基本信息
名稱:題馮魯川小像冊年代:清代
作者:何紹基
體裁:論文
正文
魯川持示此冊來,曰:“不煩題像,且與論詩。”噫!此詩人之像乎?噫!此詩人之像乎!魯川而欲為詩人,未必能詩人也;魯川不僅為詩人,其庶幾詩人乎!晨起日出,庭中諸花,不如影好,何以故?花不如花影之渾成無垠咢也。然究之,由小花無大氣質耳。奇松古柏,乾霄蔽日,真氣,真骨,真形,豈待渾成於影哉?
“將以理群類,解謬誤,曉學者,達神旨,分別部居,不相離廁,萬物鹹睹,靡不兼載。”此洨長之言也。詩文之能事具此矣,豈徒六書哉!將有兩年之別,因復論詩於後。
“比部才名卓不群,臨池日課管城勛。談詩又過(亦)齋飲,醉看青天日暮雲。”余於己酉使粵東,在山東道中作懷人三十絕句,此四句乃奉懷魯川。魯川常過石舟,至必設酒,余與石舟隔牆居,每飲必同酌,今石舟已作古人,余銜恤寺居,魯川出此小像冊子囑題,即寫此二十八字以塞命。
“借書一日幾回來,農父東西好共懷。尚友顧、閻如奉手,縱橫萬里小(亦)齋。”此懷石舟絕句也。石舟與余居,東西隔牆,余昔作詩,有“東柯西枝兩農父”之句。又兩人俱曾仿竹坨作《煙雨歸耕圖》,真農父也。魯川與石舟交最密,故附錄請政。
昔人論畫云:宋人千岩萬壑,無一筆不簡;元人枯竹瘦石,無一筆不繁。此繁簡二字,尚在形貌上說耳。《老子》云:“為學日益,為道日損。”乃將繁簡說到是一件事。學道人,不可不知;作文、作詩人,不可不知。
詩為心聲,偶遇佳句,不是余心所欲出,或從他人處聽來看來的,便與我無涉。或其意致議論可喜,而我平日持議不是如此,即不可闌人。若到得融會時,頭頭都是我的,更不消問人借貸了。
詩文字畫不成家數,便是枉費精神。然成家尚不從詩文字畫起,要從做人起。自身心言動,本末終始,自家打走主意,做個什麼人,真積力久,自然成就,或大成,或小成,為儒,為俠,為知,為峭,為淡,為絢爛,為潔,為拉沓,為娟靜,為縱恣,人做成路數,然後用功於文字,漸漸搬移,其藝必成,適肖其人。魯公書似其忠烈,間出蕭淡又似其好神仙;東坡書畫詩文,皆汪洋出奇,想見其人豪宕閒遠可喜也。心聲心畫,無可矯為,然非刻苦用一番精力,雖人已成就,不見得全能搬移到紙上,所以古來名人,不是都會詩文字畫。
“溫柔敦厚,詩教也。”此語將《三百篇》根柢說明,將千古做詩人用心之法道盡,凡刻薄、吝嗇兩種人,必不會做詩。詩要有字外味,有聲外韻,有題外意;又要扶持綱常,涵抱名理。非胸中有餘地,腕下有餘情,看得眼前景物,都是古茂和藹,體量胸中意思,全是愷悌慈祥,如何能有好詩做出來?
作詩文,必須胸有積軸,氣味始能深厚,然亦須讀書。看書時從性情上體會,從古今事理上打量。於書理有貫通處,則氣味在胸,握筆時方能流露。蓋看書能貫通,則散者聚,板者活,實者虛,自然能到腕下。如餖釘零星,以強記為工,而不思貫串,則性靈滯塞,事理迂隔,雖填砌滿紙,更何從有氣與味來。故詩文中不可無考據,卻要從源頭上悟會。有謂作詩文不當考據者,由不知讀書之訣,因不知詩文之訣也。
做詩喜索佳句,乃小兒初學藉以用功之法,正經做詩,便不宜如此。若才子句,若風流句,俱在所忌。惟有學陶之淡遠,謝之精鑿,佳句不妨,以其鞭辟向里,詩心入內也。
少年時,甫學為詩,頗從諸詩老馳逐,皆蒙其誇詡,時以為似韓,時以為似蘇,動輒數十韻,匿稿不敢令父師見也。先公一日自外歸,因聞詩老誇詡語,乃責之曰:“兒要學詩,不必到門外去,且將韓、杜集、《文選》全部讀去,以後不準與諸詩人唱酬。後來手眼遂日進,此與求佛人道逢長老謂之曰:“佛自在汝家,何事遠求。”正是此理。追惟庭誥,尚如眼前也。
昔人論書曰:折釵股何如屋漏痕?屋漏痕者,以喻其無起止處也。作詩亦如此,隨處即起,隨處可止,東坡所謂“行乎其不得不行,止乎其不得不止”者,正是如此,非量度定要如此起,如此止也。余嘗嘆山谷云:“臨大節而不可奪,謂之不俗。”此說不俗,意最飾。俗非壞字眼,同流合污,沾泥帶水之謂也。聖賢做事,道理所在,隨步換彤,毫無沾滯,禹、顏之易地皆然。聖之清之任之,和大聖之時中,皆是同此理。臨大節臨字最妙,臨到大節時,則不可奪,此乃不俗之大本原、大體用。下至文藝事,直起直落,脫盡泥水,其不俗之所以然,亦同此理。不可易視之,小視之。
余平生愛看人詩,而不喜評騭,以各有其本面目,不可以己意繩人也。至其論詩,亦不數數言,惟亨甫、石舟聞之最莫逆,今兩君俱已矣。
同年魯川比部來尋我看詩,且言見子貞,更想石舟,漫寫數幅復魯川,半皆昔日與亨甫、石舟語論者,但未上紙耳,有疵仍駁之,毋客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