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品原文
其一
正文
厚生天地間,藜藿二十有八年矣,樵生二十有四年矣。為兒時,楚楚便有脫略流俗志,聞君子長者風,即規繩矩履,不避風雨,一求見馬首而還。視閭閻輕薄年少,蹴躡千百輩,若躪秋毫。始讀古人書,而性真率,不一一記憶。憚作時下文章,喜盤詰聱牙、風雅古淡。《易》、《春秋》邃邁,欲效之而未能也。家貧,無文籍,聞人家有書,直造其門求讀,不問其容否,讀已則罷,去住曾不吝情。寒月一窗,殘燈一席,諷誦達旦而喉舌不罷勞,才不讀便覺舌本倔強。或掩卷推燈就席,杜目而坐,耳不屬,口不誦,而心通。人或呼之,再三莫覺。
春風二、三月間,弟兄二人手挈飯囊酒瓮,貿貿深山中。遇奇泉怪石,茂林修竹,凡可以可人意向者,即釋然坐臥。一觴一詠,累月忘歸,山林蓊薈,禽鳥不知人來,爭食,揮之不退。牧子樵夫,澤藪相逢,呼而不就坐,即疑為神仙怪物,不問姓名,睥晲而去。或采松食橡,澆花種藥,隨漁狎獵,優遊山谷間,自得名教中樂地。故夏不葛亦涼,冬不袍亦溫,腸不飯亦飽。頭髮經月不櫛,面目衣裳垢膩相重不洗,而貞粹之地,油然禮義充足。弟兄親戚,鄉防僚友,謂為痴、為愚、為妄,不相輩行也。而土木形質,又好沖介自守,不廣交遊以求聞達,用是見斥於世,彌曠宇宙,若無所容焉。
一見閣下,便開懷許可,推階前盈尺之地,與之揚眉吐氣,激昂青雲耳。且熟視詳聽,了無難色,已而旌節顧苹蘩中,挑剔其所不知,裁抑其所未及,使山野之士,聞之色寒。盡戴白汗四匝,胸中覺無膏肓疾。不知周公吐握,何以過此。而機宜學士,落落穆穆,精神滿腹,居然是出群之氣,其名家駒也。不鄙寒微,兩屈輿從,手授忠恪康濟大略千萬餘言,承顏接詞,調欵移時,布衣受知於此極矣。倘犬馬之骨未墜於地,當效首領以報。故不敢不盡其所能,亦不敢不盡道其所能。
厚也,樵也,崎歷落可笑人也。眷言文賦,體物瀏亮,籠天地於形內,挫萬物於筆端,春雲秋月,無下手處,疑不若屈、宋、賈、馬;憑凌造化,櫽括風雲,所得驚邁,絕去翰墨溪徑,語出山間,筆歸圖畫,田夫女子,諷道不容口,疑不若鮑、謝、李、杜;回既倒之狂瀾,支已頹之岱嶽,澄世所不能澄,裁世所不能裁,千條析理,一緒連文,捍壁周、孔,俾申、韓、楊、墨、佛、老,重足而立,疑不若孟、荀、揚、韓;天才英俊,豪拔不群,朝野挹其風俗,人物推其表燭,落筆作文,言語妙天下,干將莫邪難於爭鋒,如日出冰融,焜耀人耳目,若不敢正視者,疑不若王、楊、盧、駱;或掉三寸舌,抃縛王公,或清持公論,收降物議,如扣鍾、如懸河、如玉屑、如琴瑟,聽之灑灑,令人忘倦,疑不若蘇、張、裴、樂;練達宏博,捃摭古今,出入羲皇,驅馳綿邈,如經笥、如肉譜、如五摠、如人物誌、如入宗廟觀禮樂器,疑不若遷、固、向、歆;經綸韜畧,(上山下勃)嵂理窟,畫地布棊,岌不可犯。如入武庫中,但見五兵縱橫,疑不若孫、呉、英、衛。
乃若義分明於霜,信行直如,平生之言,握手入地,不軼毛髮,厚也,樵也,仇牧、荀息其人也。利不可回,威不可卻,義存友道,視死如歸,瑟然英魄,與秋霜爭嚴,厚也,樵也,程嬰、杵臼其人也。仗節奉使,有死無二,直挫彪虎而奪之氣,其英姿激奮,動人毛髪,厚也,樵也,毛遂、藺相如其人也。岩岩清奇,壁立萬仞,精神動天,威毅貫日,其義氣凜凜逼人,若有寒色,厚也,樵也,荊軻、聶政其人也。孤城圍急,飛鳥不敢度,獨能身質鈇鉞,拯危亡於葅醢中,壯圖諒節,頹嵩華不吾壓,使英烈之命,不委於草莽,厚也,樵也,解揚其人也。鐵腸石心,志勤忠孝,身全君父,銜笑就刑,生為萬夫雄,死為壯士鬼,厚也,樵也,紀信其人也。抱松筠之節,歲寒不凋,堂堂直道,讋惡豺狼,若象牙,若犀角,疑若有不可拔氣,厚也,樵也,蘇武其人也。膽乾應辨,隱有城府,搴歙侯之旂,斬郅支之首,懸旌萬里,揚威昆西,何其壯哉!厚也,樵也,陳湯其人也。生不封侯,死不廟食,非丈夫也,勃勃雄飛,氣吞逆旅,期以馬革裹屍而後已,厚也,樵也,馬援其人也。標格逸亮,灑出物表,台閣生風,奸雄斂手,砥礪名節,慨然有澄清天下志,厚也,樵也,范滂其人也。褰裳赴義,擲足輕生,雖白刃碪骨而峰距不頓,嘔肝瀝血,號呼欲絕,天地聞之,無置顏處,厚也,樵也,向雄其人也。主憂臣辱,主辱臣死,篤存亡之義,雖則﨑嶇晉陽,而端冕繾綣,臣節愈恭,義血點點,糢糊御服,誠疾,風中勁草,厚也,樵也,嵇紹其人也。張膽厲聲,羯首褫色,臨刀鋸鼎鑊,而言詞益壯,吐忠飲憤,含胡而絕,在今與古,蓋千一焉,厚也,樵也,顏杲卿其人也。一腔義氣,刳奸剔邪而其焰萬丈,使蜂毒狼威,赩然疑沮,而不得逞其禍害,厚也,樵也,何蕃其人也。擁疲卒,嬰孤墉,抗方張不測之虜,梗其喉牙,掣其首尾,生雖不能報君,死當為鬼以擊賊,訾裂面血,疊屍通道,古之烈夫也,厚也,樵也,張巡、許遠其人也。
此志不展,則棲遲林野,長嘯泉石。負耒而耕,耕破北隴春煙;叩角而歌,歌殘南山夜月,一丘一壑,一山一雲,便足了一生事,下視勢利而胸懷灑洒然者,厚也,樵也,向子平、竇孝威其人也。然則,厚也,樵也,何人也?沉寂人也,仁勇人也,古所謂能死義之士也。謂人生世間一死耳,得功而死,死無悔;得名而死,死無悔;得義而死,死無悔;得知已而死,死無悔。死固無難,恨未得死所耳。
今天子蒙塵,蒼生鼎沸,典午興亡,卜在深源一人耳。厚兄弟用甘一死,以售功、售名、售義、售知已,故比見閣下,以求其所也。王彥章有言:“人死留名,豹死留皮。”史臣謂其真忠,蓋天性也。厚、樵自卜。其兆云:為雖決絕中庸繩墨,非常人行檢。奈天性有不可矯激雲。其不知者,謂為狂人,其知者,謂為義士。知與不知,等不知耳。蓋其醞籍在我,舒捲惟時,生平用心有獨到處,不敢於閣下諱也。擁幼君、臨大節,義形於色,隱然社稷之臣,霍光、金日磾其師也。兼資文武,出入將相,勛烈蓋世,為中興功臣表,寇恂、鄧禹其師也。枕戈待旦,志梟,逆旅,飛英騰茂,競著鞭於中原,劉琨、祖逖其師也。戮力奸回,再造王室,名垂竹帛,功勒鼎彝,郭子儀、李光弼其師也。其如毛穎未脫,阮途尚窮,使霜松雪檜,杞質楠姿,摧頹林薄,泣露悲風,螻蟻窖溜,荊葦雜陰,幾殆於薪蕘蘇爨者,數矣。償一得題品於大匠手,雖磥砢多節目,施之大廈,保有棟樑之用。惟閣下亮之,惟閣下矜之。
附錄:宇文復二鄭書
二公之文,上則馳騁前世根本仁義,下則邃曉民情,旁達吏治。知己知彼,料敵人之情偽,則又若躬踐敵庭之議,殆所謂千萬人之中無一者也。所恨某罪戾放逐,無能為二公輕重,願以自愛一言,以謝來意。夫士言計信行,未有不由於知己者。連城之璞,三獻而不售;明月之珠,一顧而按劍,豈非輕以示人之所致哉。願二公三思愚言,毋忽。
其二
厚、樵生長山野,幼不學犁鋤,慨然有讀書志,胸中便以古人自期。每於史冊,見一傳而高風凜凜者,必讀之再三,通即掩卷長思躋仰其為人,抃搏氣概以從之游,若驟若馳,及之而後已。故厚性清達而規模宏遠,慕王導之為人;樵性豁盪而慷慨有節尚,慕祖逖之為人。今滄海橫流處不安,故終夜振衣,達旦不寐,跋涉山川,蒙犯風雨,仗天下安危大計,以求見一時通人,為人望所歸而論之。與其飢餓蓬蒿中,老死而比屋不聞,曷若推心授首於忠義之域,俾天地日月所共知者?閣下一時通人,用不用為朝廷重輕,實人望所歸也。
厚兄弟不自疑愚且賤,袖所著文,凡三進閣下之門。每進而貌愈恰,言愈溫,情愈密,進席促膝、移晷,而初情不吝。且謂厚、樵議論文章,皆可人用。經綸韜略,緩急足倚,正當求古之人,近世未見其比者。無何,鈞翰左授辭旨,稠委間以自愛一言為誨。雖父兄提耳諄諄,其撫憐故不過是。乃若器其朽陋、而納之前脩軌躅,則品題過情,若懷千鈞之璧,弗克負荷者。昔人有言:人固不易知,知人亦未易。王濟、王湛同居三十年,不啻若胡越人相視,則知人豈真易哉!
閣下列管樞庭,為天子大臣。厚、樵風塵布衣,在天地間一螻蟻,數當代文伯,閣下實司之。厚、樵未許籍衙官列,閣下出入三朝,為時元老;厚、樵黃嘴經生耳,且閩蜀相距彌萬里,遠近之相懸,貴賤之相懸,賢不肖之相懸,先進後學之相懸,其間事宜百數馹舉烽燧,傳呼不相及者,何以三見問而分不間毛髮?蓋磁石取鐵以氣相合,固有不期然而然者。今既蝸吝蠡淺,不逃鑒裁,當展盡底里,以俟採擇。
厚逸邁而痴,樵幽防而愚。厚痴絕,樵愚絕。厚於世俗有領袖,樵於人物有林藪。厚見理如破竹,迎刃而解,初無留手;樵見理如攻堅木,終自擘折,稍遲耳。厚於文,如狂瀾怒濤,滾滾不絕;樵於文,如懸崖絕壁,向之瑟然,寒人毛骨。厚仰視韓愈如不及,樵下視李白如常人。厚下筆如迅馬歷隴陂,終日馳騁而足不頓,且無蹶失;樵下筆如大匠掄材,胸中暗有繩墨,每作文,文成自不曉其義,必求厚為之解說,然後胸中曉然者。厚常曰:“吾弟文章合有神助,不然何得乃爾?”
厚失之易,得樵而後峻。樵失之紛,得厚而後理。厚得樵而城壁固,樵得厚而朱紫分。厚,貞粹之地,可容樵千萬輩而峰岠孤峭,樵自出厚之右。厚應辨多方略,樵遲鈍有隱思。厚臨倉卒,若素成,綽有餘波。樵臨倉卒,若暴疾昏黃,徐而圖之,了無一塵相累。使厚司台諫,則世無豺虎跡;使樵直史苑,則地下無冤人。
智解文鋒,氣挫虓虎,使於四方不辱君命,則厚優於樵;正固幹事,不避鏌鋣,能辛苦其身為紀綱先,樵亦優於厚。當官正色,不畏強御,則厚優於樵;小心事君,繾綣朝夕,樵亦優於厚。至當廟廊,擁幼君、當大節而不可奪,則厚能之,樵亦能之;臨財亷,取與義,出入無私交之行,可為百僚,則厚能之,樵亦能之。斟酌治體,如扁鵲治疾,盡見五臟凝結,解紛排難如庖丁鼓刀,無少留刃,厚能之,樵亦能之。
厚也,樵也,平昔囊櫃中短長不出此耳。推短論長於閣下有望焉。古者,將門必有將,相門必有相,故蕭何之於韓信、羊祜之於杜預、王導之於紀贍、李勣之於戴胄,皆相首尾以成功名。厚、樵生平用心於古人,閣下亦以古人許可,幸犬馬之齒未在桑榆,正當戮力周旋。閣下著一鞭於中原,使白骨更生,寒灰復燃,特反掌耳。惟閣下置之胸臆而終始之。
注釋譯文
⑴睥睨:四庫文淵閣本《夾漈遺稿》(簡作《四庫本》)作“睨睨”,此處據《林竹溪集》。
⑵袍:《林竹溪集》作“裘”,此處據《四庫本》。
⑶揚眉吐氣:三本《夾漈遺稿》缺,此處據《林竹溪集》。
⑷其:藝海珠塵本《夾漈遺稿》(簡作《藝海珠塵本》)作“真”,此處據《四庫本》。
⑸文:《林竹溪集》作“天”,此處據《四庫本》。
⑹冰:《四庫本》作 “水”,此處據函海本《夾漈遺稿》(簡作《函海本》)、《藝海珠塵本》。
⑺公論:《林竹溪集》作“高”,此處據《四庫本》。
⑻鈇:《四庫本》作“鐵”,此處據《藝海珠塵本》。
⑼志勤忠孝:《四庫本》作“志勒忠孝”,《林竹溪集》作“銘忠勒孝”。此處據《藝海珠塵本》、《函海本》。
⑽疑:《四庫本》作“嶷”,此處據《函海本》。
⑾逆虜:《四庫本》作“勍敵”,當為清代四庫館臣改,此處據《藝海珠塵本》、《函海本》。
⑿馬革:《四庫本》作“草”,《藝海珠塵本》、《函海本》作“革”,此處據《林竹溪集》。
⒀臣:《四庫本》作“以”,此處據《林竹溪集》。
⒁臣:《四庫本》作“以”,此處據《林竹溪集》。
⒂存亡:三本《夾漈遺稿》作“在三”,此處據《林竹溪集》。
⒃虜:《四庫本》作“敵”,當為清代四庫館臣改,此處據《藝海珠塵本》、《函海本》、《林竹溪集》。
⒄訾:《四庫本》作“背”,此處據《藝海珠塵本》、《函海本》、《林竹溪集》、《新唐書卷一百九十二》“子琦謂巡曰:聞公督戰,大呼輒訾裂血面”
⒅耕破北隴春煙:《四庫本》作“破北隴春煙”,此處據《藝海珠塵本》、《函海本》。
⒆歌殘南山夜月:《四庫本》作“殘南山夜月”,此處據《藝海珠塵本》、《函海本》。
⒇云:為雖決……惟閣下矜之:三本《夾漈遺稿》缺此250字,此處據《林竹溪集》。逆旅,四庫文淵閣本《林竹溪集》作“強敵”,當為清代四庫館臣改,此處據清抄本《林竹溪集》,與注⑾、⒃相合。
21厚、樵生長山野……不啻:三本《夾漈遺稿》缺此367字,此處據《林竹溪集》。
22胡越人相視:三本《夾漈遺稿》作“胡越相視”,此處據《林竹溪集》。
23裁:《藝海珠塵本》、《函海本》作“察”,此處據《四庫本》。
24世俗:《林竹溪集》作”風俗“,此處據《四庫本》。
25失:《四庫本》作“得”,當以《林竹溪集》作“失”為是。
26失:《四庫本》作“得”,當以《林竹溪集》作“失”為是。
27萬:《林竹溪集》作“百”,此處據《四庫本》。
28昏黃:《林竹溪集》作“沉昏”,此處據《四庫本》。
29胸:三本《夾漈遺稿》作“肝”,此處據《林竹溪集》。
作者簡介
鄭樵(1104年一1162年),字漁仲,自號溪西逸民,學者稱為夾漈先生,福建莆田人,居夾漈山下三十年,閉門讀書撰著;因薦受高宗召見,授右迪功郎、禮兵部架閣,改監潭州南嶽廟,除樞密院編修官,著述繁富且富有創見,主要有《通志》、《爾雅注》諸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