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文
廣平馮翁[1],有一子,字相如。父子俱諸生。翁年近六旬,性方鯁[2],而家屢空[3]。數年間,媼與子婦又相繼 逝,井臼自操之[4]。一夜,相如坐月下,忽見東鄰女自牆上來窺。視之,美。近之,微笑。招以手,不來亦不去。固請之,乃梯而過,遂共寢處。問其姓名,曰:“妾鄰女紅玉也。”生大愛悅,與訂永好。女諾之。夜夜往來,約半年許。翁夜起,聞子舍笑語[5],窺之,見女。怒,喚生出,罵曰:“畜產所為何事!如此落寞[6],尚不刻苦,乃學浮蕩耶?人知之,喪汝德;人不知,亦促汝壽!”生跪自投,泣言知悔。翁叱女曰:“女子不守閨戒,既自玷,而又以玷人。倘事一發,當不僅貽寒舍羞[7]!”罵已,憤然歸寢。女流涕曰:“親庭罪責[8],良足愧辱!我二人緣分盡矣!”生曰:“父在不得自專[9]。卿如有情,尚當含垢為好。”女言辭決絕,生乃灑涕。女止之曰:“妾與君無媒妁之言,父母之命,逾牆鑽隙[10],何能白首?此處有一佳耦,可聘也。”生告以貧。女曰:“來宵相俟,妾為君謀之。”次夜,女果至,出白金四十兩贈生。曰:“去此六十里,有吳村衛氏女,年十八矣,高其價,故未售也。君重啖之[11],必合諧允。”言已,別去。
生乘間語父,欲往相之[12]。而隱饋金不敢告。翁自度無資,以是故,止之。生又婉言:“試可乃已[13]。”翁頷之。生遂假仆馬,詣衛氏。衛故田舍翁。生呼出,引與閒語。衛知生望族[14],又見儀采軒豁[15],心許之,而慮其靳於資[16]。生聽其詞意吞吐,會其旨,傾囊陳几上。衛乃喜,浼鄰生居間,書紅箋而盟焉[17]。生入拜媼。居室逼側,女依母自幛。微睨之,雖荊布之飾[18],而神情光艷,心竊喜。衛借舍款婿,便言:“公子無須親迎。待少作衣妝,即合舁送去。”生與訂期而歸。詭告翁,言:“衛愛清門[19],不責資[20]。”翁亦喜。至日,衛果送女至。女勤儉,有順德,琴瑟甚篤[21]。逾二年,舉一男,名福兒。會清明,抱子登墓,遇邑紳宋氏。宋官御史[22],坐行賕免[23],居林下[24],大煽威虐。是日,亦上墓歸,見女艷之。問村人,知為生配。料馮貧士,誘以重賂,冀可搖,使家人風示之。生驟聞,怒形於色;既思勢不敵,斂怒為笑,歸告翁。翁大怒[25],奔出,對其家人,指天畫地,詬罵萬端。家人鼠竄而去。宋氏亦怒,竟遣數人入生家,毆翁及子,洶若沸鼎。女聞之,棄兒於床,披髮號救。群篡舁之[26],哄然便去。父子傷殘,吟呻在地,兒呱呱啼室中。鄰人共憐之,扶之榻上。經日,生杖而能起。翁忿不食,嘔血,尋斃。生大哭,抱子興詞[27],上至督撫,訟幾遍[28],卒不得直。後聞婦不屈死,益悲。冤塞胸吭[29],無路可伸。每思要路刺殺宋,而慮其扈從繁[30],兒又罔托。日夜哀思,雙睫為之不交。忽一丈夫吊諸其室,虬髯闊頷[31],曾與無素[32]。挽坐,欲問邦族。客遽曰:“君有殺父之仇,奪妻之恨,而忘報乎?”生疑為宋人之偵,姑偽應之。客怒,眥欲裂,遽出曰:“仆以君人也,今乃如不足齒之傖[33]!”生察其異,跪而挽之,曰:“誠恐宋人餂我[34]。今實布腹心:仆之臥薪嘗膽者[35],固有日矣。但憐此褓中物,恐墜宗祧。君義士,能為我忤臼否[36]?”客曰:“此婦人女子之事,非所能。君所欲托諸人者[37],請自任之;所欲自任者[38],願得而代庖焉[39]。”生聞,崩角在地[40]。客不顧而出。生追問姓字,曰:“不濟[41],不任受怨;濟,亦不任受德。”遂去。生懼禍及,抱子亡去。至夜,宋家一門俱寢,有人越重垣入,殺御史父子三人,及一媳一婢。宋家具狀告官。官大駭。宋執謂相如,於是遣役捕生,生遁,不知所之,於是情益真。宋仆同官役諸處冥搜。夜至南山,聞兒啼,跡得之,系縲而行。兒啼愈嗔,群奪兒拋棄之。生冤憤欲絕。見邑令,問:“何殺人?”生曰:“冤哉!某以夜死,我以晝出,且抱呱呱者,何能逾垣殺人?”令曰:“不殺人,何逃乎?”生詞窮,不能置辨。乃收諸獄。生泣曰:“我死無足惜,孤兒何罪?”令曰:“汝殺人子多矣;殺汝子,何怨?”生既褫革,屢受梏慘,卒無詞。令是夜方臥,聞有物擊床,震震有聲,大懼而號。舉家驚起,集而燭之,一短刀,銛利如霜[42],剁床入木者寸余,牢不可拔。令睹之,魂魄喪失。荷戈遍索,竟無蹤跡。心竊餒。又以宋人死,無可畏懼,乃詳諸憲[43],代生解免,竟釋生。生歸,瓮無升斗,孤影對四壁。幸鄰人憐饋食飲,苟且自度。念大仇已報,則囅然喜;思慘酷之禍,幾於滅門,則淚潸潸墮;及思半生貧徹骨,宗支不續,則於無人處大哭失聲,不復能自禁。如此半年,捕禁益懈。乃哀邑令,求判還衛氏之骨。及葬而歸,悲怛欲死,輾轉空床,竟無生路。忽有款門者,凝神寂聽,聞一人在門外,譨譨與小兒語。生急起窺覘,似一女子。扉初啟,便問:“大冤昭雪,可幸無恙!”其聲稔熟,而倉卒不能追憶。燭之,則紅玉也。挽一小兒,嬉笑跨下。生不暇問,抱女嗚哭。女亦慘然。既而推兒曰:“汝忘爾父耶?”兒牽女衣,目灼灼視生。細審之,福兒也。大驚,泣問:“兒那得來?”女曰:“實告君:昔言鄰女者,妄也。妾實狐。適宵行,見兒啼谷口,抱養於秦。聞大難既息,故攜來與君團聚耳。”生揮涕拜謝。兒在女懷,如依其母,竟不復能識父矣。天未明,女即遽起。問之,答曰:“奴欲去。”生裸跪床頭,涕不能仰。女笑曰:“妾誑君耳。今家道新創,非夙興夜寐不可[44]。”乃剪莽擁彗[45],類男子操作。生憂貧乏不自給。女曰:“但請下帷讀[46],勿問盈歉,或當不殍餓死。”遂出金治織具;租田數十畝,僱傭耕作。荷饞誅茅[47],牽蘿補屋[48],日以為常。里黨聞婦賢,益樂資助之。約半年,人煙騰茂,類素封家。生曰:“灰燼之餘,卿白手再造矣。然一事未就安妥,如何?”詰之,答云:“試期已迫,巾服尚未復也[49]。”女笑曰:“妾前以四金寄廣文[50],已復名在案,若侍君言,誤之已久。”生益神之。是科遂領鄉薦。時年三十六,腴田連阡,夏屋渠渠矣[51]。女裊娜如隨風欲飄去[52],而操作過農家婦,雖嚴冬自苦,面手膩如脂。自言三十八歲,人視之,常若二十許人。
異史氏曰:“其子賢,其父德,故其報之也俠。非特人俠,狐亦俠也。遇亦奇矣!然官宰悠悠[53],豎人毛髮[54],刀震震入木,何惜不略移床上半尺許哉?使蘇子美讀之,必浮白曰:‘惜乎擊之不中[55]!’”
注釋
[1]廣平:即明清時代的廣平府,在今河北省南部邯鄲一帶,治所在今永年縣東南廣府鎮廣平府古城。
[2]方鯁:方正耿直。
[3]屢空:《論語·先進》:“回也其庶乎,屢空。”屢空,謂經常貧窮,衣食不給。空,匱乏。
[4]井臼:從井汲水,以臼舂米,喻家務。
[5]子舍笑語:此據山東博物館抄本。鑄雪齋本及二十四卷本,均作“女子含笑語”。
[6]落寞:寂寞冷落,指境遇蕭條。
[7]貽:留給;遺留。寒舍:對自己家庭的謙稱。
[8]親庭:捐父親的訓誨。《論語·季氏》謂:孔子之子孔鯉說,孔子在庭,鯉趨而過庭,孔子要他學詩學禮,孔鯉退而學詩學禮。後因稱父教為庭訓。
[9]自專:自作主張。《禮記·中庸》:“愚而好自用,賤而好自專。”
[10]逾牆鑽隙:越牆相從,鑿壁相窺;指男女私相結合。《盂子·滕文公下》:“不待父母之命、媒灼之言,鑽穴隙相窺,逾牆相從,則父母國人皆賤之。”
[11]重啖之:以重金滿足其要求。
[12]相(xiàng 向):相親,《夢粱錄》:“男女議親,其伐柯人兩家通報,擇日過帖,各以色彩襯盤安定帖送過方為定;然後由男家擇日備酒禮詣女家,或借園圃,或湖舫內,兩親相見,謂之相親。”
[13]試可乃已:意謂只是去試探一下對方的意向。《書·堯典》:“岳曰:異哉,試可乃已。”
[14]望族:有聲望的家族。
[15]軒豁:開朗。
[16]靳:吝惜。
[17]書紅箋而盟焉:以紅箋書寫柬帖,訂立婚約。
[18]荊布之飾:指貧家女子妝束。荊布,荊釵布裙。參《狐嫁女》“拙荊”注。
[19]清門:清寒門第,猶言“清白人家”。
[20]責:索取,苛求。
[21]琴瑟甚篤:喻夫婦感情深厚。《詩·小雅·常棣》:“妻子好合,如鼓琴瑟。”後世因以琴瑟稱美夫婦。
[22]宋:據二十四卷抄本補。
[23]坐行賕(qiú求)免:因行賄罪而免職。坐,獲罪。賕,賄賂。
[24]居林下:指罷官鄉居。林,野外。林下,指鄉野退隱之地。
[25]翁:據青柯亭刻本補。
[26]篡:搶奪。
[27]興詞:起訴,告狀。詞,爭訟。
[28]訟:訴訟,打官司。
[29]吭(háng 杭):咽喉。
[30]扈從:侍從的人。
[31]虬(qiú求)髯:蜷曲的絡腮。闊頷,寬闊的下巴。
[32]無素:從無交往。素,舊交。
[33]傖:即“傖夫”,粗俗庸碌之輩。古時罵人語。
[34]餂:探取,獲取,誘取。《孟子·盡心下》:“士未可以言而言,是以言餂之也。”
[35]臥薪嘗膽:喻刻苦自勵,矢志報仇。蘇軾《擬孫權答曹操書》:“仆受遺以來,臥薪嘗膽。”臥薪,表示不敢安居。嘗膽,表示不忘災苦。《史記·越王句踐世家》:越國為吳國所敗,越王被俘。後“越王句踐返國,乃苦心焦思,置膽於座,坐臥即仰膽,飲食亦嘗膽也”,以此自勵,誓報吳仇。
[36]能為我忤臼否:意謂能否代我保存孤兒。忤臼,指公孫忤臼。春秋時晉國權臣屠岸賈欲滅趙氏全家,殺趙朔,並搜捕其孤兒趙武。趙氏門客公孫杵臼同程嬰定計救出孤兒,終於延續趙嗣,報了冤仇。事見《史記·趙世家》。
[37]君所託諸人者:指撫養幼兒。
[38]所欲自任者:指報宋家之仇。
[39]代庖:代替廚師做飯,比喻超越自己的職責代替別人行事。《莊子·逍遙遊》:“庖人雖不治庖,尸祝不越樽俎而代之矣。”
[40]崩角:《孟子·盡心下》:“若崩厥角稽首。”謂叩頭聲響如山之崩,後因稱叩響頭為崩角。角,額角。
[41]濟:成功。
[42]銛(xiān 仙)利:鋒利。
[43]詳諸憲:把案情呈報上級。詳,舊時公文之一,用於向上級陳報請示。憲,封建社會屬吏稱上級為“憲”。
[44]夙興夜寐:早起晚睡;指勤苦持家。《墨子·非樂上》:“婦人夙興夜寐,紡績織,多治麻絲葛緒布。”
[45]剪莽擁彗(huì會):剪除雜草,持帚清掃。莽,草。彗,掃帚。
[46]下帷讀:意謂閉門苦讀。《史記·儒林列傳》:董仲舒“下帷講誦,弟子傳以久次相授業,或莫見其面,蓋三年董仲舒不觀於合園,其精如此。”下帷,放下室內的帷幕。
[47]荷饞誅茅:扛起鋤杴,剷除茅草;指努力耕作。饞,掘土工具。
[48]牽蘿補屋:牽挽薜蘿,遮補茅屋;指處境貧困,居不庇身。杜甫《佳人》詩:“侍婢賣珠回,牽蘿補茅屋。”蘿,薜蘿。
[49]巾服尚未復:指生員資格尚未恢復。巾服,指秀才的衣冠公服,代指秀才資格。
[50]廣文:指學官。唐代國子監增開廣文館,設博士、助教等職。明、清時,因泛稱儒學教官為廣文。
[51]夏屋渠渠:《詩·秦風·權輿》:“於我乎,夏屋渠渠。”夏,大。渠渠,深廣。
[52]裊娜:輕盈柔美。後文自言“二十八歲”,圖詠本作“三十八歲”。
[53]悠悠:荒謬。
[54]豎人毛髮:今人髮指,使人憤怒。
[55]“使蘇子美”三句:宋代文學家蘇舜欽,字子美。宋龔明之《中吳記聞》:“子美豪放,飲酒無算。??讀《漢書》張良傳,至良與客狙擊秦始皇帝,誤中副車,遽撫案曰:‘惜乎擊之不中!’遂引一大白。”浮,本指罰酒,後轉稱滿飲為浮白。此處惜此故事說明沒有殺掉虐民的官宰,使人遺憾。
譯文
廣平府的馮老頭有個兒子,字相如,父子都是秀才。老頭年近六十,性格耿直,但家中一貧如洗。幾年間,老太太和兒媳相繼死去,一切家務都得馮老頭自己操勞。
一天夜裡,相如坐在月光下,忽見東鄰的女子在牆上向這邊偷看。相如仔細看她,很漂亮;相如走近她,女子向他微笑;相如向她招手,女子不過來也不走開。再三請求,女子才從牆上爬梯子過來。於是,兩人睡在了一起。相如問她的姓名,女子說:“我是鄰家女兒,叫紅玉。”馮生很喜歡她,和她約定永遠相好,紅玉答應了。從此,兩人便夜夜往來。
大約過了半年多,一夜馮老頭半夜起來,聽到兒子房裡有女子的說笑聲。偷偷一看,見一個女子在裡面。馮老頭大怒,把兒子叫出來,罵道:“你這畜牲幹了些什麼事!咱家如此窮苦,你不刻苦攻讀,反而學做淫蕩之事。被人知道,喪你的品德;別人不知道,也損你的陽壽!”馮生跪下認錯,流著淚說一定悔改。馮老頭又呵叱紅玉說:“女子不守閨戒,既玷污了自己,又玷污了別人!倘若這事被人發覺,丟醜的該不只是我們一家!”罵完了,氣憤地回去睡覺了。紅玉流著淚說:“父親的訓誨,實在讓人羞愧。我們兩人的緣份盡了!”馮生說:“父親在,我不能自作主張。你如果有情,還應當忍辱為好。”女子堅決絕交,馮生就哭了起來。女子對他說:“我與你沒有媒灼之言、父母之命,私相結合,怎么能白頭偕老?此地有一個佳偶,你可以聘娶她。”馮生說家中貧窮,女子說:“明天晚上等著我,我為你想個辦法。”第二天夜裡,紅玉果然來了,拿出四十兩銀子送給馮生,說:“離這兒六十里,有 個吳村,村中衛家的姑娘,十八歲了,因為要的彩禮很高,所以還沒有許配人家。你以重金滿足他家的要求,一定會答應你的。”說完就告別走了。
馮生找機會告訴父親,想到吳村相親,但隱瞞了紅玉贈送銀子的事。馮老頭擔心家窮沒錢,不讓兒子去。馮生婉轉地說:“只是去試探一下,看怎么樣。”馮老頭點頭答應了。馮生就借了僕人和車馬,到了衛家。姓衛的老頭是個莊戶人,馮生招呼他出來,和他說要向他提親。衛老頭知道馮生家是有聲望的家族,又見他儀表堂堂,性情豁達,心裡應允了,可擔心他家不捨得花錢。馮生聽他說話吞吞吐吐,明白他的意思,就把銀子都拿出來放在桌上。衛老頭才高興了,請鄰居的書生做中人,用紅紙寫了婚約。馮生進屋拜見岳母,見他們住的房子十分狹窄。衛女正依偎在母親身後,馮生稍微斜眼看了她一眼,見衛女雖然是貧家妝束,但光彩艷麗,心中暗暗高興。衛老頭借房子款待女婿,又對馮生說:“公子不必親自迎娶,等我為女兒多少準備些衣服嫁妝,用花轎送去。”馮生同他訂下成親的日期,就回去了。回家後,馮生騙父親說衛家喜愛清寒門第,不要彩禮,馮老頭也很高興。到了日子,衛家果然送女兒來了。衛女過門後,勤儉孝順、夫妻感情深厚。過了二年,生了一個男孩,取名福兒。
一次,趕上清明節,馮生夫婦兩人抱著孩子去掃墓,遇到縣裡一位姓宋的紳士。姓宋的當過御史,因行賄罪被免職,回家隱居,但仍然大施淫威。這天,他也上墳回來,看見衛女很漂亮,問村裡的人,得知是馮生的媳婦。姓宋的以為馮生是個窮秀才,用重金賄賂他,就可以打動他的心,便派家人去透口風。馮生乍聽到這訊息,頓時滿臉怒氣;轉念一想。敵不過宋家的勢力,便收斂怒容,換上笑臉,進去告訴父親。馮老頭一聽大怒,跑出去對著宋家的家人,指天畫地,臭罵了一通,宋家的人像老鼠一樣逃跑了。姓宋的也生了氣,竟派了好多人闖人馮生家,毆打馮老頭和馮生,吵鬧得像開了鍋。衛女聽到,把孩子扔在床上,披散著頭髮大聲呼救。那幫傢伙一涌而上,將她抬起,哄然離去。馮老頭父子兩人受了重傷,倒在地上呻吟;小孩子在屋裡呱呱啼哭。鄰居們都可憐他們,把父子兩人扶到床上。過了一天,馮生能拄著拐杖起來了;老頭卻氣得吃不下飯,吐血死了。馮生大哭,抱著兒子去告狀,一直告到省督撫,不知告了多少遍,還是申不了冤。後來馮生聽說妻子不屈從那姓宋的,死了,他更加悲痛。滿肚子的冤恨,無處申訴。多次想去路上刺殺姓宋的,又怕他僕人多,兒子又沒處寄託。日夜哀思,覺也睡不著。
一天,忽然有一個大漢來到馮家慰問。那人長著蜷曲的絡腮鬍子,四方臉,跟馮家從無交往。馮生拉他坐下,剛想問他的家鄉姓名,客人突然問道:“你有殺父之仇,奪妻之恨,難道忘了報仇嗎?”馮生懷疑他是宋家的偵探,只是用假話應酬著。客人氣得眼眶像要裂開,怒睜雙目,猛然起身,邊往外走邊說:“我以為你是一個君子,現在才知道是個不足掛齒的庸俗之輩!”馮生見他果然是個異人,忙跪下挽留他,說:“我實在是怕宋家的人來試探我。現在把心裡話全部告訴你:我臥薪嘗膽,伺機報仇,已經很長時間了。只是可憐我這襁褓中的嬰兒,怕斷了馮家香火。你是位義士,能否為我撫養孩子?”客人說:“這是婦人們的事,我做不到!你想託付別人的事,請你自己去做;而你想自己去做的事,我願意替你去辦!”馮生聽了,跪在地上直磕響頭。客人看也不看,就出去了。馮生追出去問他姓氏,客人說:“如不成功,不受人埋怨;成功了也不受人報答!”說完就走了。馮生害怕招來災禍,抱著兒子逃走了。
到了夜裡,宋家所有的人都睡了,有個人越過幾道牆進去,殺了姓宋的父子三人和一個媳婦、一個奴婢。宋家拿了狀紙告到官府,官府大驚。宋家咬定是馮生乾的,官府便派衙役捉拿馮生。馮生逃得不知去向,官府更加相信是馮生殺的人。宋家僕人同官府衙役到處搜捕,夜裡來到南山,聽到小孩啼哭,跟蹤過去,將馮生抓住,捆起來帶回去。小孩哭得更厲害了,那幫人奪過孩子扔掉了,馮生怨恨得要死過去。見到縣令,縣令問馮生:“你為什麼殺人?”馮生說:“冤枉啊!他是夜裡死的,我在白天就出門了,而且抱著呱呱啼哭的孩子,怎么能越牆殺人?”縣令說:“沒殺人,你為什麼逃走?”馮生啞口無言,無法辯解,被關進獄中。馮生哭著說:“我死了不可惜,孤兒有什麼罪?”縣令說:你殺人家的人多了,殺你的兒子,有什麼可怨的!”馮生被革除功名,屢次受到酷刑,始終沒有招供。
這天夜裡,縣令剛睡下,聽到有東西打在床上,震震有聲。縣令嚇得大喊大叫,全家都被他驚醒了。圍過來用蠟燭一照,原來是一把鋒利如霜的短刀,扎入床內一寸多,牢牢地拔不出來。縣令看了,喪魂落魄,派人拿著刀槍到處搜尋,沒有一點蹤跡。縣令心中很膽怯,又認為姓宋的已經死了,沒什麼可怕的,就把案件呈報上級衙門,替馮生辯解開脫,把馮生釋放了。
馮生回到家,瓮里沒有一粒糧食,孤身一人對著空蕩蕩的屋子。幸虧鄰居憐憫他,送點吃的來,才勉強度日。一想到大仇已報,馮生便露出笑容;又想到遭受這次慘酷的災禍,幾乎全家被害,又不斷地落淚;接著又想到半輩子窮透了,又失去了兒子,斷了香火,不禁在沒人的地方失聲痛哭,不能抑制。如此過了半年,官府對犯人的追捕也鬆懈了,馮生就去哀求縣令,要求把衛氏的屍骨判給他。等把妻子的屍骨埋葬好回到家裡,馮生悲痛欲絕,在空床上翻來復去,覺得沒法再活了。
忽然聽到有敲門的,馮生定神細聽,聽見門外有人正低聲和小孩說話。馮生急忙起身,從門縫裡往外看了看,好像是個女子。剛打開門,那女子便問:“大冤已經昭雪,慶幸你安然無恙!”聲音很熟悉,但倉猝之間想不起是誰。用燭光一照,原來是紅玉,挽著一個小孩,在她腿邊嬉笑。馮生來不及詢問,就抱著紅玉嗚嗚哭開了。紅玉也慘然淚下,接著把小孩推到他面前說:“你忘了父親了嗎?”小孩牽住紅玉的衣服,目光灼灼地看著馮生。馮生仔細一看,原來是福兒,非常吃驚,哭著說:“兒子是從哪裡找到的?”紅玉說:“實話告訴你,往日我說是鄰居的女兒,是假的,我實際是狐仙。那天剛巧夜間走路,看見孩子在谷口啼哭,就抱到陝西撫養。聽說大難已經過去,就帶他來與你團聚了。”馮生揮淚拜謝。小孩在紅玉懷中,像依偎在母親懷裡,竟然不再認得父親了。
天還沒亮,紅玉就急忙起床,馮生問她乾什麼。她回答說:“我想回去。”馮生光著身子跪在床頭,哭得抬不起頭來。紅玉笑著說:“我騙你的。如今家道新創,非早起晚睡不可。”接著就剪除雜草,清掃庭院,像男人一樣操作。馮生憂慮家中貧窮,不能維持生活。紅玉說:“只管閉門苦讀,不要問家中盈虧,還不致於餓死人吧。”就拿出錢來買了紡織工具,租下幾十畝田地,雇了傭人耕作。她自己扛著鋤頭除草,拉來藤蘿修補房屋,天天如此。村里人聽到馮生的媳婦如此賢慧,都願意幫助她。大約過了半年,人丁興旺,家裡富裕了,馮生說:“已經是劫後餘生了,多虧你白手起家。只有一件事沒有安排妥當,怎么辦?”問他什麼事,他說:“考試的日期已經臨近,秀才的資格還沒恢復。”紅玉笑著說:“我前幾天已把四兩銀子寄給了學官,你的名字已重新登記上了。如果等你說,早就誤事了!”馮生更覺得神奇。這次考試馮生中了舉人,這年三十六歲,家中肥田連片,房屋寬闊深廣。紅玉輕盈柔美,好像隨風可以飄去,但操作勝過農家婦女。雖然是嚴冬,又很勞苦,但雙手還是細膩如脂,自己說三十八歲了,別人看上去就像二十才出頭的人。
異史氏說:孩子賢惠,父親有德,所以得到了俠義的果報。非但人有俠義,狐也俠義。這段遭遇真的很離奇。而昏庸的官宰,令人髮指,刀子砍在木頭裡震震有聲,為何不稍稍移到床上半尺左右啊(既沒能手刃昏官)?如果讓蘇子美讀到這個故事,一定滿飲一大杯說:可惜沒有砍中啊!
作者簡介
蒲松齡(1640-1715),清代文學家,字留仙,一字劍臣,別號柳泉居士,世稱聊齋先生,山東淄川(今山東淄博市) 人。蒲松齡一生熱衷功名,醉心科舉,但他除了十九歲時應童子試曾連續考中縣、府、道三個第一,補博士弟子員外,以後屢受挫折,一直鬱郁不得志。他一面教書,一面應考了四十年,到七十一歲時才援例出貢,補了個歲貢生,四年後便死去了。一生中的坎坷遭遇使蒲松齡對當時政治的黑暗和科舉的弊端有了一定的認識;生活的貧困使他對廣大勞動人民的生活和思想有了一定的了解和體會。因此,他以自己的切身感受寫了不少著作,今存除《聊齋志異》外,還有《聊齋文集》和《詩集》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