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品原文
集景篇
茅屋三間,木榻一枕,燒高香,啜苦茗,讀數行書,懶倦便高臥松梧之下,或科頭行吟。日常以苦茗代肉食,以松石代珍奇,以琴書代益友,以著述代功業,此亦樂事。
挾懷樸素,不樂權榮;棲遲僻陋,忽略利名;葆守恬淡,希時安寧;晏然閒居,時撫瑤琴。
人生自古七十少,前除幼年後除老。中間光景不多時,又有陰晴與煩惱。到了中秋月倍明,到了清明花更好。花前月下得高歌,急須漫把金樽倒。世上財多賺不盡,朝里官多做不了。官大錢多身轉勞,落得自家頭白早。請君細看眼前人,年年一分埋青草。草里多多少少墳,一年一半無人掃。
飢乃加餐,菜食美於珍味;倦然後睡,草蓐勝似重裀。
流水相忘游魚,游魚相忘流水,即此便是天機;太空不礙浮雲,浮雲不礙太空,何處別有佛性?
頗懷古人之風,愧無素屏之賜,則青山白雲,何在非我枕屏。
江山風月,本無常主,閒者便是主人。
入室許清風,對飲惟明月。
山房置一鍾,每於清晨良宵之下,用以節歌,令人朝夕清心,動念和平。李禿謂:“有雜想,一擊遂忘;有愁思,一撞遂掃。”知音哉!
潭澗之間,清流注瀉,千岩競秀,萬壑爭流,卻自胸無宿物,漱清流,令人濯濯清虛,日來非惟使人情開滌,可謂一往有深情。
林泉之滸,風飄萬點,清露晨流,新桐初引,蕭然無事,閒掃落花,足散人懷。
浮雲出岫,絕壁天懸,日月清朗,不無微雲點綴。看雲飛軒軒霞舉,踞胡床與友人詠謔,不復滓穢太清。
山房之磬,雖非綠玉,沉明輕清之韻,盡可節清歌洗俗耳。山居之樂,頗愜冷趣,煨落葉為紅爐,況負暄於岩戶。土鼓催梅,荻灰暖地,雖潛凜以蕭索,見素柯之凌歲。同雲不流,舞雪如醉,野因曠而冷舒,山以靜而不晦。枯魚在懸,濁酒已注,朋徒我從,寒盟可固,不驚歲暮於天涯,即是挾纊於孤嶼。
步障錦千層,氍毹紫萬疊,何似編葉成幃,聚茵為褥?綠陰流影清入神,香氣氤氳徹人骨,坐來天地一時寬,閒放風流曉清福。
送春而血淚滿腮,悲秋而紅顏慘目。
翠羽欲流,碧云為颺。
郊中野坐,固可班荊;徑里閒談,最宜拂石。侵雲煙而獨冷,移開清嘯胡床,藉草木以成幽,撤去莊嚴蓮界。況乃枕琴夜奏,逸韻更揚;置局午敲,清聲甚遠;洵幽棲之勝事,野客之虛位也。
飲酒不可認真,認真則大醉,大醉則神魂昏亂。在書為沉湎,在詩為童羖,在禮為豢豕,在史為狂藥。何如但取半酣,與風月為侶?
家鴛鴦湖濱,饒兼葭鳧鷖,水月澹蕩之觀。客嘯漁歌,風帆煙艇,虛無出沒,半落几上,呼野衲而泛斜陽,無過此矣!
雨後捲簾看霽色,卻疑苔影上花來。
月夜焚香,古桐三弄,便覺萬慮都忘,妄想盡絕。試看香是何味,煙是何色,穿窗之白是何影,指下之餘是何音,恬然樂之而悠然忘之者,是何趣,不可思量處,是何境?
貝葉之歌無礙,蓮花之心不染。
河邊共指星為客,花里空瞻月是卿。
人之交友,不出趣味兩字,有以趣勝者,有以味勝者。然寧饒於味,而無饒於趣。
守恬淡以養道,處卑下以養德,去嗔怒以養性,薄滋味以養氣。
吾本薄福人,宜行惜福事;吾本薄德人,宜行厚德事。
知天地皆逆旅,不必更求順境;視眾生皆眷屬,所以轉成冤家。
只宜於著意處寫意,不可向真景處點景。
只愁名字有人知,澗邊幽草;若問清盟誰可托,沙上閒鷗。山童率草木之性,與鶴同眠;奚奴領歌詠之情,檢韻而至。閉戶讀書,絕勝入山修道;逢人說法,全輸兀坐捫心。
硯田登大有,雖千倉珠粟,不輸兩稅之徵,文錦運機杼,縱萬軸龍文,不犯九重之禁。
步明月於天衢,覽錦雲於江閣。
幽人清課,詎但啜茗焚香;雅士高盟,不在題詩揮翰。
以養花之情自養,則風情日閒;以調鶴之性自調,則真性自美。
熱湯如沸,茶不勝酒;幽韻如雲,酒不勝茶。茶類隱,酒類俠。酒固道廣,茶亦德素。
老去自覺萬緣都盡,那管人是人非;春來倘有一事關心,只在花開花謝。
是非場裡,出人逍遙;順逆境中,縱橫自在。竹密何妨水過,山高不礙雲飛。
口中不設雌黃,眉端不掛煩惱,可稱煙火神仙;隨意而栽花柳,適性以養禽魚,此是山林經濟。
午睡醒來,頹然自廢,身世庶幾渾忘;晚炊既收,寂然無營,煙火聽其更舉。
花開花落春不管,拂意事休對人言;水暖水寒魚自知,會心處還期獨賞。
心地上無風濤,隨在皆青山綠水;性天中有化育,觸處見魚躍鳶飛。
寵辱不驚,閒看庭前花開花落;去留無意,漫隨天外雲捲雲舒。斗室中萬慮都捐,說甚畫棟飛雲,珠簾卷雨;三杯後一真自得,誰知素弦橫月,短笛吟風。
得趣不在多,盆池拳石間,煙霞具足;會景不在遠,蓬窗竹屋下,風月自賒。
會得箇中趣,五湖之煙月盡入寸衷:破得眼前機,千古之英雄都歸掌握。
細雨閒開卷,微風獨弄琴。
水流任意景常靜,花落雖頻心自閒。
殘醺供白醉,傲他附熱之蛾;一枕余黑甜,輸卻分香之蝶。閒為水竹雲山主,靜得風花雪月權。
半幅花箋入手,剪裁就臘雪春冰;一條竹杖隨身,收拾盡燕雲楚水。
心與竹俱空,問是非何處安覺;貌偕松共瘦,知憂喜無由上眉。
芳菲林圃看蜂忙,覷破幾多塵情世態;寂寞衡茆觀燕寢,發起一種冷趣幽思。
何地非真境?何物非真機?芳園半畝,便是舊金谷;流水一灣,便是小桃源。林中野鳥數聲,便是一部清鼓吹;溪上閒雲幾片,便是一幅真畫圖。
人在病中,百念灰冷,雖有富貴,欲享不可,反羨貧賤而健者。是故人能於無事時常作病想。一切名利之心,自然掃去。
竹影入簾,蕉陰蔭檻,故蒲團一臥,不知身在冰壺鮫室。
霜降木落時,入疏林深處,坐樹根上,飄飄葉點衣袖,而野鳥從梢飛來窺人。荒涼之地,殊有清曠之致。
明窗之下,羅列圖史琴尊以自娛。有興則泛小舟,吟嘯覽古於江山之間。渚茶野釀,足以消憂;蓴鱸稻蟹,足以適口。又多高僧隱士,佛廟絕勝。家有園林,珍花奇石,曲沼高台,魚鳥流連,不覺日暮。
山中蒔花種草,足以自娛,而地朴人荒,泉石都無,絲竹絕響,奇士雅客亦不復過,未免寂寞度日。然泉石以水竹代,絲竹以鶯舌蛙吹代,奇士雅客以蠹簡代,亦略相當。
閒中覓伴書為上,身外無求睡最安。
栽花種竹,未必果出閒人;對酒當歌,難道便稱俠士?
虛堂留燭,抄書尚存老眼;有客到門,揮麈但說青山。
帝子之望巫陽,遠山過雨;王孫之別南浦,芳草連天。
室距桃源,晨夕恆滋蘭菃;門開杜徑,往來惟有羊裘。
枕長林而披史,松子為餐;入豐草以投閒,蒲根可服。
一泓溪水柳分開,盡道清虛攪破;三月林光花帶去,莫言香分消殘。
荊扉晝掩,閒庭宴然,行雲流水襟懷;隱不違親,貞不絕俗,太山喬嶽氣象。
窗前獨榻頻移,為親夜月;壁上一琴常掛,時拂天風。
蕭齋香爐書史,酒器俱捐;北窗石枕松風,茶鐺將沸。
明月可人,清風披坐,班荊問水,天涯韻士高人;下箸佐觴,品外澗毛溪蔌,主之榮也。高軒寒戶,肥馬嘶門,命酒呼茶,聲勢驚神震鬼;疊筵累幾,珍奇罄地窮天,客之辱也。
賀函伯坐徑山竹里,鬚眉皆碧;王長公龕杜鵑樓下,雲母都紅。
坐茂樹以終日,濯清流以自潔。采于山,美可茹;釣於水,鮮可食。
年年落第,春風徒泣於遷鶯;處處羈游,夜雨空悲於斷雁。金壺霏潤,瑤管舂容。
菜甲初長,過於酥酪。寒雨之夕,呼童摘取,佐酒夜談,嗅其清馥之氣,可滌胸中柴荊,何必純灰三斛!
暖風春座酒,細雨夜窗棋。
秋冬之交,夜靜獨坐,每聞風雨瀟瀟,既悽然可愁,亦復悠然可喜。至酒醒燈昏之際,尤難為懷。
長亭煙柳,白髮猶勞,奔走可憐名利客:野店溪雲,紅塵不到,逍遙時有牧樵人。天之賦命實同,人之自取則異。
富貴大是能俗人之物,使吾輩當之,自可不俗;然有此不俗胸襟,自可不富貴矣。
風起思蓴,張季鷹之胸懷落落;春回到柳,陶淵明之興致翩翩。然此二人,薄宦投簪,吾猶嗟其太晚。
黃花紅樹,春不如秋;白雪青松,冬亦勝夏。春夏園林,秋冬山谷,一心無累,四季良辰。
聽牧唱樵歌,洗盡五年塵土腸胃;奏繁弦急管,何如一派山水清音。
孑然一身,蕭然四壁,有識者當此,雖未免以冷淡成愁,斷不以寂寞生悔。
從五更枕席上參看心體,心未動,情未萌,才見本來面日;向三時飲食中諳練世味,濃不欣,淡不厭,方為切實功夫。
瓦枕石榻,得趣處下界有仙,木食草衣,隨緣時西方無佛。
當樂境而不能享者,畢竟是薄福之人;當苦境而反覺甘者,方才是真修之士。
半輪新月數竿竹,千卷藏書一盞茶。
偶向水村江郭,放不系之舟,還從沙岸草橋,吹無孔之笛。
物情以常無事為歡顏,世態以善託故為巧術。
善救時,若和風之消酷暑,能脫俗,似淡月之映輕雲。
廉所以懲貪,我果不貪,何必標一廉名,以來貪夫之側目;讓所以息爭,我果不爭,又何必立一讓名,以致暴客之彎弓?
曲高每生寡和之嫌,歌唱需求同調;眉修多取入宮之妒,梳洗切莫傾城。
隨緣便是遣緣,似舞蝶與飛花共適;順事自然無事,若滿月偕盆水同圓。
耳根似飆谷投響,過而不留,則是非俱謝;心境如月池浸色,空而不著,則物我兩忘。
心事無不可對人語,則夢寐俱清;行事無不可使人見,則飲食俱健。
作者簡介
陳繼儒(1558~1639年),明代文學家、書畫家。字仲醇,號眉公、麋公。華亭(今上海松江)人。諸生,年二十九,隱居小崑山,後居東佘山,杜門著述,工詩善文,書法蘇、米,兼能繪事,屢奉詔徵用,皆以疾辭。擅墨梅、山水,畫梅多冊頁小幅,自然隨意,意態蕭疏。論畫倡導文人畫,持南北宗論,重視畫家的修養,贊同書畫同源。有《梅花冊》、《雲山卷》等傳世。著有《妮古錄》《陳眉公全集》《小窗幽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