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常審批
3塊煤田的預查沒有做完,還隔著普查這個環節,國土部就批了詳查,業內人士認為“審批很不正常”
一個數十米高的井架聳立在麥田裡,中間安裝著鑽機和吊機。轟鳴的馬達響聲中,一根數百米長的鐵管從地下抽出。歷時數日的鑽探有了收穫,在探入地下600米左右的鐵管中,工作人員發現有2米多高的煤芯。
“那都是優勢動力煤。”陝西省地質調查院一名王姓工作人員說。上述場景是2006年他和同事在靖邊縣找煤田時的工作場景。當時,他們受到的是中國地質調查局西安地調中心的委託。
這個項目由國家出資,是國土部“西北大型煤炭基地後備調查評價”項目中的一個子項目,名為“陝西靖邊縣紅墩界-海則灘地區侏羅紀煤田遠景調查”。
所謂遠景調查,是煤炭勘探中的最初環節,調查較粗,僅為摸清家底。工作人員在靖邊方圓700公里處,打了三四個洞,發現了煤層,厚度約2.3米,煤田資源量大致36億多噸。
2007年9月,西安地調中心對外公布所發現的煤礦。
但蹊蹺的是,有3家民企在地調中心公布前2個月——即2007年7月25日,已獲得國土部批覆的詳查勘探權。
國土部網站顯示,國土部以協定出讓的方式,批准三家公司獲得紅墩界(265.55平方公里)、黃蒿界(120.58平方公里)、海則灘(200.11平方公里)3塊煤田的“詳查”探礦權。
這三塊煤田都在西安地調中心新發現的煤田範圍內。
三家獲批的公司是北京事通恆運諮詢服務有限公司(簡稱“事通恆運”)、北京聯眾博通科技中心(簡稱“聯眾博通”)、陝西億華礦業開發有限公司(簡稱“億華礦業”),均為民營股份制公司。
陝西省國土廳勘查處處長魏雄斌聽聞後,表示詫異,認為不可能出現這種情況。“就好比蓋大樓,沒打地基,怎么能先蓋樓。”
中國的煤炭勘查分為4個階段,預查、普查、詳查、勘探。西安地調中心實施的遠景調查,只是預查階段。
“預查還沒有做完,國土部就給他們批了詳查。”陝西省一業內人士稱,這個審批很不正常,國家的遠景調查(預查)尚在進行,地下什麼情況還未知,屬於空白地塊,怎么能協定出讓詳查探礦權?
三個“不可能”
工商資料顯示,“億華礦業”2006年6月才成立,但2005年6月已獲得探礦權,陝西省國土廳官員評價“不可能”
通過陝西省國土廳網站查詢探礦審批信息,發現這3家公司在2005年5月和6月,已從省國土廳獲得上述3塊煤田的詳查探礦權,比西安地調中心公布新煤礦的時間早了2年。
在該網站,“工程建設領域項目信息公開專欄”的探礦審批信息頁面顯示:
靖邊縣紅墩界地區煤炭資源詳查,探礦權人為“事通恆運”,許可證號“0100000710806”,許可證起始時間“2005年5月1日”。
靖邊縣海則灘地區煤炭資源詳查,探礦權人為“億華礦業”,許可證號“0100000710807”,許可證起始時間“2005年6月1日”。
靖邊縣黃蒿界地區煤炭資源勘查,探礦權人為“聯眾博通”,許可證號“0100000710808”,許可證起始時間“2005年5月1日”。
而更為弔詭的是,工商資料顯示,“億華礦業”在2005年6月還未成立,該公司成立時間是,2006年6月。
陝西省國土廳勘查處處長魏雄斌。魏雄斌在電話里說,“不可能。不可能。不可能”。隨後表示,他去查了之後才能回復。
靖邊縣發改委一工作人員告訴記者,靖邊縣政府是於2007年,委派靖邊縣國資礦業公司到北京運作,申請紅墩界-海則灘800平方公里煤田探礦權。但不知是何原因,審批回來的結果中,出現了這3家民營企業,並獲得其中3塊煤田的探礦權。
歷史遺留
國土部規定從2007年2月起不再受理新的煤炭探礦權申請,3塊煤田以“招商引資”歷史遺留問題規避了這一規定。
靖邊縣國資礦業公司的法人代表是王志東。其父王明光,是靖邊縣政協原副主席,當地數一數二的億萬富豪。
王明光曾是靖邊採油公司總經理,還經營著一家天然氣公司。2013年10月,他被紀檢部門帶走調查。
中國的探礦權申請,需經縣市、廳、部等國土部門層層審批。靖邊縣國資礦業公司2007年去“北京運作”探礦權申請,會遇到兩個政策門檻。
首先,省國土廳不再審批大型煤礦的探礦權。
國土部2005年9月30日的通知顯示,“超過30平方公里(含)的煤田,探礦權申請由國土部審批。”
其次,國土部從2007年2月起,不再受理新煤炭探礦權。
那年2月,國土部下發通知,為了防止煤炭勘查投資過熱帶來產能過剩,從當年的2月2日起,全國暫停受理新的探礦權申請。此後,2009年、2011年國土部又兩次發文,將探礦權暫停新辦期限延長至2013年12月31日。
“2007年正是煤炭市場火爆的時期。”一名業內人士介紹,最火的時候,一噸煤坑口價達到800元(未含稅),也隨之炒高了探礦權價格。直到2012年,煤炭才逐步降價。因為煤炭市場火爆,國家暫停了探礦權的審批。
靖邊紅墩界-海則灘地區的探礦權,是以“歷史遺留問題”的方式申請下來的。一名內部人士稱,只有通過這種方式,才能獲批,“上述看似不正常的審批,實際上都是為了規避國土部的規定。”
一份陝西省國土廳的內部檔案裡面記錄著由國土部頒發探礦權證的煤礦信息,其中就有紅墩界、黃蒿界和海則灘。
這3個煤礦項目簡介中均提到,“它們是地方政府招商引資勘查項目。該探礦權申請為《關於暫停受理煤炭探礦權申請的通知》(國土資發〔2007〕20號)下發前形成的歷史遺留項目,已向部領導請示,李元副部長、汪民副部長已圈閱。”
陝西省國土廳一內部人士告訴記者,這就能解釋為什麼省國土廳網站上3個探礦權證的起始時間為2005年5月和6月,“如果不把這個時間提前於2005年9月,那國土廳也不能接受3家公司探礦權申請。”但在2005年,還沒有人發現這片煤田。
國土資源部副部長李元於2008年退休。2011年6月,李元被宣布“雙開”(開除黨籍、公職)。有媒體報導,李元或涉國土資源報前社長劉允洲案,劉允洲此前因涉嫌違法違紀被“雙規”。
後補普查
拿著詳查探礦權證,卻做普查,專業人士分析是為了獲得普查報告,以進行評估備案,進而進入二級市場轉讓
關於這3張探礦權證的疑點,並未結束。這3塊煤田的評估報告,發現它們的普查工作始於2009年。
按正常流程,發現煤礦後,應先普查,探知煤礦基本情況後,形成普查報告,交國土部備案,國土部請評估公司根據報告,估值探礦權的出讓價款。
2013年4月1日,“西勘院”相關負責人介紹,他們於2009年接到“事通恆運”、“億華礦業”兩家公司委託,對煤田普查。2家公司當時出具的探礦權證是“詳查探礦權”。
拿著詳查探礦權證,卻做普查,當時“西勘院”對此沒提出異議。一位朱姓工作人員說,詳查權人對普查工作不認可,有回頭再做的情況,“但這是特例,很少發生。”
記者查閱陝西省、國土部探礦權審批公示信息,在2007年之前,上述煤田均未獲批過“普查探礦權”。即是說,不是公司對普查不認可,才進行普查。
“西勘院”原副總工程師高滿忠具體負責對上述煤田的普查實施。他們陝北煤項目部從2009年起,到2012年,先後為紅墩界、海則灘煤田完成了普查、詳查、勘探三個階段的勘查工作。
另一塊煤田“黃蒿界煤礦”的普查,是由“聯眾博通”於2009年1月委託寧夏礦業公司實施,於2009年10月完成。
2009年下半年,上述3家煤礦的普查報告均交由國土部,完成了最後的備案。2010年,國土部據此委託機構評估。次年,3家公司繳納出讓價款。
探礦權也屬於用益物權,任何自然人或法人均可申請,一旦獲批,便可依法轉讓,從中獲利。但是,轉讓的前提必須要手續齊備,並向國土部門繳納相應價款。
陝西省煤礦界一人士分析,2011年這3塊煤田才具備在二級市場上轉讓的條件。此前雖獲探礦權證,但沒備案,所以無法轉讓,更無從獲利。
轉手獲利
3家公司繳納了不足10億元的協定出讓價款後,旋於第二年轉讓公司股權,其中2家公司獲利上百億元。
國土部公開資料顯示,國土部是以協定轉讓的方式,將探礦權轉給了三個公司,並令其繳納資源價款。
2010年,“事通恆運”、“億華礦業”、“聯眾博通”繳納的價款分別是5.7億多元、2.99億元和1.67億元。
按規定,只有三種情況,出讓探礦權不用招拍掛:為重點項目配套的礦產地;整合併擴大開採的區域;為危機礦山尋找替代資源的項目。其餘情形,均須招拍掛。
上述三塊煤田並不吻合協定出讓的條件。
陝西省國土廳的一份內部檔案里找到協定出讓的理由。
該檔案記錄著由國土部頒發探礦權證的煤礦信息,其中關於這3個煤礦的簡介里均提到,“該探礦權申請區域為國家出資形成的礦產地,因該探礦權申請項目為歷史遺留項目,以協定方式出讓該探礦權申請。若批准該探礦權申請,按規定繳納相應的探礦權價款。”
省國土廳的另一份檔案,解釋了何為“歷史遺留項目”,即指“此前省國土廳依法受理的探礦權申請,因國土資源部政策變化審查中止,後2007年8月3日國土資源部作為遺留問題以國土資廳發[2007]434號復函同意以協定方式處置。”
這3家公司繳納了“低廉”的協定出讓價款後,旋於次年2011年,轉讓公司股權,其中2家公司便獲利上百億。
紅墩界煤田所屬的“事通恆運”,轉讓90%股權給泛海集團,作價78億元;海則灘煤田所屬的“億華礦業”,轉讓70%股權給永泰能源公司,作價34.3億元。
黃蒿界煤田所屬的“聯眾博通”情況特殊,該公司將探礦權轉讓給陝西元盛煤業公司。“元盛煤業”和山東兗礦集團有限公司簽訂了股權轉讓協定,具體價格,目前不知。
非一般人所為
拿到這片煤區的探礦權,需打通國土、中石油、發改委等部門,牽線人“能量絕對不小”。
靖邊“北三社”700平方公里煤田,公布於2007年。也就在這一年,有3家民營公司從國土資源部拿到“詳查探礦權”。這讓業內人士驚詫。
“因為這一行里有許多關係需要打通。”當地一名業內人士說,即便那些有能力的人去運作、去申請,沒有三五年,也拿不下來。
這片煤區探礦權比其他地方的更難申請。
靖邊屬於國家規劃礦區,而紅墩界、海則灘、黃蒿界所處的位置為榆橫礦區南區,僅批准榆橫礦區北區的總體規劃,南區規劃至今尚未獲國家發改委審批。
按照上述國務院檔案,總體規劃未獲批,就不能批准探礦權。
另一個難以獲批的因素是,這片煤區處於中石油長慶油田採氣帶,如果要申請煤炭探礦權,還需與中石油協商,雙方簽署安全避讓協定,方可進行。
事實上,就在這片煤田被發現的2007年左右,中石油就宣布在那裡建巨型儲氣中心。若在此地設立煤礦,勢必會影響儲氣中心的建設。
還有一個不容忽視的背景:曾給這3個探礦權寫過批閱的李元,在擔任國土部副部長之前,曾在石油系統工作。他曾任部長秘書、外事司副司長、中國石油天然氣勘探開發公司常務副總經理等職。並於2008年5月起被聘任為中國石油天然氣股份有限公司獨立監事。
“能夠打通國土、中石油、發改委等部門,能量絕對不小。”陝西一煤老闆說。
在靖邊,流傳著一種說法,某周姓商人為上述公司牽線,獲得三個煤田探礦權。
多個訊息源證實,靖邊商人朱小紅牽線,將周姓商人介紹給三家公司負責人。朱小紅為2004年“靖邊豪賭案”主要嫌犯。案發後,朱小紅被刑拘,隨後不久即被保釋出監。
2007年7月25日,與上述3塊煤田同日批覆探礦權的,還有陝西綏德河底地區36.5平方公里煤田普查權。這個煤田的探礦權人為“靖邊縣安泰鑫投資貿易有限公司”。
朱小紅持股該公司的50%股權。
多人被查
3家民企高層多人被查,涉及此事的靖邊國資礦業公司的王志東及其父也被帶走調查。
靖邊國資礦業公司2007年去北京“運作”探礦權,雖然700平方公里的煤田被一分為四,且其中約580平方公里的煤田探礦權被3家民企獲得。但是,在2009年,靖邊國資礦業公司也獲得剩餘的189平方公里煤田的探礦權。
所不同的是,靖邊國資礦業獲得的是“普查探礦權”。
同樣,在省國土廳的網站也能查到,靖邊國資礦業公司先是獲得省國土廳的“普查探礦權”,起始時間也是2005年6月。同樣,比西安地調中心公布於媒體的時間早了2年。
2013年2月,審計署開始對陝西省國土廳的煤炭探礦權進行調查,要求省國土廳出具受理、並審查探礦權的相關材料。
省國土廳對此進行了情況說明。這份說明稱,“由於探礦權申請審查中止,沒有形成探礦權,受理審查材料沒有歸檔。目前已過十多年,辦公室多次搬遷,工作人員更換,原辦理人員已去世,雖經多方努力,仍沒有找到當時受理的有關材料。”落款日期:2013年8月9日。
在兩三個月後,王明光和原靖邊國資礦業公司法人代表王志東,被帶走調查。
“聯眾博通”法人代表林學榮,溫州平陽人。其弟是林學飛。兩兄弟是百泰投資公司的股東。
百泰投資近年來投資石油、煤炭、醫藥、影視、網路媒體等多個產業。他們的投資領域包括俄羅斯能源、入股大公網等。
林學榮還是中國國際問題研究基金會副理事長,這個基金會是由外交部主管的社團法人。林學飛目前是大公網總裁。
據大公網內部人士稱,已有很久沒有見過林學榮了,聽說已被帶走調查,至今沒有訊息。
“事通恆運”原董事長董江元,既是陝西江元實業董事長,也是陝西黃陵縣的煤老闆。他和“億華礦業”的法人代表張玉祿,20多年前在黃陵縣相識,當年張玉祿在黃陵從事建築生意,也由此發家。
張玉祿此前主要經營三星建工集團、陝西恆達房地產兩家公司,此後涉足金融投資、醫藥等領域。
靖邊縣多個政府機關人士稱,張玉祿曾在靖邊接了很多工程,包括縣城道路等政府工程。
據上述一位股東稱,張玉祿、董江元等人已於2013年被中紀委帶走調查,至今沒有訊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