雁兒灘歌謠

《雁兒灘歌謠》,兒歌名,創作者金同悌。

金同悌簡歷

金同悌,筆名喬麥,喬至,江蘇省南京市人,高級工程師,現居天津。著有詩集《海思》、《心事重重》、《栗色鳥》、散文集《桅桿上的火光》,中短篇小說集《藍鯨》,長篇小說《沉船》,芭蕾舞劇本《太陽的女兒》等。

小說《雁兒灘歌謠》全文如下:

雁兒灘歌謠
●金同悌

1

我喝夠了滾燙滾燙的銀魚粥,鑽進被篝火烤得暖烘烘的被窩時,才悄悄鬆一口氣兒。說起來,也真夠懸的:踩著浮冰過海——那浮冰在湍急的海流里漂漂停停,又嘎嘎地爆著裂縫兒,弄不好,會跌進冰水裡活活凍死的啊!
“小東西,跟緊了我!”老庚爺在冰上躥來躥去地吼著,“你可別給我惹麻煩是不是?”
他喊聲未落,就見一座冰丘“嗖”地橫撞而至,我們立足的浮冰突然傾斜,我兩眼一黑,心想這下是沒命了。
一閃念的工夫,只覺得身子忽然飄悠起來,霎時間天鏇地轉,耳朵里啥聲兒也聽不見了。不知過了多久,才被老庚爺捶醒過來,我正依在他身上哭鼻子呢。這才知道,在要命的關口,老庚爺抓雛鳥兒似的,揪住我飛躥到另一塊浮冰上了。
懸不懸呢,你說說。
臨出海的前一天晚上,老庚爺粗聲粗氣地對我說:
“小東西,帶你上雁兒灘長長眼吧!
“村里人,誰敢大冬天去雁兒灘?誰敢在雁兒灘上過夜啊?能跟我跑一趟,是你的造化哩!
“聽著,咱這叫有種兒。咳咳,要不是你爹媽瞧得起我,要不是你總是粘著我,白搭!
“是不是啊,小東西?”
我不敢言聲兒,只是眯眯地笑。
雁兒灘是外海里的一座孤島。
我們午後出發,到雁兒灘天已擦黑。在一處背風的冰崖跟前,老庚爺站住了。他撂下火槍,慢慢撬開些冰溜子,竟露出黑乎乎的洞口來。
他讓我等著,自己吭哧吭哧地鑽進去了。
天越來越冷。透骨的海風,捲起地上的雪末子,撞得我喘不過氣,也睜不開眼。從上島起,就壓根兒沒見一絲亮兒。腳底下是雪,雪底下是冰,哪兒有路。
我想,我被這神經兮兮的老頭兒蒙慘了。
過了會兒工夫,洞口裡竟閃出昏黃的燈火,老庚爺也探出臉來:
“小東西,進來享福吧!”
沒料到會有這么暖和的洞子。你看不清哪兒是頂,哪兒是邊。一大碗黃澄澄的海豹油里,燈芯躥著老高的火苗兒。這是老庚爺擺弄了幾十年的老窩兒,村裡的人,誰也沒見識過。
篝火很快升起來了,烤得我眼眉上的冰疙瘩化成了水珠兒,冒出熱氣。那篝火里的吊壺,也發出噝噝、噝噝的響聲,跟在家裡一樣。
“沒想到吧,小東西?”老庚爺眉毛挑得老高,“我吃的就是這碗飯。這島子,一年得來十多回哩。喏,洞口旁邊的大坑是海里滲進的水,喝不得。跟前的小坑才是甜水,泉眼兒里冒出來的,比咱村裡的水養人。石台子上有我上回存著的海兔子肉、凍魚、醃蟹子和燒酒,夠咱爺兒倆吃幾天的。”
他左手捏著烤得噴香的鮁魚,右手端著螺殼兒做的酒碗,咕咚咕咚地喝。
老庚爺可是咱村里噹噹響的人物,自小就跟爹娘在海裡頭闖蕩。十五歲那年,爹娘意外喪生,啥也沒留下來,卻給了他一身水裡的本事。我爹說,他只要把腦袋探進海里,就能聽得出魚情,八九不離十。使喚帆槳網篙,魚叉火槍,沒人比得過他。他兩眼能望穿海水,他使的船能追著魚群在浪里飛。要不,村里人稱他為“海蹦子”?
我娘也聽過不少老庚爺的傳奇故事。老庚爺臉上的麻點兒,是被海怪吞進肚裡落下的。海怪胃裡的漿水,那是比尖刀厲害的東西啊。老庚爺的牙根兒咬出了血,在海怪肚裡橫衝直撞地滾打撕扯,竟破膛而出,算是揀了條命。
怪不得老庚爺一腦門的神氣兒。出來的半路上,他問我多大了。我說十六了。他哼哼鼻子說,他十六時就使帆弄船了。骨頭架子,要從小摔磨的。老泡在甜水裡頭,咋經得住海里的鹹。
洞外的風,嗚嗚、嗚嗚地刮。老庚爺喝足了酒,把羊皮襖扔在地上,又把上衣脫得精光精光的。那黑黝黝的胸脯,被篝火慢慢地烤紅了,烤油亮了,黃豆大的汗珠子刷刷滾動。他嚯地從地上抄起火槍,用雙手掂量著,愜意地吼起來:
“嗷,嗷,我海蹦子又來了是不是?我海蹦子吃豹子膽長大的是不是?
“嗷,嗷,村里只我能稱得上海蹦子啊!眼下能出海的,多是些漂漂兒,混混兒,小打小鬧的算個啥哩。如今我老了,船也老了,可這桿子火槍還精神著吶!
“我這桿火槍是長了眼的哩!再鬼的海豹子,也躲不過我的槍口是不是?”
突然,他右臂一甩,“砰”地放出一槍。洞深處黑蒙蒙的岩壁上,迸起通紅的火團兒。
“嘿嘿,我海蹦子走南闖北,見過世面。年輕時下南洋,敢跟外國漁家比試。槍打飛魚賊鷗,潛海擒龜抓貝;蹚霧過礁,弄船撒網;哪一樣不是高手,哪一行丟人現眼過啊?啊?
“嘿嘿,都說我自小就狠。是啊是啊,不狠,我混啥哩?我吃啥哩?往嘴裡灌海水,喝西北風啊?不狠,咋叫海蹦子哩……”
老庚爺瞪眼跺腳,暢快地喊,嗓音兒在洞裡頭像打閃滾雷。
村裡的人們嫌他狠。狠了多半輩子。媳婦去世多年,至今也沒能續上。誰敢跟他。他一雙暴出青筋的手,是沾滿血腥味兒的;他一張被潮水蹭黑的臉,沒掉過一滴淚珠子!他平日裡要么不張口說話,一說話撞死人。犟啥哩,都說他是“克人”的命,注定是絕戶了。
可我爹媽不這么看,我也不這么看。他真的一身本事。說起來,他心眼兒也是軟軟的呢。村裡的孩子,若是路過他門口,親親熱熱喚他一聲老庚爺,他就會趕緊跑出來,非塞幾個煮得噴香噴香的鳥蛋兒不可。還說,想吃就來啊,喜歡就來啊,我管夠。
“嘿嘿,一輩子一輩子。扔進海里淹不死我,落在雪坑裡凍不死我!老天知道,我娘,我親娘啊,就是在島南頭樹下窩棚里,生的我啊……”
老庚爺忽然收住了話茬子,兩眼直勾勾地瞅著篝火,嗓門兒哽住了。我從沒聽說過,他是在島上出生的。怪不得,我們傍黑上來時,他圍著一棵老楝樹,慢吞吞地轉了好幾圈兒,還我娘、我娘地念叨呢。
老庚爺沉默了好一陣子。抹抹臉,又那么嗷嗷、嗷嗷地吼開來。
只是乾吼,他再沒有說什麼了。
篝火靜靜地燃燒著,閃著紅紅的藍幽幽的火苗兒。

2

第二天一早,我們吃過飯就出洞了。老庚爺把火槍挎在肩上,說,摸摸行情。
出洞不遠,繞過幾座冰崖,我不由得兩眼一亮,頓時驚叫起來:
“喔——海豹!海豹!”
這是我頭一回望見真實的海豹。
冰雪皚皚的大灘上,有幾十隻海豹安詳地棲息著,還聽見它們“嗚嗚”的低語,和呼嚕嚕的喘息聲。
老庚爺兩眼眯成一條縫,緩緩舉起手裡的火槍。
看樣子要動手了。
我胸口突突直跳,趕緊捂住耳朵。
“砰——”
槍響了。喲,是沖天放的。
霎時間,那些安逸的海豹惶亂不已,一窩蜂地蠕動著奔往水邊,又“撲通撲通”跳下去,濺起一片浪花兒。膽大些的,游著游著便回過頭來,露出個腦袋往岸上瞅。
老庚爺放下火槍,嘿嘿嘿地大笑。
我心裡納悶兒,問,“怎么沒打呢?”
“打?”老庚爺從鼻孔里哼哼一聲說,“急啥哩?明人不發暗槍,這是我的規矩。這一槍算是報個信兒,我海蹦子到嘍。都提防著點兒,別往我槍口上撞哪!”
說來也怪。槍響之後,竟有兩隻海豹呆在灘上沒動。我一時好奇,便跑過去,想看個究竟。
“你給我站住,小東西!”老庚爺又舉起火槍,氣沖沖瞄著海豹吼道:“還真有不在乎的。好哇,就嘗嘗吃槍子兒的滋味!”
這時,我離海豹已經很近了。看得出,是母子倆。柔弱的幼豹,被驚嚇得不知所措,偎在母親身邊瑟瑟地打顫。那母豹似感到大難臨頭,發出一陣陣哀鳴。
我忍不住了,急忙轉過身子,攔著老庚爺的槍口求情:
“不能打!幼豹可憐……”
“真他娘的熊包!”老庚爺氣得把火槍扔在雪地上,拾一塊冰疙瘩朝我砸過來,“死你個沒種的熊包!我上島幹啥來啦,你說啊?說啊!”
冰疙瘩接二連三地朝我砸來,他嘴裡頭罵得更野更凶。
我啥也顧不得了,只是一步步地靠近海豹。看得出來,那小豹是出生沒多久的。一身銀灰色的乳毛,眼裡露出稚嫩和驚慌的神色。它怯怯地望著我,害怕又有些好奇。
為消除誤會,我在離它們一米遠的地方站住了:做鬼臉兒,吹口哨兒,還掏出個鷗蛋給小傢伙看。
豹媽媽一直警惕地盯著我,鼻孔里噴著粗氣兒。小傢伙經不住引誘,好幾次想往我身邊爬,都被嚴厲地制止了。這時候,我瞅見了母豹背上有一道很深的血痕,難怪它沒跳下海去。
我慢慢的往前挪步。
母豹抬起腦袋,“呼、呼”地向我示威。
小豹很乖。它緊偎在母親身邊,撒嬌地吃幾口奶,然後滑稽地朝我打哈欠。喔,它還長著有趣的鬍鬚呢!
“過來呀,別怕別怕!我們做朋友好不好?”說著,我把鷗蛋扔了過去。
小傢伙先是注意媽媽的臉色,後來就忍不住了,爬到鷗蛋跟前,看了又看,最後還是把鷗蛋叼走了。
我忘了蹲在雪地上生悶氣抽旱菸的老庚爺,和海豹挨得更近些了。我給小傢伙取了個名兒,叫咪咪。心想,咪咪不會怕我的。咪咪的媽媽也該明白,我不會傷害它們的。可咪咪只是用大眼睛直愣愣地望我,並不想跟我親近。
我忍不住了,想伸手撫摸咪咪的腦門兒。誰知,我剛一抬手,那豹媽媽就急眼了,“呼”地張開嘴巴,一口咬住孩子的上身,怒沖沖地盯著我的舉動。像是說,不許動我的孩子,否則,我寧可咬死它!
我趕緊後退兩步,說,“別咬別咬,這不是你孩子的錯!”
“熊包!”老庚爺罵罵咧咧,“又不是咬你。它咬自己的娃!”
我生怕出事,就衝到母豹面前大喊:“不許咬,不許你咬它……”
我的話音未落,只聽小咪咪一聲慘叫,血便從豹媽媽的口角上流了出來。
“砰——”
槍聲從豹媽媽的頭頂上掠過,老庚爺開火了。豹媽媽嚇得鬆開大嘴,咪咪便嗚咽著落在了雪地上。
我抱起咪咪一看,幸虧傷得不重,只留下淺淺的血口子。若不是老庚爺放了一槍,後果就不堪構想了。我以前就聽說過,海豹的“母愛”古怪稀奇,叫人不能理解。
豹媽媽老眼裡噙滿淚水。我取出兜里的藥,給咪咪輕輕敷上了。之後,我也給豹媽媽上了些藥。它們都默默地望我,一動不動,在想些什麼呢?
看得出,咪咪喜歡我摸它的脖子。
我說,“只要你不走,我會每天來見你的。說話算數!”
咪咪嚅動著長滿鬍鬚的嘴,那模樣像是發笑,又像在說些什麼。
我直起腰,只見老庚爺倒背著火槍,悻悻地走出很遠了。

3

從第二天起,我就跟咪咪熟了。
它開始跟媽媽游泳。在老地方,只要我用手掌拍拍海水,它的小腦袋就會露出水面,又噗噗噗游到我的跟前。我用我抓到的小魚餵它,它總是把小嘴張得老大,吃好了就擺動雙鰭,顯出一副開心的模樣,逗得我咯兒咯兒地笑。
咪咪吃完了“點心”,就“撲通”一聲跳進海里,接著和媽媽一起在海里游。可它老是想上來和我玩,心不在焉的樣子。但豹媽媽不許它這么做。我想,它畢竟還是個孩子。
這天中午,趁老庚爺在洞裡喝酒的當兒,我拿著兩隻活蝦去找咪咪。
一到了海灘,就見它孤零零地伏在雪地上,嘴裡發出“嗚嗚”的哀鳴,四下里沒有它媽媽的蹤影了。
“咪咪!”
“咪咪,你媽呢……”
我飛跑著過去,只見它渾身是血,傷得不輕。我不知發生了什麼事情,急忙回洞喊老庚爺。
老庚爺提起火槍,一陣風似的趕到海邊。他望了咪咪兩眼,沒吱聲,卻縱身跳到深水裡的一塊浮冰上,蹲下來用眼細細地瞅。
這時正趕“平潮”。沒有風,也沒有浪,平靜的水面上卻時時躥起些“水包兒”。
“這回,小傢伙它娘九死一生了!”老庚爺指著不遠的地方,“你看,水流里有血花兒,八成是遭遇海狼啦!”
“海狼?”我胸口頓時一緊,心冷了。海里的玩意兒,老庚爺有一套自己的稱呼。就想,這傢伙準定凶狂殘暴,是不會放過海豹的!
水面上“水包兒”愈躥愈多,又泛出一縷縷腥紅的血沫子,不知有多少海豹,已撕成碎片,吞進海狼肚裡了。
半個多小時後,水面才慢慢地平靜下來。突然,咪咪猛叫兩聲,拚命向水裡蠕動。我和老庚爺發現,海里的一塊浮冰緣子上,正露出一隻海豹的腦袋,咪咪叫得更慘——那是生它養它的母親啊!
看樣子豹媽媽傷得太重。它沒有氣力爬到浮冰上頭,只是無奈地瞅瞅孩子,淒悽慘慘吼叫一聲,又跌進潮水裡了。
“嗚嗚——!”
咪咪一聲聲傷心地呼喚。它母親哪能聽得到呢?我走過去把它抱在懷裡,眼淚忍不住地淌下來。
咪咪成了一個孤兒。
我小心翼翼地把咪咪抱回洞裡,給它洗了傷口,上好藥,又一勺勺地餵它稀粥。咪咪喝慣了媽媽的奶,稀粥不合胃口。我又在粥里添加些魚粉,硬是灌了它一小碗。老庚爺在一邊喝著悶酒,一邊又沉沉地嘆著粗氣。也難怪,打上島來,什麼也沒弄到,兩手空空。
“嗚嗚——!”
“嗚嗚——!”
咪咪一聲聲地喚它母親,兩眼直朝著洞外瞅,淚水汪汪。
洞外潮水轟隆隆地響著。
我真有些擔心:往後該怎么辦?能養得活咪咪嗎?

4

咪咪總算學會了吃粥,吃魚片。只要我端著飯碗走過去,它就把小嘴張得大大的,還做出一臉親昵的樣兒。
老庚爺一見我餵它東西,就急,就火不打一處來:“小東西,你就糟蹋糧食吧。咳,餵肥了也好。讓我下酒啊!”
“你壞!”我也吼喊起來,“它是孤兒!你要是碰它,我恨你一輩子!”
老庚爺揮拳就朝我劈來。
我說:“你打啊你打啊!我哪兒錯了啊?”他“咳”了一聲,嘴啞了,懸在半空的拳頭收了回去。
雁兒灘開始下雪了。從洞口望去,白蒙蒙一片,風也刮個不休。
老庚爺肝火越來越旺。也怪,島沿上那些成群的海豹,不知是被火槍嚇跑了,還是都餵了海狼,大灘上只剩下鷗鳥在飛。
洞裡的食物已吃不上兩天了。老庚爺端著火槍,整天價在雪灘上轉悠,像熱鍋上的螞蟻。
“晦氣!”老庚爺說。
“我哪一趟在島上急眼過?我哪有空手回洞的時候?”老庚爺怨怨地說。
“都你個小東西鬧騰的!”老庚爺的臉黑了。
你說吧,我想,我只當沒聽見。
這天晚上,我從海邊拾了幾條小魚回洞,就往鹹水坑裡找咪咪。
我拍著水輕輕地喚:“咪咪,吃魚來!”
奇怪,水坑裡沒有咪咪的影兒。
“別喊了。”老庚爺正往火堆上添柴枝子,又冷冷瞅我一眼說,“今晚就開了它!”
我先是一愣,就發現咪咪已放在火邊的石墩上,老庚爺要對它下手了。
我猛撲到咪咪跟前,瘋了似的沖老庚爺喊道:“你要是動它,我跟你拼!”
“好好好,”老庚爺從篝火邊站起來,嘆一聲氣,“你能耐啊,你養得活海豹子。”
咪咪似乎知道發生了什麼,一個勁兒地往我跟前扎。
我哭了。我想,即便餓死,也決不會吃它的。
從那一刻起,我一步也不離開咪咪。我要把它的傷口治好。我要把它養壯實一些,讓它回到海里去。
咪咪在我懷裡嗚嗚低語。我知道它在說些什麼。我覺得,自己這兩天懂得了許多。多么寒冷驚險的雁兒灘,多么新鮮奇特的雁兒灘!
洞子裡只剩下兩隻海兔子,一條幹魚。老庚爺決定打道回府。他一口一聲“晦氣”,又不住地大聲兒嚷嚷:
——空手回村,算是丟人到家了。
——村里會怎樣看我這“海蹦子”?
——我還算是個“海蹦子”么?啊?
說完,他沉默了。
沉默了整整一個晚上。

5

轉天清早,我們把剩下的東西都吃了,鬱郁地上路。
出洞不很遠就是海灘。老庚爺走著走著,就跳上一道冰砣子,兩眼直勾勾地朝海里望。我知道,他還是不那么甘心的。
我把咪咪放到雪地上,讓它慢慢爬一會兒。
太陽升起來了。藍綢子似的海面上漂著玫瑰色的浮冰,風又冷又硬。這工夫,老庚爺把火槍攥得緊緊的,牙根咬出了聲兒。
“有種的出來啊!都他媽死絕了跑絕了嗎?都餵了海狼了嗎……”
咪咪在離我十多步遠的地方匍匐著,兩眼直朝海里瞅。
這時候起風了。刺骨的氣流夾著雪末、冰渣兒亂飛亂撞,在冰崖上撞出噝噝的響聲。
老庚爺忽然大喊起來:“小東西,你瞎了嗎,瞧你那心肝寶貝兒……”
“咪咪!”我抬眼看去,只見它一聲聲叫著,拚命向海里爬。我趕緊追過去,“咪咪,慢點兒,你身上的傷……”
“真他娘的熊包!”老庚爺破口大罵:“你看啊,它還是跟它娘親,你把心掏給它也白搭!”
我看見了,大約在三十米開外的一塊浮冰上,趴著一隻海豹,正一聲聲地呼喚咪咪呢。而咪咪也一邊答應著,一邊急切切地向海里爬,那是還活著的親娘啊!
“嗚嗚……”那呼聲是顫抖顫抖的。
“嗚嗚……”那應聲是顫抖顫抖的。
我感動極了。我為他們的團圓高興得流淚,咪咪不再是孤兒了。
這時,我想喊一聲咪咪,可嗓眼兒哽住了。只是在心裡說,去吧,去吧,跟娘和和美美地過日子吧!
咪咪游到浮冰跟前,它媽媽也蠕動著受傷的身子,真是悲喜交集。我想,它一定歡喜得哭鼻子了。
“小東西,你白疼了它。懂嗎?”老庚爺說著,就舉起手裡的火槍,“看你還往哪兒跑?”
就像冰坨子撞在胸口上,我腦袋裡轟地一響。我不能眼看著它倆死在槍下,死在母子團圓的時候!
“不!不!”我緊抱住老庚爺的腿拚命地搖,“我寧願挨你罵挨你打,饒了它們吧!”
我又嚎啕大哭,“你也有過自己的母親啊,就讓它母子倆團圓吧……”
海風,在冰海雪灘上颼颼地長嘯,島子上騰起皚皚雪霧。
老庚爺的目光忽然呆痴了,凝固了。
火槍重重落在了地上。
他沒有吭聲,用一雙粗黑的大手捂住臉龐。久久,才啞啞地嘆一聲氣說:“是不能打啊!孩子,我們回吧。”
離開雁兒灘時,老庚爺又走到那幾棵老楝樹底下,望著望著,從懷裡小心翼翼地摸出個紙夾,紙夾里是一枚乾枯的樹葉兒,背面歪歪扭扭地寫著個“庚”字。
“這是生我那天存下來的。十歲那年,娘才給了我。”說著說著,他嘴角陣陣地抽動,一雙老眼越發地透濕。
該上路了。
下海時,我望見風雪中相親相依的那兩隻海豹。
我們腳踏流冰經過那兒,咪咪和它母親急切切地蠕動著爬過來,是向我們道別嗎?
“嗚嗚,嗚嗚……”它們一聲聲朝我們呼喚。
“嗚嗚,嗚嗚……”我們也一聲聲回應,直到漫漫雪霧掩住了它們的身影。
我心裡不知為什麼那么難受,忍不住地失聲哭了。一種我從沒有過的,那種沉甸甸的又舒暢的哭鼻子。
雁兒灘,我一定再來。
咪咪,我一定再來。
——我自己來。
路上,我忍不住地對老庚爺說,“從今往後,再也不打海豹了好么?”
老庚爺沒作聲。他用手抹抹眼窩子,長吁短嘆了一陣兒,抿嘴笑了。
是那種沒有發聲的笑。
走著走著,他挺起腰板,用沙啞的嗓門兒唱道:

天藍藍喲
海藍藍喲
雁兒灘里潮水寒喲
爹是篷帆娘是船喲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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