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文
序
余家貧,耕植不足以自給。幼稚盈室〔1〕,瓶無儲粟〔2〕,生生所資〔3〕,未見其術〔4〕。親故多勸余為長
正文
歸去來兮,田園將蕪胡不歸〔24〕!既自以心為形役〔25〕,奚惆悵而獨悲?悟已往之不諫,知來者之可追〔26〕。實迷途其未遠,覺今是而昨非。
舟遙遙以輕颺〔27〕,風飄飄而吹衣。問征夫以前路,恨晨光之熹微。 乃瞻衡宇〔28〕,載欣載奔〔29〕。僮僕歡迎,稚子候門。三徑就荒〔30〕,松菊猶存。攜幼入室,有酒盈樽。引壺觴以自酌,眄庭柯以怡顏〔31〕。倚南窗以寄傲〔32〕,審容膝之易安〔33〕。園日涉以成趣,門雖設而常關。策扶老以流憩〔34〕,時矯首而遐觀〔35〕。雲無心以出岫〔36〕,鳥倦飛而知還。景翳翳以將入〔37〕,撫孤松而盤桓。
歸去來兮,請息交以絕游。世與我而相違,復駕言兮焉求〔38〕!悅親戚之情話,樂琴書以消憂。農人告余以春及,將有事於西疇〔39〕。或命巾車〔40〕,或棹孤舟。既窈窕以尋壑〔41〕,亦崎嶇而經丘。木欣欣以向榮,泉涓涓而始流。善萬物之得時〔42〕,感吾生之行休〔43〕。
已矣乎〔44〕!寓形宇內復幾時〔45〕,曷不委心任去留〔46〕?胡為乎遑遑欲何之〔47〕?富貴非吾願,帝鄉不可期〔48〕。懷良辰以孤往,或植杖而耘耔〔49〕。登東皋以舒嘯〔50〕,臨清流而賦詩。聊乘化以歸盡〔51〕,樂乎天命復奚疑!
——選自中華書局排印本《陶淵明集》
注釋
〔1〕幼稚:指孩童。〔2〕瓶:指盛米用的陶製容器、如甏,瓮之類。〔3〕生生:猶言維持生計。前一“生”字為動詞,後一“生”字為名詞。〔4〕術:方法。〔5〕長吏:較高職位的縣吏。指小官。〔6〕脫然:猶言豁然。有懷:有做官的念頭。〔7〕靡途:沒有門路。〔8〕四方之事:指出使外地的事情。〔9〕諸侯:指州郡長官。〔10〕家叔:指陶夔,曾任太常卿。〔11〕風波:指軍閥混戰。〔12〕彭澤:縣名。在今江西省湖口縣東。〔13〕眷然:依戀的樣子。歸歟之情:回去的心情。語本《論語·公冶長》:“子在陳曰:‘歸與,歸與!吾黨之小人狂簡,斐然成章,不知所以裁之。’”〔14〕質性:本性。〔15〕違己:違反自己本心。交病:指思想上遭受痛苦。〔16〕從人事:從事於仕途中的人事交往。指做官。〔17〕口腹自役:為了滿足口腹的需要而驅使自己。〔18〕一稔(rěn忍):公田收穫一次。稔,穀物成熟。〔19〕斂裳:收拾行裝。〔20〕尋:不久。程氏妹:嫁給程家的妹妹。武昌:今湖北省鄂城縣。〔21〕駿奔:急著前去奔喪。〔22〕仲秋:農曆八月。〔23〕乙巳歲:晉安帝義熙元年〔405)。〔24〕胡:何,為什麼。〔25〕以心為形役:讓心志被形體所驅使。〔26〕“悟已往”二句:語本《論語·微子》:“楚狂接輿歌而過孔子曰:‘鳳兮,鳳兮!何德之衰!往者不可諫,來者猶可追。已而,已而,今之從政者殆而!’”諫:止,挽救。來者:指未來的事情。追:來得及彌補。〔27〕遙遙:漂蕩:颺(yáng揚):飄揚。形容船駛行輕快。〔28〕瞻:望見。衡宇:猶衡門。橫木為門,形容房屋簡陋。〔29〕載:語助詞,有“且”、“乃”的意思。〔30〕三徑:漢代蔣詡隱居後,在屋前竹下開了三條小路,只與隱士求仲、羊仲二人交往。〔31〕眄(miàn面):斜視。柯:樹枝。〔32〕寄傲:寄託傲世的情緒。〔33〕審:明白,深知。容膝:形容居室狹小,僅能容膝。〔34〕策:拄著。扶老:手杖。流:週遊。〔35〕矯首:抬頭。遐(xiá俠)觀:遠望。〔36〕岫(xiù袖):山峰。〔37〕景:日光。翳(yì義)翳:陰暗的樣子。〔38〕言:語助詞。焉求:何求。〔39〕疇(chóu愁):田地。〔40〕巾車:有篷幕的車子。〔41〕窈窕(yǎo tiǎo咬脁):幽深的樣子。〔42〕善:羨慕。〔43〕行休:將要終止。指死亡。〔44〕已矣乎:猶言算了吧。〔45〕寓形宇內:寄身於天地之間。〔46〕曷不:何不。委心:隨自己的心意。去留:指生死。〔47〕遑遑:心神不定的樣子。何之:到哪裡去。〔48〕帝鄉:天帝之鄉。指仙境。〔49〕植杖:把手杖放在旁邊。耘(yún雲):田地里除草。耔(zǐ子):在苗根培土。〔50〕皋(gāo高):水邊高地。舒嘯:放聲長嘯。“嘯”是撮口發出長而清越的聲音。〔51〕乘化:隨順著大自然的運轉變化。歸盡:歸向死亡。
譯文
回去吧,田園快要荒蕪了,為什麼還不回!既然自認為心志被形體所役使,又為什麼惆悵而獨自傷悲?認識到過去的錯誤已經不可挽回,知道未來的事還來得及補救。實在是誤入迷途還不算太遠,已經覺悟到今天“是”而昨天“非”。船在水面輕輕地飄蕩著前進,微風徐徐地吹動著上衣。向行人打聽前面的道路,遺憾的是天剛剛放亮。
剛剛看見了自家的房子,一邊高興,一邊奔跑。童僕歡喜地前來迎接,幼兒迎候在家門。庭院小路雖將荒蕪,卻喜園中松菊還存。我拉著幼兒走進內室,屋裡擺著盛滿酒的酒樽。拿過酒壺酒杯來自斟自飲,看看院子裡的樹木,覺得很愉快。靠著南窗寄託著我的傲世情懷,深知住在小屋裡反而容易安適。天天在園子裡散步自成樂趣,儘管設有園門卻常常閉關。拄著手杖或漫步或悠閒地隨處休息,不時地抬起頭來向遠處看看。雲煙自然而然地從山洞飄出,鳥兒飛倦了也知道回還。日光漸暗太陽將快要下山,我撫摸著孤松而流連忘返。
回去吧,讓我同外界斷絕交遊。既然世俗與我乖違相悖,我還駕車出遊有什麼可求?親戚間說說知心話兒叫人心情歡悅,撫琴讀書可藉以解悶消愁。農人們告訴我春天已經來臨,我將要到西邊去耕耘田畝。有時坐著有布篷的小車,有時劃著名一隻小船。即探尋幽深曲折的山溝,也經過道路崎嶇的小丘。樹木長得欣欣向榮,泉水開始涓涓奔流。羨慕萬物恰逢繁榮滋長的季節,感嘆我的一生將要結束。
算了吧!身體寄托在天地間還能有多少時候(活在世上還能有多久)?為什麼不隨心所欲,聽憑自然地生死?為什麼心神不定啊,想要到哪裡去?企求富貴不是我的心愿,修仙成神是沒有希望的。愛惜美好的時光,獨自外出。有時扶著拐杖除草培苗。登上東邊的高岡,放聲呼嘯。面對清清的流水吟誦詩篇。姑且順隨自然的變化,度到生命的盡頭。樂安天命,還有什麼可疑慮的呢?
賞析
讀《歸去來兮辭》,並不能給人一種輕鬆感,因為在詩人看似逍遙的背後是一種憂愁和無奈。陶淵明本質上不是一個只喜歡遊山玩水而不關心時事的純隱士,雖然他說“性本愛丘山”,但他的骨子裡是想有益於社會的。魯迅先生在談到陶淵明時說:“就是詩,除論客所佩服的‘悠然見南山’之外,也還有‘精衛銜微木,將以填滄海,刑天舞乾戚,猛志固常在’之類的‘金剛怒目’式,在證明著他並非整天整夜的飄飄然。”(《題未定草》)透過“請息交以絕游”、“世與我而相違”這些憤激之語,我們感到了沉重。
《歸去來兮辭》的寫景是實寫還是虛寫?錢鍾書先生說:“《序》稱《辭》作於十一月,尚在仲冬;倘為追述、直錄,豈有‘木欣欣以向榮’,‘善萬物之得時’等物色?亦豈有‘農人告余以春及,將有事於西疇’、‘或植杖以耘耔’等人事?其為未歸前之想像,不言而可喻矣。”(參見錢鍾書《管錐編》1225~1226,中華書局,1979)如此說來,本文第一大寫作特色就是想像。作者寫的不是眼前之景,而是想像之景,心中之景。那么,寫心中之景與眼前之景有什麼不同嗎?眼前之景,為目之所見,先有其景後有其文,文景相符,重在寫真;心中之景,為創造之景,隨心之所好,隨情之所至,心到景到,未必有其景,有其景則未必符其實,抒情表意而已。
本文語言十分精美。詩句以六字句為主,間以三字句、四字句、七字句和八字句,朗朗上口,韻律悠揚。句中趁以“之”、“以”、“而”等字,舒緩雅致。有時用疊音詞,音樂感很強。如“舟遙遙以輕颺,風飄飄而吹衣”、“木欣欣以向榮,泉涓涓而始流”。多用對偶句,或正對,或反對,都恰到好處。描寫和抒情、議論相結合,時而寫景,時而抒情,時而議論,有景,有情,有理,有趣。
語文人生 ·最後說明一點,就是陶淵明雖然歸隱田園,且不論他這種做法是積極還是消極,但他畢竟不同於勞動人民。他寫《歸園田居》也罷,寫《歸去來兮辭》也罷,實際上是那個時代的一種現象,歸隱田園的也並非他一人。然而他的歸隱造就了一個文學家,形成了一種文學風格,在中國文學史上熠熠生輝,光照千秋。歐陽修說:“晉無文章,惟陶淵明《歸去來兮辭》一篇而已。”此話雖過,但可以見出它在文學史中的地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