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文
《雙蕖詞》序:“泰和中,大名民家小兒女,有以私情不如意赴水者,官為蹤跡之,無見也。其後踏藕者得二屍水中,衣服仍可驗,其事乃白。是歲,此陂荷花開無不並蒂者。沁水梁國用時為錄事判官,為李用章內翰言如此。此曲以樂府雙蕖怨命篇,‘咀五色之靈芝,香生九竅,咽三清之瑞露,春動七情’,韓偓香奩集中自敘語。”
問蓮根、有絲多少,蓮心知為誰苦。
雙花脈脈嬌相向,只是舊家兒女。
天已許。甚不教、白頭生死鴛鴦浦。
夕陽無語。算謝客煙中,湘妃江上,未是斷腸處。
香奩夢,好在靈芝瑞露。人間俯仰今古。
海枯石爛情緣在,幽恨不埋黃土。
相思樹。流年度、無端又被西風誤。
蘭舟少住。怕載酒重來,紅衣半落,狼藉臥風雨。
作者
元好問 (1190—1257),字裕之,號遺山。曾在金國充國史院編修,後又歷官鎮平、內鄉、南陽縣令,尚書省掾、左司都事。金亡後二十餘年間,潛心編撰著述,致力於保存金代文化。遺山涉足於詩、詞、文、散曲和筆記小說等文學的各領域,尤以詩的成就為最高。他的詩題材多樣,內容豐富,其中反映當時人們飽受天災人禍之苦的作品,真實具體,富有感染力。其詞則被譽為金朝一代之冠,以蘇、辛為典範,博採眾長,兼有婉約、豪放等諸種風格。有《元遺山先生全集》,詞集為《遺山樂府》。
鑑賞
詞的發端就是一問,問蓮根蓮心。 全詞劈頭以領字發問,表現了詞人不可按耐得激動情緒,勢如連弩。這種起句領字發問,在別人的作品中少見,在元好問的作品中卻有(摸魚兒.雁丘詞中即為:問世間、情為何物,直教生死相許?),這樣的句式,表明作者對所詠的對象深有感觸,情緒激動,往往衝口而出,一發而不可收拾。 蓮根為藕,藕有異性,千絲不斷,是為“藕斷絲連”;而古時——尤其南方,以“蓮子”諧音“憐子”,在詩詞中作為對愛人的暱稱。
那一對小兒女化而為蓮,也是有著特定的意象性。因此這一問,又牽連不斷的生髮出讀者的無窮想像:蓮根究竟有多少絲呢,使人至死也牽連不斷的感情,又有多少情絲牽繫使人赴死不顧?而你們化身而成的荷花心,又清苦幾許?
當然是情,如果不是情,焉得有如此決絕之舉!於是蓮心與人心,就在這般痛苦中,融為了一體。
並蒂的蓮花,嬌媚無限。如雙雙對語,這不正是你們歡愛無限的寫照么。如今你們心愿得償,再沒有人可以限制你們,再沒有人世間的千萬阻隔,你們終於可以永生的在一起,相伴相依。“雙花脈脈嬌相向”以擬人的筆法寫花,更是以擬物筆法寫人,道出了這對痴兒女花相互依戀的形象與情態
然後“只是”一句,明確點明了這“雙花”是“大名(地名,今河北屬)民家小兒女”,流露出作者對這民家兒女的同情。
可是人世如許?天公都已允許他們在一起——如若不然,不會將他們化為並蒂蓮。為什麼人間反而竟不容許這樣的真情存在呢?不容許他們唱著歌,采著蓮,無憂無慮的白頭到老,反而非要讓他們以死明志?“天已許”兩句,作者的感情進一步激烈,強烈指出本來是天作地合的痴情兒女,為什麼在人間不能結合,卻讓他們死了化作並蒂蓮?!此句筆鋒猛轉,作者的思想升華到一個新的高度,閃現出向封建禮教抗爭的火花。“鴛鴦浦”非實指,而是虛構的一個充滿愛情與歡樂的場所,作者希望這對此兒女以後能白頭生死於這樣一個安詳的環境。
沒人能回答。只有那今古不變的斜陽依舊,默默倚著青山,又一天歸去。於這樣的感情相比,無論謝公靈運在寒煙中的感懷,還是舜帝二妃在湘江上以淚染竹的悽愴,都不是最讓人腸斷的。“算謝客煙中,湘妃江上,未是斷腸處”通過用典來抒發作者至傷至悲之情。
謝客指謝靈運,小字“客兒”,曾經作過《傷己賦》,有“播芬煙而不熏,張明鏡而不照,歌白華而絕曲,奏蒲生之促調”諸般傷感之語。
至於湘妃,指堯帝嫁與舜帝的兒女娥皇和女英,後舜帝南巡之時死於蒼梧之野。二妃一路投奔,溺死於湘水,成為湘水之神。她們的淚灑在竹子上,就是著名的湘妃竹。
作者說謝靈運的煙中愁緒和湘妃的亡夫之痛都不是人間至悲,而將這對小兒女的真情提升到了一個絕對的高度。謝客煙、湘妃江本來就是最傷感的,但是與這荷塘“斷腸處”相比較,也算不得什麼了。此句引古喻今,著力表現作者痛心疾首的悲傷情緒。
下闋援引唐朝韓韓偓《香奩集》自序語(《香奩集》,作者韓偓,寫男女之情,風格纖巧,有一段寫女性的陰柔之美:“咀五色之靈芝,香生九竅,咽三清之瑞露,春動七情”,是其序前自述。)是用來襯托這對男女的純潔美好,宛如傳說中的靈芝和瑞露一般,不染纖塵。
而窮盡今古,又有多少這樣的真情,一併付於流水,被歲月的塵埃遮彌?然而真正的愛情是不會被黃土埋沒的。看,滄海已為之枯,頑石已因之爛。這樣深沉的愛,葬於海,會在海枯時于海底袒露;葬於石,也會在石爛時破石而出!這樣的愛情,卻似夢一樣很快消失了,“俯仰之間,已為陳跡”,但是,“海枯石爛情緣在”,他們的愛情是永恆的,他們的“幽恨”也是“黃土”掩埋不了的。盛讚了這對小兒女的情愛堅貞永固。
這一句,石破天驚,愛情為什麼代代相傳生生不滅?那是因為它浩大的不可遏制的生命力,使得人們前赴後繼地以身赴火。
“相思樹”為用典,把韓憑夫婦冤魂化作的相思樹比作眼前的並蒂蓮,以古代的愛情悲劇象徵現在的悲劇。時光到了現在,又有一對青年男女死於“西風”,西風是當時的禮教的代名詞,“又”字有承啟之功。
這樣美好的蓮,終因季節的交替而零落了。一個“誤”字,將痛惜花落的感情表達的淋漓盡致。這種痛惜,並不僅止於花,那是對愛情無限美好憧憬的破滅,將要眼睜睜地看著它凋謝,那是怎樣的心痛與不甘。
“蘭舟少住”是憑弔之意。作者意料,若不及時盡興憑弔,那么以後再來的時候,恐怕就要“紅衣半落”,甚至於“狼藉臥風雨”了。“紅衣”指荷花。一個“怕”字極見詞人感情,他對這對青年男女用生命結成的並蒂蓮十分珍惜,因而深怕其凋零,同情之心、珍愛之意感人肺腑。一對青年死而化蓮,已屬不幸,倘若再被風雨欺凌,狼藉滿塘,豈非更悲。
多情人行止通常與常人有異。就如詞人,他呼喚那前行的船,暫且停一停吧,讓我,再細細的看看這並蒂而生的蓮花,這愛情的象徵。我只怕,當我滿載著酒重來的時候,它們都將殘破不堪的零落在世間的風雨里。那時,面對滿地的狼藉,這般美好的寄託,再向何處去追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