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英[《聊齋志異》篇目]

阿英[《聊齋志異》篇目]

《阿英》是清代小說家蒲松齡創作的文言短篇小說。在該篇中,阿英和廬陵縣人甘玉有一段感情糾葛。

簡介

聊齋志異-------阿英

作者:蒲松齡(清)

原文

阿英 阿英

甘玉,字壁人,廬陵人[1]。父母早喪。遺弟珏,字雙壁,始五歲,從兄 鞠養[2]。玉性友愛,撫弟如子。後珏漸長,丰姿秀出[3],又惠能文。玉益 愛之,每曰:“吾弟表表[4],不可以無良匹。”然簡拔過刻[5],姻卒不就。 適讀書匡山僧寺[6],夜初就枕,聞窗外有女子聲。窺之,見三四女郎席地坐, 數婢陳設酒,皆殊色也。一女曰:“秦娘子,阿英何不來?”下坐者曰:“昨 自函谷來[7],被惡人傷右臂,不能同游,方用恨恨[8]。”一女曰:“前宵 一夢大惡,今猶汗悸。”下坐者搖手曰:“莫道,莫道!今宵姊妹歡會,言 之嚇人不快。”女笑曰:“婢子何膽怯爾爾[9]!便有虎狼銜去耶?若要勿言, 須歌一曲,為娘行侑酒[10]。”女低吟曰:“閒階桃花取次開[11],昨日踏 青小藥未應乖[12]。囑付東鄰女伴少待莫相催,著得鳳頭鞋子即當來。”吟 罷,一座無不嘆賞。談笑間,忽一偉丈夫岸然自外入[13],鶻睛熒熒[14], 其貌獰醜。眾啼曰:“妖至矣!”倉卒哄然,殆如鳥散。惟歌者婀娜不前[15], 被執哀啼,強與支撐[16]。丈夫吼怒,齕手斷指,就便嚼食。女郎踣地若死。 玉憐側不可復忍,乃急抽劍拔關出[17],揮之,中股;股落,負痛逃去。扶 女入室,面如塵土,血淋衿袖;驗其手,則右拇斷矣。裂帛代裹之。女始呻 曰:“拯命之德,將何以報?”玉自初窺時,心已隱為弟謀,因告以意。女 曰:“狼疾之人[18],不能操箕帚矣。當別為賢仲圖之[19]。”詰其姓氏, 答言:“秦氏。”玉乃展衾,俾暫休養;自乃襆被他所。曉而視之,則床已 空,意其自歸。而訪察近村,殊少此姓;廣托戚朋,並無確耗。歸與弟言, 悔恨若失。

珏一日偶游塗野[20],遇一二八女郎,姿致娟娟[21],顧之微笑,似將 有言。因以秋波四顧而後問曰:“君甘家二郎否?”曰:“然。”曰:“君 家尊曾與妾有婚姻之約[22],何今日欲背前盟,另訂秦家?”珏云:“小生 動孤[23],夙好都不曾聞,請言族閥,歸當問兄。”女曰:“無須細道,但 得一言,妾當自至。”珏以未稟兄命為辭。女笑曰:“呆郎君[24]!遂如此 怕哥子耶?妾陸氏,居東山望村。三日,當候玉音[25]。”乃別而去。珏歸, 述諸兄嫂。兄曰:“此大謬語!父歿時,我二十餘歲,倘有是說,那得不聞?” 又以其獨行曠野,遂與男兒交語,愈益鄙之。因問其貌。珏紅徹面頸,不出 一言。嫂笑曰:“想是佳人。”玉曰:“童子何辨妍媸[26]?縱美,必不及 秦;待秦氏不諧,圖之未晚。”珏默而退。逾數日,玉在途,見一女子零涕 前行。垂鞭按轡而微睨之,人世殆無其匹[27]。使仆詰焉,答曰:“我舊許 甘家二郎;因家貧遠徒,遂絕耗問。近方歸,復聞郎家二三其德[28],背棄 前盟。往問伯伯甘壁人[29],焉置妾也?”玉驚喜曰:“甘壁人,即我是也。 先人曩約,實所不知。去家不遠,請即歸謀。”乃下騎授轡,步御以歸[30]。 女自言:“小字阿英,家無昆季[31],惟外姊秦氏同居[32]。”始悟麗者即 其人也。王欲告諸其家,女固止之。竊喜弟得佳婦,然恐其佻達招議[33]。 久之,女殊矜莊[34],又嬌婉善言。母事嫂,嫂亦雅愛慕之。

值中秋,夫妻方狎宴,嫂招之。珏意悵惘。女遣招者先行,約以繼至; 而端坐笑言良久,殊無去志。珏恐嫂侍久,故連促之。女但笑,卒不復去。 質旦,晨妝甫竟,嫂自來撫問[35]:“夜來相對[36],何爾怏怏[37]?”女 微哂之。珏覺有異,質對參差[38]。嫂大駭:“苟非妖物,何得有分身術?” 玉亦懼,隔簾而告之曰[39]:“家世積德,曾無怨仇。如其妖也,請速行,幸勿殺吾弟!”女靦然曰:“妾本非人,只以阿翁夙盟,故秦家姊以此勸駕[40]。自分不能育男女,嘗欲辭去,所以戀戀者,為兄嫂待我不薄耳。令既 見疑,請從此訣。”轉眼化為鸚鵡,翩然逝矣。初,甘翁在時,蓄一鸚鵡甚 慧,嘗自投餌[41]。時珏四五歲,問:“飼鳥何為?”父戲曰:“將以為汝 婦。”間鸚鵡乏食,則呼珏云:“不將餌去,餓煞媳婦矣!”家人亦皆以此 為戲。後斷鎖亡去。始悟舊約雲即此也。然珏明知非人,而思之不置;嫂懸 情猶切,旦夕啜泣。玉悔之而無如何。

後二年為弟聘姜氏女,意終不自得。有表兄為粵司李[42],玉往省之, 久不歸。適土寇為亂,近村里落,半為丘墟。珏大懼,率家人避山谷。山上 男女頗雜,都不知其誰何。忽聞女子小語,絕類英。嫂促珏近驗之,果英。 珏喜極,捉臂不釋。女乃謂同行者曰:“姊且去,我望嫂嫂來。”既至,嫂 望見悲哽。女慰勸再三,又謂:“此非樂土。”因勸令歸。眾懼寇至,女固 言:“不妨。”乃相將俱歸。女撮土攔戶,囑安居勿出,坐數語,反身欲去。 嫂急握其腕,又今兩婢捉左右足,女不得已,止焉。然不甚歸私室;珏訂之 三四,始為之一往。嫂每謂新婦不能當叔意[43]。女遂早起為姜理妝,梳竟, 細勻鉛黃[44],人視之,艷增數倍;如此三日,居然麗人。嫂奇之,因言:“我又無子。欲購一妾,姑未遑暇[45]。不知婢輩可塗澤否?”女曰:“無 人不可轉移,但質美者易為力耳。”遂遍相諸婢,惟一黑醜者,有宜男相[46]。 乃喚與洗濯,已而以濃粉雜藥末塗之,如是三日,面色漸黃[47];四七日, 脂澤沁入肌理,居然可觀。日惟閉門作笑,並不計及兵火。一夜,噪聲四起, 舉家不知所謀。俄聞門外人馬鳴動,紛紛俱去。既明,始知村中焚掠殆盡; 盜縱群隊窮搜,凡伏匿岸穴者,悉被殺擄。遂益德女,目之以神。女忽謂嫂 曰:“妾此來,徒以嫂義難忘,聊分離亂之憂。阿伯行至,妾在此,如諺所 雲,非李非桃[48],可笑人也。我姑去,當乘間一相望耳。”嫂問:“行人 無恙乎?”曰:“近中有大難。此無與他人事,秦家姊受恩奢,意必報之, 固當無妨。”嫂挽之過宿,未明已去。玉自東粵歸[49],聞亂,兼程進[50]。途遇寇,主僕棄馬,各以 金束腰間,潛身叢棘中。一秦吉了飛集棘上[51],展翼覆之。視其足,缺一 指,心異之。俄而群盜四合,繞莽殆遍,似尋之。二人氣不敢息。盜既散, 鳥始翔去。既歸,各道所見,始知秦吉了即所救麗者也。後值玉他出不歸; 英必暮至;計玉將歸而早出。珏或會於嫂所,間邀之,則諾而不赴。一夕, 玉他往,珏意英必至,潛伏候之。未幾,英果來,暴起,要遮而歸於室[52]。 女曰:“妾與君情緣已盡,強合之,恐為造物所忌[53]。少留有餘,時作一 面之會,如何?”珏不聽,卒與狎。天明,詣嫂,嫂怪之。女笑云:“中途 為強寇所劫,勞嫂懸望矣。”數語趨出。居無何,有巨狸銜鸚鵡經寢門過。 嫂駭絕,固疑是英。時方沐[54],輟洗急號,群起噪擊,始得之。左翼沾血, 奄存餘息[55]。把置膝頭,撫摩良久,始漸醒。自以喙理其翼[56]。少選, 飛繞中室,呼曰:“嫂嫂,別矣!吾怨珏也!”振翼遂去,不復來。

據《聊齋志異》鑄雪齋抄本

注釋

[1]廬陵:郡名。治所在今江西省吉安市。

[2]鞠養:撫養。

[3]秀出:秀美出眾。

[4]表表:卓異;不同尋常。

[5]簡拔:選擇;挑選。簡,選。刻:苛刻,嚴格。

[6]匡山:即江西省廬山。

[7]函谷:振函谷關。在河南省靈寶縣西南,關城在谷中。

[8]方用恨恨;正因此而感到遺憾。用,因。

[9]爾爾,如此耳!

[10]娘行(háng 杭):猶言“咱們”,婦女們自稱之詞。娘,婦女的通 稱,多指青年婦女。

[11]取次:隨便;任意。

[12]踏青:古時稱春日郊遊為“踏青”。小約:小小的約會。乖:違背, 此指爽約。

[13]岸然:高聳的樣子。

[14]鶻睛:鷹樣的眼睛。鶻,鷹屬猛禽。

[15]婀娜:體態柔弱。這裡指行走搖曳不穩。不前:指逃跑落在後面。

[16]支撐:抗拒。

[17]抽劍:此據山東博物館抄本,原作“袖劍”。

[18]狼疾之人:《孟子·告子上》:“養其一指而失其肩背而不知也, 則為狼疾人也。”狼疾,趙岐《注》讀為“狼藉”。似借用成語,指肢體殘 缺之人。

86版《聊齋》之阿英 86版《聊齋》之阿英

[19]賢仲:猶言“令弟”。仲,老二。

[20]塗野:猶言“曠野”,塗,同“途”。

[21]姿致:風姿情態。娟娟:美好的樣子。

[22]君家尊:您家令尊;指甘珏的父親。

[23]孤:幼年無父為“孤”!有時也指失去父母。

[24]呆(ái):痴呆。

[25]玉音:您的回信。玉,尊敬對方之詞。

[26]妍媸:美醜。

[27]人世殆無其匹:猶言世間無雙。匹,匹敵。

[28]二三其德:語出《詩·衛風·氓》。猶言三心二意。

[29]伯伯,大伯子;夫兄。

[30]步御:步行御馬。御,牽馬。

[31]昆季,弟兄。長者為昆,幼者為季。

[32]外姊:表姐。

[33]佻達:輕浮、不莊重。招議,引起物議。

[34]矜莊:端莊。

[35]撫問:據山東省博物館抄本補,原缺。

[36]夜來:據山東省博物館抄本補,原缺。

[37]怏怏(yàng-yàng 樣樣):抑鬱不樂。

[38]質對參差(cēn—cī):意謂經過質詢在問,發現了破綻。參差,不 齊,喻破綻。

[39]隔簾:在簾外。封建禮俗男女有別,故甘玉在弟婦室外,隔簾相

[40]勸駕:古時舉送賢者出仕,且為之備車駕,稱“勸駕”。此指勸促 阿英去甘家完婚。

[41]投餌:餵食。投,送。

[42]粵:廣東廣西地區,古為“百粵”之地,故名。司李:即“司理”,

各州主管獄訟之宮。明代也稱推官為“司理”。

[43]叔:丈夫的弟弟。《爾雅·釋親》:“夫之弟為叔”。

[44]細勻鉛黃:細心地為她搽勻脂粉。鉛和黃,都是化妝品。鉛,鉛粉。 黃,雄黃之類的染料。六朝以來女子有黃額妝,在額間塗黃為飾。

[45]暇:據山東省博物館抄本,原作“假”。

[46]宜男相:生育男孩的相貌。舊時祝頌婦人多子為“宜男”。

[47]面色:據山東省博物館抄本,原作“面赤”。

[48]非桃非李:猶言不倫不類;謂處境尷尬。

[49]東粵:指廣東。

[50]兼程:以加倍速度趕路。

[51]秦吉了:鳥名,即鷯哥,鉗黑色,紅嘴黃爪,能學人言,類似鸚鵡。

[52]要遮:攔截。

[53]造物:創造萬物者,指天。

[54]沐(mù木):洗頭髮。

[55]奄存徐息,僅存一點微弱氣息。奄,氣息微弱的樣子。

[56]喙:據山東省博物館本,原作“啄”。

譯文

甘玉,字璧人,廬陵縣人。父母在他很小的時候就去世了。留下個弟弟叫甘珏,字雙璧,從五歲起就由哥哥撫養。甘玉性情友愛,對待弟弟如同自已的兒子。後來甘珏漸漸長大,生得一表人材,秀美出眾,而日很聰明,文章寫得好,甘珏更加喜愛他,常說:“我弟弟才貌出眾,不能不找個好媳婦。”但是由於過分挑剔,始終沒有找到滿意的。

這時,甘玉在匡山寺廟裡讀書。一天夜裡,剛躺下,聽到窗外有女子說話的聲音。他偷偷一看,見有三四個女郎席地而坐,幾個婢女正擺酒上菜,都長得特別漂亮。一個女子說:“秦娘子,阿英為什麼沒來?”那個坐在下座的女子說:“昨天她從函谷關來,被惡人傷了右臂,不能一起來玩,她正因此遺憾呢。”另一個女子說:“我前天夜裡做了個惡夢,今天想起來還嚇得冒汗呢。”下座的女子忙搖手說:“不要說!不要說!今晚上姐妹們歡聚相會,說了嚇人的話讓人不痛快。”女子笑著說:“看你那膽怯的樣子!難道真有虎狼把你給叼去嗎?你要是不讓我說,必須唱一首歌,為我們助酒。”那女子便低聲唱道:“閒階桃花取次開,昨日踏青小約未應乖。囑咐東鄰女伴少待莫相催,著得鳳頭鞋子即當來。”唱完,滿座人無不讚賞。正說笑著,忽然一個高大的男人從外邊闖進來,鷹樣的眼睛,閃閃發光,相貌醜陋可怕。女郎們哭喊著:“妖怪來了!”像驚弓之鳥一樣一鬨而散。只有剛才唱歌的那個女子體態柔弱,落在後面,被那男人抓住。女子痛苦地哭叫著,拚命掙扎。那男人生氣地大吼一聲,咬斷了她的手指,就勢嚼了起來。女子躺在地上,像死了一樣。甘玉憐憫之心頓起,再也忍耐不住,急忙抽出劍,開門衝出去,向那男人一劍砍去,砍掉了大腿,那人忍痛逃走了。甘玉扶女子進屋,見她面如土色,血流滿了衣袖。看她的手,右手拇指已經斷了。甘玉撕下一塊布,給她包好,女子才呻吟著說:“救命之恩,讓我怎樣報答呢?”甘玉自從看到她時,心中已經暗暗為弟弟盤算,就把自己的意思告訴了女子。女子說:“我這樣一個殘疾之人,不能操持家務了。應當另外為令弟找一個好的。”甘玉問她姓氏,女子回答說;“姓秦。”甘玉給她鋪好被褥,讓她暫時在這裡休養,自己抱著鋪蓋到別處去睡了。第二天一早,甘玉來看那女子,床上卻已經空了。甘玉想,她一定是自己回去了。但是訪察了鄰近的村子,並沒有姓秦的。他又到處托親戚朋友打聽,也沒有個確實的訊息。回去與弟弟說起這事,還悔恨得像丟失了什麼寶貝似的。

甘珏一天偶爾到野外遊玩,遇見一個十五六歲的少女,風姿美好,看著甘珏微笑,像有話要說。她四面看了看,問甘珏說:“你可是甘家的二郎嗎?”甘珏回答說:“是。”少女說:“令尊曾給你和我訂過婚約,你怎么今天想違背婚約,另外跟秦家訂婚呢?”甘珏說:“小生幼年失去父母,家中的親戚朋友我都不知道。請告訴我你的家世,我回去問我哥哥。”那少女說:“沒必要細說,只要你一句話,我自己會到你家去的。”甘珏以沒有稟告哥哥為由推辭了,少女說:“呆郎君!你就這么怕你哥哥呀!我姓陸,住在東山望村。三天之內,等你的回信。”說完就告辭走了。甘珏回家,跟哥嫂講了這事,哥哥說:“簡直是胡說八道!父親去世時,我都二十多歲了,如果有這事,我能沒聽說?”又覺得那女子一人在野外行走,還與男子隨便搭話,更加看不起她。甘玉又問起她的相貌,甘珏面紅耳赤,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嫂子笑著說:“想來一定是位美人了?”甘玉說:“小孩子哪分得出美醜?就算美,也肯定比不上秦姑娘。等秦姑娘的事不成,再考慮她也不晚。”甘珏默默地退了下去。

過了幾天,甘玉在路上見一個女子在前面邊哭邊走,便垂下鞭子按住韁繩,微微斜眼一看,見是個舉世無雙的美麗少女,便叫僕人去問她為什麼這樣傷心。少女回答說:“我以前許給甘家老二,因為家裡窮,搬到很遠的地方去了,跟甘家斷絕了音信。最近剛回來,聽說甘家三心二意要背棄前約。我想去問問大伯子甘璧人,怎么安置我?”甘玉驚喜地說:“甘璧人就是我。先父在世時訂的婚約,我實在不知道。這兒離家不遠,請你到家裡再商量。”於是從馬上下來,把韁繩交給少女,讓她騎著,自己牽馬步行,一塊回家。少女自己說:“我小名叫阿英,家裡沒有兄弟,只有一個表姐秦氏和我住在一起。”甘玉這時才明白阿英就是弟弟遇見的那個美人。甘玉想告訴她家裡的人,阿英再三阻止。甘玉暗暗高興弟弟得到這么一位俊媳婦,但又怕她輕浮不莊重,招人議論。可住了很長時間,阿英非常矜持端莊,又溫柔會說話,對嫂子像母親一樣,嫂子也非常喜歡她。

到了中秋佳節,甘玉夫妻倆正在吃酒說笑,嫂子讓人來叫阿英。甘珏心裡有些不高興。阿英就讓來人先回去,說自己馬上就到。可她端坐在那兒跟甘珏說笑了很長時間,也沒有去的意思。甘珏怕嫂子等久了,就連連催促她。阿英只是笑,一直沒有去。

第二天一早,阿英剛梳妝完,嫂子親自過來問候,說:“昨天夜裡在一起時,為什麼老是不快樂?”阿英微微笑了一下,沒說話。甘珏覺得奇怪,再三詢問,發現了破綻。嫂子大吃一驚說:“如果不是妖怪,怎么會有分身術!”甘玉也害怕起來,隔著帘子告訴阿英說:“我們家世代積德行善,從來沒跟人結過怨仇。如果你真是妖怪的話,請馬上走,別傷害我弟弟!”阿英不好意思地說:“我原本不是人,只是因為老公公在世時訂的婚約,所以秦家表姐也勸我來完婚。我自己明白不能生男育女,曾經想離開你們;之所以戀戀不捨,是因為兄嫂待我太好了。如今既然被懷疑,就從此永別吧!”說完,轉眼就變成一隻鸚鵡,翩翩飛走了。當初,甘父在世時,養了一隻鸚鵡,非常聰明,甘父常常親自餵食。當時甘珏才四五歲,問父親說:“養鳥乾什麼?”甘父開玩笑說:“給你作媳婦啊。”有時鸚鵡沒食吃了,甘父就喊甘珏說:“還不拿吃的給鸚鵡?要餓煞你媳婦了!”家裡人也都拿這話來取笑甘珏。後來,鸚鵡掙斷鎖鏈,不知飛到什麼地方去了。甘玉想到這裡,才醒悟女子說的婚約指的就是這個。可是甘珏明知她不是人,仍然想著她。嫂子想得更厲害,整天傷心落淚。甘玉也很後悔,但也無可奈何。

兩年後,甘玉為弟弟聘娶了姜氏女,可甘珏始終覺得不如意。甘氏兄弟有個表兄在廣東當司李。甘玉到廣東去探望他,去了很久也沒回來。恰在這時,家鄉遇上土匪作亂,附近的村落多半都成了廢墟。甘珏非常害怕,帶領全家人躲避到了山谷里。在山谷避難的人很多,誰也不認識誰。甘珏忽然聽見有個女子小聲說話,聲音很像阿英。嫂子催促他過去看看,甘珏走近一看,果然是阿英。甘珏高興極了,捉住阿英的手臂不放鬆。阿英對同行的人說:“姐姐先走吧,我看看嫂子就來。”阿英來到嫂子跟前,嫂子看見她,傷心地哭起來,阿英再三勸說,又說:“這裡不是安全的地方。”勸他們回家。甘珏害怕土匪會到村里去,阿英再三說:“不要緊。”就和他們一同回去了。阿英撮了一些土攔在門外,囑咐家裡人安心在家中住著,不要出門。坐著說了幾句話,阿英轉身想走。嫂子急忙握住她的手腕,又叫兩個婢女捉住她的雙腳。阿英沒有辦法,只好住下了。但是阿英卻不到甘珏房裡去,甘珏約她三四次,她才去一次。嫂子常對阿英說新娶的姜氏媳婦不能讓小叔子滿意。阿英便每天早上起來給姜氏梳妝打扮,梳理好了頭髮,又細心地為她搽勻脂粉。人們再看姜氏,比往日漂亮了幾倍。如此三天,姜氏居然變成一個美人。嫂子覺得奇怪,就對阿英說:“我沒有兒子,想買個小妾,暫時沒空去買。不知道婢女是不是也能變成美人?”阿英說:“沒有人不可以變美,只是本質好一點的容易些罷了。”嫂子就把所有的婢女叫來,讓阿英相看。只有一個又黑又醜的婢女,有生男孩的相貌。阿英就把她叫來,給她洗了澡,洗了臉,然後用濃濃的粉和了藥末給她抹上。過了三天,這個婢女的臉漸漸由黑變黃;又過了幾天,粉脂的光澤慢慢沁入肌膚,居然變得很好看了。

阿英他們每天關著門在房裡說笑,根本不想土匪的事。一天夜裡,村里突然一片吵嚷聲,全家人都嚇得不知怎么辦好。不一會兒聽到門外人喊馬叫,土匪紛紛離去。天亮以後,才知道村里已被燒光搶盡了。強盜們一隊一夥地四處搜尋,凡是藏在山谷洞穴里的人,都被搜出來殺了,或是抓走了。於是甘家的人更加感激阿英,把她當作神仙看待。阿英忽然對嫂子說:“我這次來,是因為忘不了嫂子的情義,暫時為你們分擔離亂的憂愁。哥哥不久就要回來了,我在這裡,就像俗話說的,非李非桃,不倫不類,讓人笑話。我要走了,有時間我會再來看望你們的。”嫂子問:“你哥哥在路上沒事吧?”阿英說:“最近有大難。但這不關別人的事,秦家姐姐受過哥哥的恩惠,我想一定會報答他,所以不會有什麼事。”嫂子留她過夜,天不亮阿英就走了。

甘玉從廣東回來,聽說家鄉鬧土匪,便日夜兼程地往回趕。路上遇到賊寇,主僕二人把馬扔了,各自把銀子扎在腰間,鑽進棘叢中躲避。這時,一隻秦吉了鳥飛落到荊棘上,展開翅膀遮蓋住了他們。甘玉見它的腳缺一個指頭,心中感到奇怪。不一會兒,賊寇從四面包圍過來,在荒草叢棘中走來走去,好像在尋找他們。主僕二人嚇得連氣都不敢出,直到盜寇走光了以後,那隻鳥才飛走了。甘玉回家後,一家人各自述說了自己的見聞,甘玉才知道那隻秦吉了鳥就是自己曾救過的秦姑娘。

後來,每當甘玉外出不回來,阿英晚上一定來。估計甘玉要回來了,第二天便早早地走了。甘珏有時在嫂子房裡遇到阿英,瞅機會邀她到自己屋去,阿英只是答應,卻不肯去。

一天夜裡,甘玉出門了。甘珏想阿英一定會來,就藏在一邊等她。不久,阿英果然來了,甘珏突然出來,把她攔截住,硬要她到自己房裡去。阿英說:“我與你的情緣已經完了,強合在一起,恐怕會遭到上天的懲罰。不如留些餘地,以後我們還可以常見面的,怎么樣?”甘珏不聽,又和她做起夫妻之事。天亮後,阿英去見嫂子,嫂子怪她為什麼昨夜沒來,阿英笑著說:“半路上被強盜劫了去,讓嫂子白等了一個晚上。”說了幾句話,便轉身走了。不多久,有一隻很大的狸貓叼著一隻鸚鵡從嫂子臥室門前經過。嫂子一見,驚駭極了,懷疑那鸚鵡是阿英。當時嫂子正在洗頭髮,趕忙住手大聲呼叫。家裡人一起連打帶喊,才把它救下來。鸚鵡的左翅膀沾滿了血,已經奄奄一息了。嫂子把它放在膝蓋上,撫摩了很久,才漸漸甦醒,自己用嘴整理著翅膀。一會兒,鸚鵡在房子裡轉著圈子飛起來,大聲說:“嫂子,告別了!我怨甘珏呀!”振動著翅膀飛走了,從此再也沒回來。

作者簡介

蒲松齡(1640-1715),清代傑出的文學家,字留仙,一字劍臣,別號柳泉居士,世稱聊齋先生,山東淄川(今山東淄博市) 人。他出身於一個沒落的地主家庭,父親蒲槃原是一個讀書人,因在科舉上不得志,便棄儒經商,曾積累了一筆可觀的財產。等到蒲松齡成年時,家境早已衰落,生活十分貧困。蒲松齡一生熱衷功名,醉心科舉,但他除了十九歲時應童子試曾連續考中縣、府、道三個第一,補博士弟子員外,以後屢受挫折,一直鬱郁不得志。他一面教書,一面應考了四十年,到七十一歲時才援例出貢,補了個歲貢生,四年後便死去了。一生中的坎坷遭遇使蒲松齡對當時政治的黑暗和科舉的弊端有了一定的認識,生活的貧困使他對廣大勞動人民的生活和思想有了一定的了解和體會。因此,他以自己的切身感受寫了不少著作,今存除《聊齋志異》外,還有《聊齋文集》和《詩集》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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