瑞典高福利的社會制度,加上好酒的民族習性,造就了這樣的一種新型人類:職業酒民。他們每月只工作一天,也是迫不得已非乾不可的,就是按時到社會福利部門排隊領取救濟金。救濟金五、六千克郎,說多不多,說少不少,足夠穿衣吃飯及一般生活花費外加飲酒。所以接下來的那29天,就是瀟灑蒙地在酒中度過了。他們多半年齡在30~50歲之間,正當壯年,可是他們沒有工作,他們是一些失業者。這個國家的失業率目前是10%左右,他們就是些被“左右”的人了。他們當中大多數肯定是想找個正經工作而找不到,但也肯定有一些是有工作也不乾的。他們這樣算賬:如果工作,便須向國家繳納高稅收,如果整天喝酒還可以向國家領取高福利救濟金,這賬不用細算便見高低,還是喝酒吧。高福利養育懶漢,職業酒民就此誕生。
酒舞
瑞典人喝酒本來是極講究的,一講究酒吧,二講究酒具。可是對於職業酒民來說,若為飲酒故,二者皆可拋。他們注重的是那內容,而不是形式。有些人醉翁之意不在酒,而這些人醉翁之意獨在酒。只要有酒在手,走到哪裡哪裡就是天然的酒吧。公園裡、樹林中、馬路邊、牆角下、山石後、橋洞底,大伙兒一坐下來,酒宴便開始。“百年三萬六千日,一日須飲三百杯。”他們才是一些真正得酒趣的人,真正得飲酒之真傳的人。所以在街上碰到一兩個手持酒瓶,邊走邊喝,臉紅眼直步伐凌亂的人,不算稀奇。曾見一對夫妻,雙雙醉了,相互攙扶著在馬路上走,女的倒下了男的攙起來,男的倒下了女的拉起來,然後再相擁著往前走。過馬路時,所有的車輛趕緊停下,禮送這對恩愛夫妻過去.
李白有一首《襄陽歌》,寫的是:“落日欲沒峴山西,倒著接蘺花下迷。襄陽小兒齊拍手,攔街爭唱《白銅》。旁人借問笑何事,笑殺山公醉似泥。”想不到這一幅醉酒的漫畫,我在斯德哥爾摩的一個街角里看到了。幾個酒民,大約已在那裡喝了整整一天,有那一片空酒瓶子為證,人也個個像空酒瓶子一般東倒西歪。
其中有兩男子,尚能辨別落日欲沒,天色已晚,該回家了,於是連搖晃帶叫喊一個婦人醒來。那婦人甚是龐大,如一隻汽油桶倒在地上,早已呼呼睡去,鼾聲如雷,真箇是爛醉如泥。兩人見喊她不醒,便要把她硬拉起來,可是兩個瘦小男子,要把一桶汽油扶起來,力不從心,難度較大。兩位鍥而不捨,下死力終於把“油桶”抬起來了,打算把她慢慢架回家去。不料一換手的工夫,那婦人又推金山倒玉柱般轟隆一聲倒下了,而且依然呼呼大睡。兩男子從西扶起向東倒,扶得東來又向西倒,最後力氣用盡,兩位自己也起不來了。猶不甘心,便趴在地上,又拍地板,又附耳大叫,如拳擊裁判數數一般,數到最後那婦人仍不能醒,兩位裁判卻一頭栽倒在婦人身上,就此不省人事,相互枕籍於街頭,不知西方之既黑。
像這樣醉倒街頭,露宿過夜,在職業酒民中是經常發生的事情。其中有一些是真正的無家可歸者,因為救濟金不負責給買房子。但是,政府設有專門的戒酒所,冬天的夜裡上街巡查,發現醉倒的人,便收容而去,關上一夜,第二天再放走。這樣,不但使他們在溫暖的房子裡過上一夜,也避免了他們街頭鬧事。
不過,我所見到的酒民們,都是很文雅的,醉後的行為也無傷大雅,甚至屬於高雅的範疇。有一次,在一個露天音樂會上,台上正在演出,台下觀眾如潮。忽有一位老者,雙手各提一鼓鼓囊囊的編織袋,袋裡裝滿空的酒瓶酒罐。因為到處有飲酒的人,,到處便丟著空酒瓶罐,有些人便撿了這些瓶罐,拿到超市去換錢。超市有專門的機器,把瓶罐放入機口,合格的便吸進去,不合格的吐出來。收了後,便打出錢條,每個半克郎,在本超市購物,可以頂錢。丟的人多,撿的人少,也是一筆收入。這位老者便是做這工作的人。只見他醉醺醺走到舞台前一塊空地上,把袋子往地上一放,瓶罐滾出來也不管了,伸展了一下手腳,就跟著台上的音樂節奏跳起舞來。出手踢腿,鏇頭扭臀,翻筋斗豎蜻蜓,又像舞蹈又像武術,看得出功夫不淺,也許原是一位專業舞蹈家或武術家呢。觀眾竟忘了台上的表演而看起他來,並報以熱烈鼓掌。這老人跳了半個多小時,略有點臉紅氣喘,然後像個名演員似的收勢,鞠躬,再從地上收拾了他的瓶罐,揚長而去。
我後來有幸看到又一次酒醉的舞蹈,是位女子,給我留下更深的印象,使我至今想起,猶覺渾身酒意盎然。
距女兒家不遠,便是一個不大的街心公園,周圍樹林環繞,林下擺著幾把長靠椅,另一邊是雕塑噴泉。這裡便是一些酒民的飲酒作樂處。我從家到捷運站,必經過這裡,總見那些人,懶懶地坐在長椅上,一人一瓶酒,或拿在手裡,或擺在地上,時時喝上一口,談笑風生,真的如神仙一般。五六位男仙,兩位女仙。男仙都是相似的,一個比一個更邋遢,有一位腳步踉蹌走到一棵樹後,拉開褲子就撒尿,大家都看得清楚,見怪不怪。兩位女仙各有不同。一位矮瘦,行為輕佻,與男仙們動手動腳打情罵俏,甚至從每個男子手裡奪取酒瓶,自己灌上兩口。看得出男仙們也不是很喜歡她。男仙們喜歡另一位,雖是醉酒,也不失幾分對她的尊重。這位女仙身材修長,窄肩細腰,金髮披肩,穿一條連衣短裙。我看到她幾次,似乎總是這一條裙子。她常有一些奇怪的動作。或站在雕塑邊,模擬雕像的姿勢,自己亦如雕塑般久久不動,任噴泉水珠淋濕了一身;或似舞非舞,緩慢地舉手投足搖擺著身體。醉意蒙中的一靜一動,看上去都很美,男仙們就為她鼓掌。過路人也往往駐足,包括我。可是,據說酒民們不喜歡人家看他們,人們便又匆匆走開。其實,若不是那位舞著的女仙,只怕人們也沒有那份觀看的興致。
那一日我在林中散步,抬眼望去,就見前面林中,有一個鮮花般的影子在舞動。不用細看就認出了那身影正是她,還是那條短裙,頭上卻戴了一隻花冠,顯然是她自采林中野花編成的,看上去她就真的有些像是屈原筆下的山鬼了。這美麗的鬼魂在林中舞著,比我平時所見她的舞姿,動作幅度要大得多,也激烈得多。看起來像是搖滾,扭曲著那苗條的身體,又像是芭蕾,踮著腳尖,跳躍奔跑,她奔跑的範圍很大,在樹間穿來穿去,忽隱忽現。這些動作,再加上些醉酒的身不由己,前俯後仰,東搖西擺,真是好看極了!我看過醉拳,還沒有看過醉舞,這不就是醉舞嗎?她的手裡居然還攥著一隻藍色的酒瓶,她把它舉在嘴上,一口喝乾,然後把酒瓶扔開,繼續鏇舞。
就在這時候事情發生了,她一頭撞在樹上,想必撞得很重,倒在地上,痛苦地呻吟。我立刻跑過去。她的額頭微微有血滲出。她躺在地上,向我伸出了手,清澈的藍瑩瑩的眼睛,流出痛苦的笑意。我從來沒有這樣近地看過瑞典人的眼睛,那真是像這裡的天空一樣,純淨深沉,但不是那樣的深藍,而是淡淡的看進去十分渺遠,但是她身上的酒氣實在太濃。我才發現,這樣的酒氣,即使發生在美女的身上,也並不比發生在醜女身上更好聞。我就使勁地屏著氣,把她扶起來,然後按她的指點,沿著一條上坡路走上去。她也許覺得完全靠在我的身上,有點不好意思,想掙開,可又身不由己更重地倒在我身上。她把一隻胳膊勾住我的脖子,我的一隻胳膊則環抱著她的細腰,她的頭一直耷拉著,渾身軟得像一條剛剛從酒精里撈出來的濕淋淋的棉條。我的臉一直扭開著,保持著最大的距離,怕半路上我也被熏倒。她喃喃地說著什麼,我只能向她說一句:I don誸 know。然後向她抱歉地笑笑,再扭轉脖子。雖然她可以說是身輕如燕,有道是路遠無輕載,何況又是上坡,而她又緊緊貼在我身上,這種彆扭的姿勢,使我很吃力,不一會就走出一身汗來。我再也無法屏息閉氣了,便呼呼大喘,盡力把那酒氣往自己肚裡狂吸一陣,估計吸入的酒精也就像喝下半斤老白乾了。我們就這樣慢慢地走上了那個大坡。上到坡頂,我就明白了,他們經常聚會的那個小公園就在前面,似乎有一個他們的人也正往這邊看過來。我停住了腳步,她也停住了腳步。她已經清醒多了,但胳膊依然勾在我的頸上,仿佛忘了將它取下來。她面對面地向我笑著,又說了幾句話,這一回我基本聽懂了,因為是常常聽到的話:謝謝,中國人。我正搜腸刮肚如何致答詞,說時遲那時快,她就猛然地在我的臉上來一個長長的吻,然後放開我,說聲拜拜走了。
我看著她搖搖晃晃向小公園走去,她的酒友也已前來接她,沒有問題了。
那個酒氣濃濃的吻,還分明地感覺在臉上。我想,瑞典環境優美,有藝術傳統,是容易出藝術家的地方。國際級的影星、歌星、舞星不少。要是這位女子日後不像那位在舞台下跳舞的老人一般被酒淹沒,有朝一日獨創一種酒舞,而世界馳名,她給我的這一吻就價值連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