經過去了，只當沒有這么回事……”
“去告訴他要學禮義、知廉恥、懂規矩，最好是集中精力讀好書。”他大聲吼叫著，語氣里充滿著恫嚇。
兩個姑娘聽到房間裡有了走動聲，趕緊小心翼翼地站起身，踮著腳尖離開房門。
艾米娜知道，如果自己惹丈夫生氣，他有了原諒的表示，自己最好這時離開房間，不聽到招呼不要回來。經驗告訴她，在他氣頭上對他好言相勸，只會是火上澆油。動怒時，他的雙眼、臉色、舉動及言語都帶著明顯的怒火。只要當他獨自一人時，這些怒火才會平息，但心底里無形的怒火會殘留下來，如同鍋底的灰一樣會越積越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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