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品原文
金陵五題(並序)
余少為江南客,而未游秣陵,嘗有遺恨。後為歷陽守,跂而望之。適有客以《金陵五題》相示,逌爾生思,欻然有得。他日友人白樂天掉頭苦吟,嘆賞良久,且曰《石頭》詩云“潮打空城寂寞回”,吾知後之詩人,不復措詞矣。餘四詠雖不及此,亦不孤樂天之言耳。
石頭城
山圍故國周遭在 ,潮打空城寂寞回 。
淮水東邊舊時月 ,夜深還過女牆來 。
烏衣巷
朱雀橋邊野草花 ,烏衣巷口夕陽斜。
舊時王謝堂前燕 ,飛入尋常百姓家。
台城
台城六代競豪華,結綺臨春事最奢 。
萬戶千門成野草,只緣一曲後庭花 。
生公講堂
生公說法鬼神聽,身後空堂夜不扃 。
高坐寂寥塵漠漠,一方明月可中庭 。
江令宅
南朝詞臣北朝客,歸來唯見秦淮碧。
池台竹樹三畝餘,至今人道江家宅。
注釋譯文
詞句注釋
⑴石頭城:故址在今南京西清涼山一帶,三國時期孫吳曾依石壁築城。
⑵山圍:四周環山。故國:故都,這裡指石頭城。周遭:周匝,這裡指石頭城四周殘破的遺址。
⑶潮:指長江江潮。空城:指荒涼空寂的殘破城垣。
⑷淮水:流經金陵城內的秦淮河,為六朝時期遊樂的繁華場所。舊時:昔日,指六朝時。
⑸女牆:城上的矮牆,即城垛。
⑹烏衣巷:金陵城內街名,位於秦淮河之南,與朱雀橋相近。三國時期吳國曾設軍營於此,軍士都穿黑衣,故名。
⑺朱雀橋:六朝時金陵正南朱雀門外橫跨秦淮河的大橋,在今江蘇省南京市江寧區。
⑻王謝:王導、謝安,晉相,世家大族,賢才眾多,皆居巷中,冠蓋簪纓,為六朝巨室。舊時王謝之家庭多燕子。至唐時,則皆衰落不知其處。
⑼台城:六朝時的禁城(宮城),又稱“苑城”,是當時的皇帝用於辦公居住的場所,其遺址在今南京玄武湖南岸、雞鳴寺之後。
⑽結綺臨春:結綺閣和臨春閣,陳後主(陳叔寶)建造的兩座窮極奢華的樓閣。
⑾後庭花:樂府清商曲吳聲歌曲名。本名《玉樹後庭花》,南朝陳後主制。其辭輕盪,而其音甚哀,故後多用以稱亡國之音。
⑿生公:晉末高僧竺道生的尊稱。相傳生公曾於蘇州虎丘寺立石為徒,講《涅盤經》。至微妙處,石皆點頭。
⒀扃(jiōng):上閂,關門。
⒁一方:猶言一片。可:正,恰恰。中庭:院子。
⒂江令宅:陳代的亡國宰相江總的家宅。江總字總持,是陳朝後宮 “狎客”,宮體艷詩的代表詩人之一。
白話譯文
石頭城
群山環繞那舊都的城牆四圍還在,江潮拍擊這空城又寂寞地退回。
淮水東邊升起的依舊是當年明月,夜深時分還一樣穿過女牆照來。
烏衣巷
朱雀橋邊長滿了叢叢野草野花,烏衣巷口夕陽漸漸地西斜。
從前在王謝大堂前築巢的燕子,如今再飛進平常百姓人家。
台城
台城的六代帝王都競相奢侈,陳後主結綺樓臨春閣最豪華。
現在萬戶千門都長滿了野草,就由於後主那曲玉樹後庭花。
生公講堂
當年生公說法鬼神也來聽講,死後一座空堂夜裡都不用關門。
講經的高座冷落得積滿灰塵,只見一片月光正映照著這院庭。
江令宅
南朝的詞臣做北朝的客人,回到南朝卻只見秦淮河依舊青碧。
還有那池台竹樹三畝有餘,至今人們說那就是當年江家宅第。
創作背景
這組詩當作於唐敬宗寶曆二年(826年)。當時劉禹錫由和州(今安徽省和縣)刺史任上返回洛陽,途徑金陵(今江蘇省南京市),寫了這一組詠懷古蹟的詩篇。金陵是六朝故都,江東繁華之地。到劉禹錫的時代,這個城市已不是政治、經濟和文化中心了,它已荒落得差不多成為一個“空城”。根據詩序,當時有人寫了五首關於金陵的詩《金陵五題》,劉禹錫有感於這個廢棄了的故都,和作了這組詩。
作品鑑賞
整體賞析
南京古稱金陵,此名得之甚早,《金陵圖》云:“昔楚威王見此有王氣,因埋金以鎮之,故曰金陵。秦並天下,望氣者言江東有天子氣,鑿地斷連崗,因改金陵為秣陵。”他們的作法似乎並未起到什麼作用,《後漢書》中說:望氣者蘇伯阿為王莽使,至南陽,遙望見舂陵郭,嘆曰:“氣佳哉,鬱鬱蔥蔥然!”
漢獻帝建安十七年(212年),孫權將統治中心自京口遷至秣陵,改名建業,取其“建功立業”之意。魏太和三年(229年),孫權在此正式稱帝,與曹操、劉備三分天下。其後,東晉和宋、齊、梁、陳等王朝相繼在此建都,歷史上稱這段時期為“六朝”(229—589年)。這些朝代國祚極短,又極盡奢侈豪華之能事。後代詩人面對“王氣黯然收”之後的金陵,想像秦淮河上金粉浮動、光影飄搖的往昔,常常為之感喟唏噓,“金陵懷古”遂成為詠史詩中的一個專題。劉禹錫的《金陵五題》是寫得早而又寫得好的詩篇,在主題、意象、語彙諸多方面,都對後代產生深遠影響。
《金陵五題》分別吟詠石頭城、烏衣巷、台城、生公講堂和江令宅,實際上是從不同角度、不同側面著筆,反覆表現“興亡”這一核心主題。
石頭城
這是組詩的第一首。此詩寫石頭城故址和舊景猶存,但人事已非,六代的豪華已不復存在,為此引發無限的感慨。詩中句句寫景,作者的主觀思想在字面上不著痕跡,而深味其境,則各有會心。白居易讀後,曾“掉頭苦吟,嘆賞良久”,贊曰:“我知後之詩人不復措辭矣。”
詩一開始,就置讀者於蒼莽悲涼的氛圍之中。圍繞著這座故都的群山依然在圍繞著它。這裡,曾經是戰國時代楚國的金陵城,三國時孫權改名為石頭城,並在此修築宮殿。經過六代豪奢,至唐初廢棄,二百年來久已成為一座“空城”。潮水拍打著城郭,仿佛也覺到它的荒涼,碰到冰冷的石壁,又帶著寒心的嘆息默默退去。山城依然,石頭城的舊日繁華已空無所有。
對著這冷落荒涼的景象,詩人不禁要問:為何一點痕跡不曾留下,沒有人回答他的問題,只見那當年從秦淮河東邊升起的明月,如今仍舊多情地從城垛後面升起,照見這久已殘破的古城。月標“舊時”,也就是“今月曾經照古人”的意思,耐人尋味。秦淮河曾經是六朝王公貴族們醉生夢死的遊樂場,曾經是徹夜笙歌、春風吹送、歡樂無時或已的地方,“舊時月”是它的見證。然而繁華易逝,而今月下只剩一片淒涼了。末句的“還”字,意味著月雖還來,然而有許多東西已經一去不返了。
詩人把石頭城放到沉寂的群山中寫,放在帶涼意的潮聲中寫,放到朦朧的月夜中寫,這樣尤能顯示出故國的沒落荒涼。只寫山水明月,而六代繁榮富貴,俱歸烏有。詩中句句是景,然而無景不融合著詩人故國蕭條、人生淒涼的深沉感傷。
此詩寄託詩人昔日繁華無處尋覓的感慨,江城濤聲依舊在,繁華世事不復再。詩人懷古抒情,希望君主能以前車之覆為鑑。
烏衣巷
這首詩表現對世事多變、榮辱無常的感嘆,揭示豪門大族的榮耀難以持久,是劉禹錫最得意的懷古名篇之一。
首句“朱雀橋邊野草花”,朱雀橋橫跨南京秦淮河上,是由市中心通往烏衣巷的必經之路。橋同河南岸的烏衣巷,不僅地點相鄰,歷史上也有瓜葛。東晉時,烏衣巷是高門土族的聚居區,開國元勛王導和指揮淝水之戰的謝安都住在這裡。舊日橋上裝飾著兩隻銅雀的重樓,就是謝安所建。在字面上,朱雀橋又同烏衣巷偶對天成。用朱雀橋來勾畫烏衣巷的環境,既符合地理的真實,又能造成對仗的美感,還可以喚起有關的歷史聯想,是“一石三鳥”的選擇。
句中引人注目的是橋邊叢生的野草和野花。草長花開,表明時當春季。“草花”前面按上一個“野”字,這就給景色增添了荒僻的氣象。再加上這些野草野花是滋蔓在一向行旅繁忙的朱雀橋畔,這就使讀者想到其中可能包含深意。作者在“萬戶千門成野草”(《台城》)的詩句中,就曾用“野草”象徵衰敗。在這首詩中,這樣突出“野草花”,正是表明,昔日車水馬龍的朱雀橋,已經荒涼冷落了。
第二句“烏衣巷口夕陽斜”,表現出烏衣巷不僅是映襯在敗落淒涼的古橋的背景之下,而且還呈現在斜陽的殘照之中。句中作“斜照”解的“斜”字,同上句中作“開花”解的“花”字相對應,全用作動詞,它們都寫出了景物的動態。“夕陽”,這西下的落日,再點上一個“斜”字,便突出了日薄西山的慘澹情景。本來,鼎盛時代的烏衣巷口,應該是衣冠來往、車馬喧闐的。而現在,作者卻用一抹斜暉,使烏衣巷完全籠罩在寂寥、慘澹的氛圍之中。
經過環境的烘托、氣氛的渲染之後,按說,似乎該轉入正面描寫烏衣巷的變化,抒發作者的感慨了。但作者沒有採用過於淺露的寫法,諸如,“烏衣巷在何人住,回首令人憶謝家”(孫元宴《詠烏衣巷》)、“無處可尋王謝宅,落花啼鳥秣陵春”(無名氏)之類;而是繼續藉助對景物的描繪,寫出了膾炙人口的名句:“舊時王謝堂前燕,飛入尋常百姓家”。
他出人意料地忽然把筆觸轉向了烏衣巷上空正在就巢的飛燕,讓人們沿著燕子飛行的去向去辨認,如今的烏衣巷裡已經居住著普通的百姓人家了。為了使讀者明白無誤地領會詩人的意圖,作者特地指出,這些飛入百姓家的燕子,過去卻是棲息在王謝權門高大廳堂的檐檁之上的舊燕。“舊時”兩個字,賦予燕子以歷史見證人的身份。“尋常”兩個字,又特彆強調了今日的居民是多么不同於往昔。從中,讀者可以清晰地聽到作者對這一變化發出的滄海桑田的無限感慨。
飛燕形象的設計,好像信手拈來,實際上凝聚著作者的藝術匠心和豐富的想像力。晉傅鹹《燕賦序》說:“有言燕今年巢在此,明年故復來者。其將逝,剪爪識之。其後果至焉。”當然生活中,即使是壽命極長的燕子也不可能是四百年前“王謝堂前”的老燕。但是作者抓住了燕子作為候鳥有棲息舊巢的特點,這就足以喚起讀者的想像,暗示出烏衣巷昔日的繁榮,起到了突出今昔對比的作用。
《烏衣巷》在藝術表現上集中描繪烏衣巷的現況;對它的過去,僅僅巧妙地略加暗示。詩人的感慨更是藏而不露,寄寓在景物描寫之中。因此它雖然景物尋常,語言淺顯,卻有一種蘊藉含蓄之美,使人讀起來餘味無窮。
台城
這首懷古詩,以古都金陵的核心──台城這一六朝帝王起居臨政的地方為題,寄託了弔古傷今的無限感慨。
首句總寫台城,綜言六代,是一幅鳥瞰圖。“六代競豪華”,乍看只是敘事,但前面冠以“台城”,便立刻使人聯想到當年金陵王氣,今日斷瓦頹垣,這就有了形象。“豪華”之前,著一“競”字,直貫六朝三百多年歷史及先後登基的近四十位帝王。“競”當然不是直觀形象,但用它來點化“豪華”,使之化成了無數幅爭奇鬥巧、富麗堂皇的六代皇宮圖,它比單幅圖畫提供的形象更為豐滿。
次句在畫面上突出了結綺、臨春兩座凌空高樓(還應包括另一座“望仙閣”在內)。“事最奢”是承上“豪華”而發的議論,“最”字接“競”字,其奢為六朝之“最”,可說登峰造極,那么陳後主的下場如何,是不難想像的了。這一句看起來寫兩座高樓,而議論融化在形象中了。這兩座高樓,雖然只是靜止的形象,但詩句卻能引起讀者對樓台中人和事的聯翩浮想。似見簾幕重重之內,香霧縹緲之中,舞影翩翩,輕歌陣陣,陳後主與妖姬艷女們正在縱情作樂。詩的容量就因“結綺臨春”引起的聯想而更加擴展了。
第三句記樓台今昔。眼前野草叢生,滿目瘡痍,這與當年“萬戶千門”的繁華景象形成多么強烈的對比。一個“成”字,給人以轉瞬即逝之感。數百年前的盛景,似乎一下子就變成了野草,其中極富深意。讀者仿佛置身於慘碧淒迷的瓦礫堆中,當年粉黛青蛾,依稀可見;今日累累白骨,怵目驚心。
結句論述陳後主失國因由,詩人改用聽覺形象來表達,在“千門萬戶成野草”的淒涼情景中,仿佛隱約可聞《玉樹後庭花》的樂曲在空際迴蕩。這歌聲使人聯想到當年翠袖紅氈,緩歌曼舞的場面,不禁使人對這一幕幕歷史悲劇發出深沉的感嘆。
懷古詩往往要抒發議論的,但這首詩不作抽象的議論,而是把議論和具體形象結合在一起,喚起人們豐富的聯想。讓嚴肅的歷史教訓化作接目搖心的具體形象,使詩句具有無限情韻,發人深思,引人遐想。這樣,讀者毫不感到是在聽詩人枯燥地譏評古人古事,只感到在讀詩中得到一種美的享受。
生公講堂
這是《金陵五題》的第四首,詠唱金陵的一處佛教古蹟。生公是對東晉高僧竺道生的尊稱。相傳他特別善於講說佛法,剛到蘇州時,由於不被了解,無人聽講,於是就對著石頭講了起來,結果石頭都受了感動,點頭讚許。“生公說法,頑石點頭”的諺語,就是說的這件事。可以想見,他在金陵的傳法活動也一定是非常熱烈的,所以有“生公說法鬼神聽”一句。不說人聽,而說鬼神聽,形象地渲染了當時聽講人數的眾多和虔誠,這是深入一層寫。但後三句卻由熱變冷,轉寫生公身後的蕭條。蕭條的標誌是,當年的講堂現在已經一片冷清,連夜間都不用上鎖了。那莊嚴的高座,已是布滿灰塵,無人過問。最後一句說,一方皎潔的月色,灑在庭院之中,恰好形成別具一格的優美景象。尋常之景,寫來卻覺別有韻味。“可”字用得妙,增添了景色的迷人之象。
此詩章法是前一後三式,即前一句盛,後三句衰。與此相反的是前三後一式,如李白《越中覽古》:“越王勾踐破吳歸,戰士還家盡錦衣。宮女如花滿春殿,只今惟有鷓鴣飛。”一般的七絕都是在第三句轉折,而這首《生公講堂》與李白《越中覽古》的轉折一在第二句,一在第四句,皆屬變格。
江令宅
這是組詩的最後一首,詠江令家宅。南朝有兩個江令,一是江淹,二是江總。江淹沒有到過北方,江總曾由陳入隋。根據此詩首句可確定這裡的“江令”指的是江總。據《陳書·江總傳》載,江總居官不持政務,與後主、陳暄、孔范等十餘人終日游宴後庭,飲酒賦詩,當時謂之“狎客”。江總和陳後主等一批文人創作了大量的側艷詩,被稱為宮體詩的最後一批詩人。陳亡後,江總一度入隋為官,後來放歸江南,終老江都(今江蘇揚州)。首句“南朝詞臣北朝客”就是對江總一生的經典概括。
劉禹錫憑弔江令宅,指出“狎客詞臣惑主誤國”這一導致南朝滅亡的原因。南京師範大學博士鍾翠紅在論文《南朝江總及陳代文人的思想考察》中認為,劉禹錫在寫作上,先站在江總的角度,寫他從北朝歸來時所見淒涼景象:秦淮河再也不見昔日笙歌繚繞、燈影凌亂的繁華,只有碧青的河水靜靜流淌。江總是見證了故國興亡的人,興亡之事與他本人有著脫不開的關係。
《江令宅》是《金陵五題》中的最後一首。創作這組詩時,正是唐後期時局動盪的時候。藩鎮割據、宦官專政、朋黨之爭是導致唐朝後期政局不穩的三個主要因素。宦官問題,“始於明皇,盛於肅、代,成於德宗,極於昭宗。”宦官的專權驕橫,威脅皇權,引起皇帝和朝臣的強烈不滿。因此唐中後期,發生多次皇帝與朝官聯合反對宦官集團的鬥爭。其中最為激烈的兩次鬥爭是順宗時期的“永貞革新”(805年)和文宗時期的“甘露之變”。劉禹錫作為在“永貞革新”中失敗的朝臣,和柳宗元等八人被貶為江州司馬。距離劉禹錫第一次被貶,到奉命回京路過金陵時,已經過去了二十多年。其間不斷地被提升又被貶黜、被調任。劉禹錫來到江總黯然度過餘生的地方,池台依舊,竹樹森森,他成了見證歷史興亡的又一位詩人。詩中秦淮碧水這種穿越歷史、延續至今的景物,形象生動地表現了江總當日的淒涼與詩人今日的惆悵。回首前人的故事,就和每個朝代的興亡一般,如出一轍。只有秦淮河一如既往地流淌——“歸來唯見秦淮碧”。
組詩前的小序提到,白居易讀了《石頭城》一詩,掉頭苦吟,嘆賞良久,讚美道:“吾知後之詩人,不復措詞矣。”這五首詩的確體現了劉禹錫高超的寫作技巧。
一、典型意象的巧妙組合。《石頭城》中的群山、江潮與明月,代表恆定的存在;故國、空城、女牆,象徵歷史的變遷。它們共同構成一種強烈的張力,呼喚著缺席的“人”。《烏衣巷》以野草和夕陽,渲染一種衰颯氣象;飄忽靈動的燕影卻充滿生機,甚至暗示著宇宙的某種玄機。《台城》以生滿“千門萬戶”的野草充塞讀者的視野,將《玉樹後庭花》的樂曲化為字面上“花”的形象,仿佛於一片淒迷慘碧中,盛開著一樹妖艷的花朵,形象揭示出興亡的因果關係。《生公講堂》中的漠漠浮塵與一方明月,一暗一明,沉默空虛,烘托出生公講堂的寂寥之狀。《江令宅》則以秦淮碧水與池台竹樹這兩種穿越歷史、延續至今的景物,形象表現江總當日的淒涼與詩人今日的惆悵。
二、普遍運用對比手法。今昔對比本懷古詩歌中最常見的表現手法,《金陵五題》卻運用得更為靈活,不僅表現出“昔日繁華”與“今朝衰敗”的陵替,而且處處突出藝術的美感,尤以前三首更為典型:《石頭城》以山河空城的蒼茫黝暗,映襯空中孤月的皎潔;《烏衣巷》以夕陽衰草鋪陳憂鬱闊大的背景,然後用特寫鏡頭捕捉凌空飛掠的燕影;《台城》以無邊野草與一樹繁花巧妙映襯,在數量與色澤方面都給讀者造成強烈衝擊。
三、組詩的結構安排頗費匠心。前兩首詩重在現象的描述,由王朝破滅寫到家族淪落;後三首探討六朝滅亡的原因,見解深刻,主次分明。組詩之間又有內在的照應,在第一首中,作為歷史見證的,是一輪無情的明月;最後一首中,作為歷史見證的,是兩位多情的詩人。隨著主題與感情的細微變化,詩的色調亦有所變化:《石頭城》的黝暗,《烏衣巷》的昏黃,《台城》的慘綠與妖紅,《生公講堂》的冷白,《江令宅》的碧青,憂傷的冷色塊,凝成一聲聲深沉的感嘆,穿透金陵古城四百年漫長的歷史。
名家點評
謝枋得《唐詩絕句註解》:“世異時殊,人更物換,豈特功名富貴不可見,其高名甲第,百無一存,變為尋常百姓之家。……朱雀橋邊之花草如舊時之花草,烏衣巷口之夕陽如舊時之夕陽,惟功臣王、謝之第宅今皆變為尋常百姓之室廬矣。乃雲‘舊時王、謝堂前燕,飛入尋常百姓家’。此風人遺韻。”
唐汝詢《唐詩解》:“此(指《烏衣巷》)嘆金陵之廢也。朱雀、烏衣,並佳麗之地,今惟野花夕陽,豈復有王、謝堂乎!不言王、謝堂為百姓家,而借言於燕,正詩人托興玄妙處。後人以小說荒唐之言解之,便索然無味矣。”
沈德潛《唐詩別裁》:“(《石頭城》)只寫山水明月,而六代繁華,俱歸烏有,令人於言外思之。”“(《烏衣巷》言王、謝家成民居耳,用筆巧妙,此唐人三昧也。”
施補華《峴傭說詩》:“烏衣巷詩‘舊時王謝堂前燕,飛入尋常百姓家’,若作燕子他去,便呆。蓋燕子仍入此堂,王、謝零落,已化作尋常百姓矣。如此則感慨無窮,用筆極曲。”
作者簡介
劉禹錫(772~842),唐代文學家、哲學家。字夢得,洛陽(今屬河南)人,自言系出中山(治今河北定縣)。貞元間擢進士第,登博學宏辭科。授監察御史。曾參加王叔文集團,反對宦官和藩鎮割據勢力,被貶朗州司馬,遷連州刺史。後以裴度力薦,任太子賓客,加檢校禮部尚書。世稱劉賓客。和柳宗元交誼甚深,人稱“劉柳”;又與白居易多所唱和,並稱“劉白”。其詩通俗清新,善用比興手法寄託政治內容。《竹枝詞》、《柳枝詞》和《插田歌》等組詩,富有民歌特色,為唐詩中別開生面之作。有《劉夢得文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