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文
“寧願是荒野上飢餓的鷹,也不願做肥碩的井蛙!”執是之故,我學會捆綁行李。
總是獨自走上生命的每個階段,從全然陌生的環境開始安頓自己。國小畢業,明明附近有所國中,我卻跑到離家四十分鐘車程的國中就讀。好不容易與他們熟了,成為一份子;明明附近有幾所高中可供選擇,卻大膽地跟導師講:“我要去台北考高中!”第一次,我知道北一女,中山,景美... ...等學校,我問老師志願順序,他不太確定,但終於幫我排妥。他沒問萬一考上了,怎么安頓?我沒提,那是我自己的事。拿到准考證,回家才跟家裡提,家人一向不管我功課。
那時父親剛逝兩年,母親出外工作兼了父職,阿嬤管田地,家園,我是老大,弟弟妹妹才國小。誰管得到我?也不需任何人叮嚀,我跟老天爺槓上了,賭一口硬氣對自己講:“你要是沒出息,這個家完了!”
十五歲,捆了今生的第一個行李,連牙刷,毛巾都帶走。屋前厝後,巡了一趟,要狠狠記住家的樣子,躲在水井邊哭一場,忽然長大了五歲。我不嫉妒別人的十五歲仍然滾入父母懷裡,睜著少女的夢幻眼睛,而我卻得為自己去征戰,帶刀帶劍地不能懦弱。
所以,孤伶伶地在台北寄人籬下,每天花三個鐘頭來回新北投一所高中與復興南路的親戚家。台北火車站前,清晨賣飯糰的婦人,我拿她當媽媽。坐在淡水線火車上,飯糰啃完了啃書本,每本書爛得軟啪啪,課堂上,閉眼睛都知道老師說錯一個年代。
那時,校內的讀書風氣不盛,許多人放學後趕約會,跳舞,逛士林夜市,情況好的,趕補習班。我沒有玩的權利,也沒經費課外補習。還是那付硬脾氣,就不相信出考題的能撂倒我,非上好大學不可。
這樣逼自己,正常的十七,八歲身心也會垮的,平常,沒談得來的朋友,她們追逐影星,交換情書,我沒興致,想談點生命的困惑與未來夢想,她們打不起精神。我乾脆跟稿紙談,談迷了,就寫文章,投稿,成天在第二堂下課衝到訓導處門口的信箱,看有沒有我的信?若是雜誌社寄來刊搞訊息,我會樂得一看再看,看到眼眶泛紅;大報副刊寄回退稿,則撕得碎碎地餵垃圾桶,我想:“總有一天... ...”為了那一天,吃多少苦都值得。
我做事一向勁道猛,非弄得瞭若指掌不可。迷上寫作,連帶搜別人作品看得眼睛出火。他們寫的好,我寫不好,道理在哪兒得揪出來才能進步。常常捧著兩大報副刊上的名家作品,用紅筆字字句句勾,我不背它們,我解剖它們,研究肌理血脈,漸漸悟出各有各的路數,看懂名家也有松垮垮的時候。那時很窮,買不起世界名著,鐵了心站在書店速讀,霍桑“紅字”,赫塞“流浪者之歌”,“泰戈爾全集”,扥爾斯泰“高加索故事“... ...,有些掏錢買了,其餘則瀏覽,希望將來變成大富翁全娶回家,看到眼瞎也甘願。“世界太大,生命比世界更大,而文學又比生命遼闊!”我決心往文學走,不回頭。
缺乏目標的年輕生命好比海上飄舟,我知道自己的一生要往哪裡去,考大學只是眼前目標,我知道為什麼必須上大學,不是依社會價值觀,師長期待或盲目的文憑主義,而是依自己對生命的遠大夢想。
高二暑假,我寫了一封信回宜蘭,告知已從親戚家搬至大屯山學校附近的別墅,月租三百元,由於沒錢上補習班必須靠自己擬定“大學聯考作戰計畫” ,因此今年不回家割稻了。“身上尚有稿費及打工賺得的錢九百八十七塊,夠用兩個月了。請家裡放心,我會打勝仗的。”
每天,依例凌晨四點起床早讀,按照作戰策略,這個暑假必須總複習所有科目並預讀高三功課(已搜得學姊的舊課本),至少做一遍從各補習班,明星學校蒐集的題庫,試卷及歷年聯考試題,並且每隔半月“驗收實力”─看自己能考上哪一個“混帳學校”。想睡覺,不行。開始思考打仗應該用智慧,光靠死拼活乾豈不是“義和團”!思考為什麼叫人啃一頭死牛沒人要吃,煎成小牛排就美味得不得了。於是,把“作戰計畫”改成“大學聯考料理亭”,依據自己的興趣及胃納,按照清醒到昏沉的時刻表安排筵席。所以,歷史變成身穿古裝的我恣意穿梭於時空隧道,採訪秦始皇談如何併吞六國,跟漢武帝吃飯談外患問題,陪成吉思汗溜馬的探險志了。還可以指著光緒罵: “你這個懦夫,幹嘛那么怕慈禧,你不會派刺客把她‘解決’掉嗎?”地理也好辦,那是我跟心愛的白馬王子週遊世界的旅行見聞。數學,確實有點傷腦筋,三角函式實在不像個故事。“三民主義”,決定留到聯考前一個月,再以革命心情奮戰,效黃花崗七十二烈士。
某日午睡,夢到自己只考了兩百多分。沮喪極了,恐懼這一生就這么成為泡沫。夜晚,蟲聲四起,前途茫然的孤獨感占滿內心,在日記上寫著:“我會去哪裡?我會去哪裡?”
抽屜里有一疊沒寫完的稿子,其中有一篇關於一個高中男生逃家的故事。想往下寫,又收進去,索性把專放稿件與寫作大綱的抽屜貼上封條,仿佛唯一的財產被法院查封。
如此安頓之後,升高三,當同學們一個個迸發高三雜症,勉強念書,或奔波各補習班像只無頭蒼蠅,我卻篤定得像個磐石,心穏穏地紋風不動。繼續按自己的作息方式排讀書計畫,雖然高三下學期的課堂考試成績遭透了,但我摒棄老師的授課進度及測驗計畫,照自己的時間表走,不急,不慌,從不脫序。我讀書喜歡問“為什麼”,思考答案。有時“國文”里的問題必須從“歷史”找解答,“歷史”里的疑問,可以從“地理”得到線索。活讀比死背深刻,而且有樂趣。如此一遍遍地讀到胸中如有一面明鏡,且國文,歷史,地理知識相互串連,佐證,活生生如能眼見一朝一帶風華。聯考前一個禮拜,同學們灰頭土臉,亂了軍心,熬夜趕進度,我卻無事可乾,反其道而行,逛市場吃紅豆冰,買蕃茄弄蛋炒飯,早晨,黃昏到山徑散步,過幾天舒服日子。其實無形之中,腦子裡正在整編,活絡所有念過的內容,使枝枝節節的知識更加密實,形成實力。我有自信,問任何問題,我都能說出一番道理。
聯考那日,大多數人像進刑場,我卻覺得像園遊會。聽說有同學拿到試卷,眼前發黑,手心冒汗,下腹絞痛,我覺得不可思議。我太穩了,拿到國文,歷史,地理試卷,覺得像在考小學生,暗笑出題老師怎么出這種簡單的題目?鐘響後,同學們紛紛翻書找標準答案發出哀嚎聲,或到家人面前憂心忡忡。我沒人陪考,也覺得家人像組“進香團”陪考只會壞了軍心。我一本書也沒帶,考過就算了,不在想它。閒得沒事幹,買汽水邊走邊喝,像個巡邏。 沒放榜,我已算出自己到台大,就算科系不理想,選個學風自由的大環境再轉系總比意氣用事只是填幾個志願再擠破頭轉校保險。我想到一個人才薈萃,高手輩出的大環境逼自己成長,所以,台大文學院六個系全填了。同學問我:“萬一上考古系怎么辦?”我說:“那就去挖墳墓嘛!”老師看我的志願單,同樣糾眉頭,簡直是沒主意的人的手筆,我仍堅持從頭填到尾,人生哪能一下子就稱心如意?我把選校擱第一順位,進了大環境一切好說,“考進哪個系不重要,從哪個系畢業才重要!從哪個系畢業又不重要,將來走哪一行更重要!”我一向不認為一次聯考就定了一生,往後的變數很大,多的是進自己的第一志願科系,畢業後才改行的例子,與其四年後再從頭學,我寧願花一年時間好好摸索清楚,二年級時在哪個系,對我而言,就是決定了今生。
放榜後,在大屯山城賃居的小屋打點行囊,一下子天地開了。三年高中生活留下的日記,寫的文章,一把火燒了,我的青春歲月在火光中,淚眼裡化為灰燼。那些憂喜苦樂全不計較,也無須保存,我知道自己又要去陌生地方從頭開始,就像過去每個階段,命運交給我一張白紙一樣。
在不斷飄蕩中,能感受自己的生命有了重量與意義是最大的收穫。我太早離開家庭的保護,也學會獨立,為自己的生命做主。雖然無法像一般人擁有快樂的青少年時期,可是也學到同齡孩子學不到的,如何做一隻在荒野上準備起飛的鷹。當一切匱乏,無人為我支撐時,我驚訝自己能從“無中生有”,磨礪出各種能力,守護自己。這樣的訓練比考上心目中大學更重要 - 或者反過來看,因為有這種訓練,才可能上心目中的大學。年輕生命蘊涵各種潛力,愈早自我開發愈能起飛。可惜,大部分的人耽溺在家庭的優渥保護下,只知道吃魚而不懂如何打造一根釣竿,其實學會釣魚才是大訓練,有的人則可能因家庭破碎而擊潰向上意志,不懂得把惡劣環境當作生命中的“少林寺時期”,練就一身銅牆鐵壁功夫。每個人成長的困境不同,但我仍然相信,對生命熱愛,對夢想追尋的這份毅力,會引領我們脫離困境。不要輕易認為今天就是末日,因為明天的太陽跟今天不一樣。
如今回想高中生涯,短短三年,卻把我一生的重要走向都起頭了,我如願轉入中文系,如願成為作家。少年時,怨懟老天,現在懂得感謝。
因為,當他賜給你荒野時,意味著,他要你成為高飛的鷹。
關於作者
簡媜:(1961- )本名簡敏媜。台灣宜蘭縣人,台灣大學中文系畢業。曾在佛光山翻譯佛經,後任職廣告公司及雜誌社。卸職後從事專業寫作,主持大雁出版社。著有散文集多種,包括:《水問》(1983)、《只緣身在此山中》(1985)、《月娘照眠床》(1986)、《七個季節》(1987)、《私房書》(1988)、《浮在空中的魚餅》(1988)、《下午茶》(1989)等。《台灣文學經典》最年輕的入選者,台灣文壇最無爭議的實力派女作家。
簡媜以散文知名,其文字曾經入選海內外多種文學選本,獲得過台灣島內三大散文獎。簡媜的散文頗具古典文學的素養,傳統浪漫的情懷,而又帶著現代主義的虛無思想及後現代的解構觀念。簡媜的童年是在鄉村度過的。鄉村古樸、圓和、親切的氛圍讓她獲得更多的是生存的寧靜。她的筆觸抒情如詩,包容著濃烈的柔情,充分顯露出她對土地熱愛與思索。其後,簡媜背負行囊遠離故鄉,走進了繁華的都市,領略了生活的另一種滋味。簡媜沒有對大都市產生太多的好感,在行文中她一再流露出對和諧純樸的人倫關係的渴望,她寫童年、寫愛情、寫故鄉的土地,渴望通過這樣的途徑回歸寧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