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品原文
酒誡
抱朴子曰:目之所好,不可從也;耳之所樂,不可順也;鼻之所喜,不可任也;口之所嗜,不可隨也;心之所欲,不可恣也。故惑目者,必逸容鮮藻也;惑耳者,必妍音淫聲也;惑鼻者,必草臣蕙芬也;惑口者,必珍羞嘉旨也;惑心者,必勢利功名也。五者畢惑,則或承之禍為身患者,不亦信哉!
是以智者嚴櫽括於性理,不肆神以逐物,檢之以恬愉,增之以長算。其抑情也,劇乎堤防之備決;其御性也,過乎腐轡之乘奔。故能內保永年,外免釁累也。蓋饑寒難堪者也,而清節者不納不義之谷帛焉;困賤難居者也,而高尚者不處危亂之榮貴焉。蓋計得則能忍之心全矣,道勝則害性之事棄矣。
夫酒醴之近味,生病之毒物,無毫分之細益,有丘山之巨損,君子以之敗德,小人以之速罪,耽之惑之,鮮不及禍。世之士人,亦知其然,既莫能絕,又不肯節,縱心口之近欲,輕召災之根源,似熱渴之恣冷,雖適己而身危也。小大亂喪,亦罔非酒。
然而俗人是酣是湎,其初筵也,抑抑濟濟,言希容整,詠《湛露》之“厭厭”,歌“在鎬”之“愷樂”,舉“萬壽”之觴,育“溫克”之義。日未移晷,體輕耳熱。夫琉璃海螺之器並用,滿酌罰余之令遂急。醉而不止,拔轄投井。
於是口涌鼻溢,濡首及亂。屢舞躚躚,舍其坐遷;載號載呶,如沸如羹。或爭辭尚勝,或啞啞獨笑,或無對而談,或嘔吐几筵,或值厥足良倡,或冠脫帶解。
貞良者流華督之顧眄,怯懦者效慶忌之蕃捷,遲重者蓬轉而波擾,整肅者鹿踴而魚躍。口訥於寒暑者,皆搖掌而譜聲,謙卑而不競者,悉裨瞻以高交。廉恥之儀毀,而荒錯之疾發;闒茸之性露,而傲佷之態出。
精濁神亂,臧否顛倒。或奔車走馬,赴阬谷而不憚,以九折之阪為蟲豈封;或登危蹋頹,雖墮墜而不覺,以呂梁之淵為牛跡也。或肆仇於器物,或酗醟於妻子;加枉酷於臣僕,用剡鋒乎六畜;熾火烈於室廬,掊寶玩於淵流;遷威怒於路人,加暴害於士友。褻嚴主以夷戮者,有矣;犯凶人而受困者,有矣。
言雖尚辭,煩而叛理;拜伏徒多,勞悲非敬。臣子失禮於君親之前,幼賤悖慢於耆宿之坐。謂清談為詆詈,以忠告為侵己。於是白刃抽而忘思難之慮,棒杖奮而罔顧乎前後。構漉血之讎,招大辟之禍。
以少凌長,則鄉黨加重責矣;辱人父兄,則子弟將推刃矣;發人所諱,則壯士不能堪矣;計數深克,則醒者不能恕矣。起眾患於須臾,結百疒阿於膏肓。奔駟不能追既往之悔,思改而無自反之蹊。蓋智者所深防,而愚人所不免也。其為禍敗,不可勝載。
然而歡集,莫之或釋,舉白盈耳,不論於能否。計瀝雨留於小余,以稽遲為輕己。傾匡注於所敬,殷勤變而成薄。勸之不持,督之不盡,怨色醜音所由而發也。
夫風經府藏,使人惚怳,及其劇者,自傷自虞。或遇斯疾,莫不憂懼,吞苦忍痛,欲其速愈。至於醉之病性,何異於茲。而獨居密以逃風,不能割情以節酒。若畏酒如畏風,憎醉如憎病,則荒沈之咎塞,而流連之失止矣。夫風之為疾,猶展攻治,酒之為變,在乎呼吸。及其悶亂,若存若亡,視泰山如彈丸,見滄海如盤盂,仰嚾天墮,俯呼地陷,臥待虎狼,投井赴火,而不謂惡也。夫用身之如此,亦安能惜敬恭之禮,護喜怒之失哉!
昔儀狄既疏,大禹以興。糟丘酒池,辛癸以亡。豐侯得罪,以戴尊銜懷。景升荒壞,以三雅之爵。劉松爛腸,以逃暑之飲。郭珍發狂,以無日不醉。信陵之凶短,襄子之亂政,趙武之失眾,子反之誅戮,漢惠之伐命,灌夫之滅族,陳遵之遇害,季布之疏斥,子建之免退,徐邈之禁言,皆是物也。世人好之樂之者甚多,而戒之畏之者至少,彼眾我寡,良箴安施?且願君節之而已。
曩既年荒谷貴,人有醉者相殺,牧伯因此輒有酒禁,嚴令重申,官司搜尋,收執榜徇者相辱,制鞭而死者太半。防之彌峻,犯者至多。至乃穴地而釀,油囊懷酒。民之好此,可謂篤矣。余以匹夫之賤,托此空言之書,未如之何矣。
又臨民者雖設其法,而不能自斷斯物,緩己急人,雖令不從,弗躬弗親,庶民弗信。以此而教,教安得行;以此而禁,禁安得止哉?沽賣之家,廢業則困,遂修飾賂遺,依憑權右,所屬吏不敢問。無力者獨止,而有勢者擅市。張爐專利,乃更倍售,從其酤買,公行靡憚,法輕利重,安能免乎哉?
或人難曰:“夫夏桀殷紂之亡,信陵漢惠之殘,聲色之過,豈唯酒乎!以其生患於古,而斷之於今,所謂以褒姒喪周,而欲人君廢六宮,以阿房之危秦,而使王者結草庵也。蓋聞昊天表酒旗之宿,坤靈挺空桑之化,燎祡員丘,瘞薶圻澤,祼鬯儀彝,寘降神祇,酒為禮也。
千鍾百觚,堯舜之飲也。唯酒無量,仲尼之能也。姬旦酒肴不撤,故能制禮作樂。漢高婆娑巨醉,故能斬蛇鞠旅。於公引滿一斛,而斷獄益明。管輅傾仰三斗,而清辯綺粲。揚雲酒不離口,而《太玄》乃就。子圉醉無所識,而霸功以舉。一瓶之醪傾,而三軍之眾悅。解毒之觴行,而盜馬之屬感。消憂成禮,策勛飲至,降神合人,非此莫以也。內速諸父,外將嘉賓,如淮如澠,《春秋》所貴。由斯言之,安可誡乎?”
抱朴子答曰:“酒旗之宿,則有之矣。譬猶懸象著明,莫大乎日月;水火之原,於是在焉。然節而宣之,則以養生立功;用之失適,則焚溺而死。豈可恃懸象之在天,而謂水火不殺人哉?宜生之具,莫先於食;食之過多,實結症瘕。況於酒醴之毒物乎!
夫使彼夏桀殷紂信陵漢惠荒流於亡國之淫聲,沈溺於傾城之亂色,皆由乎酒熏其性,醉成其勢,所以致極情之失,忘修飾之術者也。我論其本,子識其末,謂非酒禍,禍其安出?是獨知猛雨之沾衣,而不知雲氣之所作;唯患飛埃之糝目,而不覺飈風之所為也。
“千鍾百斛,不經之言,不然之事,明者不信矣。夫聖人之異自才智,至於形骸非能兼人,有七尺三丈之長,萬倍之大也。一日之飲,安能至是?仲尼則畏性之變,不敢及亂。周公則終日百拜,餚乾酒澄。上聖戰戰,猶且若斯,況乎庸人,能無悔乎?
漢高應天,承運革命,向雖不醉,猶當斬蛇。於公聰達,明於聽斷,小大以情,不失枉直。是以刑不濫加,世無怨民。但其健飲,不即廢事。若論大醉,亦俱無知。決疑之才,何賴於酒?未聞皋繇甫侯子產釋之,醉乃折獄也。
管輅年少,希當劇談,故假酒勢以助膽氣。若過其量,亦必迷錯。及其刺毫釐於爻卦,索鬼神之變化,占氣色以決盛衰,聆鳴鳥以知方來,候風雲而克吉凶,觀碑柏而識禍福,豈復須酒,然後審之?
揚雲通人,才高思遠,英瞻之富,稟之自天,豈藉外物,以助著述?及其數飲,由於偶好;亦或有疾,以宜藥勢耳。子圉肆志,蓋已素定。雖復不醉,亦於終果。瓶醪悅眾,寓言之喻。誠能賞罰允當,威恩得所,長算縱橫,應機無方,則士思果毅,人樂奮命。其不然也,雖流酒淵,何補勝負?繆公飲盜,造次之權,舍法長惡,何足多稱哉!豈如慎之邪?
作者簡介
葛洪(公元284~364年),字稚川,自號抱朴子,東晉醫藥學家。漢族,晉丹陽郡(今江蘇句容)人。三國方士葛玄之侄孫,世稱小仙翁。葛洪是中國東晉時期的醫生,是預防醫學的介導者。著有《肘後方》,書中最早記載一些傳染病如天花、恙蟲病症侯及診治。“天行發斑瘡”是全世界最早有關天花的記載。其在煉丹方面也頗有心得,丹書《抱朴子·內篇》具體地描寫了煉製金銀丹藥等多方面有關化學的知識,也介紹了許多物質性質和物質變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