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目
游幻境指迷<strong>十二釵</strong>飲仙<strong>醪</strong>曲演<strong>紅樓夢</strong>正文
賞析
本回要點:意淫,是一種真正的高雅的愛情(評:中間一段文字有重巒疊翠之妙)
這回的難點是“意淫”。意淫是什麼?這是個值得研究的問題。筆者原先是把這“意淫”看成是精神戀,是柏拉圖,很相似於今天的“網戀”。今又反覆閱讀原文,對自己的觀點有所修正。書中的警幻仙女說:“淫雖一理,意則有別。如世之好淫者,不過悅容貌,喜歌舞,調笑無厭,雲雨無時,恨不能盡天下之美女供我片時之興趣,此皆皮膚淫濫之蠢物耳。如爾則天分中生成一段情痴,吾輩推之為意淫。意淫二字,惟心會而不可口傳,可神通而不可語達。汝今獨得此二字,在閨閣中固可為良友,然於世道中未免迂闊怪詭,百口嘲謗,萬目睚眥。”
這裡,警幻仙女把淫(愛)分成兩類:一類是世俗之愛,是以達到性的滿足為目的的,可稱之為“性愛”;另一類為意淫,是以無功利、無條件的尊重、愛護、信賴異性為前提,以獲取靈的滿足為目的的一種真正的高雅的愛情。
“靈的滿足”,是意淫的一種境界;這種境界很難用用語言文字來加以表達,愛的雙方只能“心會神達”,即李商隱的名句“心有靈犀一點通”是也;這是雙方靈魂的相互重疊,相互依偎、相互絮語、相互聆聽、相互偷換,相互撞擊、相互慰藉、相互融化,從而導致牽掛,痴迷,陶醉,相看兩不厭,“鎮日無心鎮日閒”,“彩線難收面上珠”的情景。這種境界就是“情切切良宵花解語,意綿綿靜日玉生香”;就是哥哥心裡有妹妹,妹妹心上有哥哥;就是彼此的精神樂園。進入了這種愛情境界,就是賈寶玉初見林黛玉時的發痴發狂,砸了自己的命根子——通靈寶玉那樣的情景;就是妙玉在中秋之夜的夜遊,後來的走火入魔;就是《西廂記》中鶯鶯在夜半三更偷聽張生彈琴時的那種感覺:“風吹鐵馬檐前動”、“梵王宮殿夜鳴鐘”;就像安娜在與渥倫斯基幽會時臉上發出的災難臨頭時的可怕的光……
這種真正的高雅的以靈的滿足為目的的“意淫”,不是把女方當作娛樂的工具,當作生兒育女的機器,當作性伴侶;而是以她為自己的靈,是自己的“另一半”,是賈寶玉口中的玉,是白帝宮中的芙蓉花神,是雪萊筆下的麥布女王。這就是寶黛式的愛情,就是梁山伯和祝英台式的愛情,就是茶花女為了愛亞芒而自我毀滅式的愛情。這種愛情在那個時代的貴族中是絕無僅有的。這種“意淫”,和柏拉圖式的精神戀有相似的地方,都以靈的滿足為其目的。但兩者又有不盡相同的方面:精神戀是排斥性愛的,而“意淫”雖然是不以性愛為為其目的,但卻並不排斥性愛;它把性愛升華為一種美的境界,一種詩的境界。這種性愛不是《金瓶梅》中的肉的快感,而是詩;是像賈寶玉的《折紅梅詩》所表述的那樣:是在天堂月宮的嫦娥處欣賞開放的梅花,是在渴飲觀音大士瓶中的仙露(見本文第50回賞析);或如勞倫斯的《賈泰萊夫人的情人》中所寫的那樣:覺得溫情的波濤,洶湧地從他自已的心靈里流到她的心靈里,兩個相憐相愛的心靈在他們間燃燒著。意淫的性愛不是片時雲雨之歡,而是永恆的燦爛的萬里晴空。
讀這回要注意作者的一個大花招。作者說什麼警幻仙子是奉榮寧二公之命來教育寶玉成才的。這純粹是騙人的鬼話。所謂“以情慾聲色等事警其痴頑,然後入於正路”,這種方法明明是教唆寶玉談情說愛,使其墮入庸俗之情網的,哪裡能夠入於正路?還需特別指出的是,警幻仙女雖然精闢地分析了庸俗的色情和高雅的愛情即意淫兩者之間的不同,但她並不肯定賈寶玉的意淫品格。她要把寶玉從意淫的境界中拉出來,教唆他走從眾的路,與世人同流合污。為達此目的,她當了皮條客,特地把高雅的林黛玉與世俗的薛寶釵合而而一,把這兩位閨閣淑女降格為秦可卿式的傾情蕩婦,並以自己妹子的名義,介紹給寶玉,還親自“秘授以雲雨之事”,讓寶玉享受世俗的色情之樂。
太虛幻境是掌握女人命運的機關,警幻仙女是這個機關的領袖。賈寶玉在寧國府的媳婦秦可卿臥室中睡午覺,做夢到了太虛幻境,見到絕色美神警幻仙,讓他看了金陵十二釵部分女人的命運冊子,又讓他聆聽“紅樓夢”曲子。這冊子上的判詞和紅樓夢曲詞,都是預示書中女人們的命運的。但夢中的寶玉並不理解。其實,此回的重點就是:警幻仙子將她的妹子可卿許配給寶玉,讓他和她愛得難解難分,不小心,掉入情魔無底洞中,大呼“可卿救我”,夢即醒。是寫愛情不過是一場美夢,是一場災難。此回總括全書女人的愛情悲劇命運,是大綱。
作者在這一回中表現出的思想是多方面的,甚至是相互矛盾的。作者通過太虛幻境和警幻仙女,一方面表示“愛情是災難、,是悲劇”的思想;另一方面又宣揚愛情享樂主義。一方面盡情讚美“意淫”的高雅,批判世俗色戀的庸俗;另一方面又惋惜、同情甚至津津樂道於寶玉和可卿之間的庸俗戀情。對於警幻仙子,作者把她當作是東方的愛神維納斯,極盡讚美、愛慕、傾情甚至崇拜之能,另一方面又讓她那瀰漫著仙香的身上散發著封建衛道者的氣味。
對於幻境中的可卿這個人物,作者一方面把她描寫成絕色的美人和仙姬,另一方面又把她當成世俗色情之戀的典型。這一矛盾產生了寶玉和可卿戀情的無頭案,紅學家們費盡心機,難斷此案。警幻仙的妹子可卿與寧府的秦可卿是否同一人呢?從名字看來似是;而實際上又似非。這幻境中的可卿一方面就是警幻仙子本人,也就是曹雪芹所追求、所崇拜的女王——這可從警幻仙子出場時作者對她的那一篇狂熱性的頌詞看出;但另一方面又似乎就是現實中的那個照護著寶玉睡中覺的秦可卿。是耶?非耶?令人難辨。
這現實中的秦可卿,也是一個矛盾:她是“情天情海幻情身”的女人,是情痴情種,是浪漫的泛愛主義者,秦可卿者,情可傾也;但她在賈母等人的眼中,又是知書識理,溫柔賢惠,恪守婦道的人。她真的是“多情卻是總無情”啊;秦可卿者,情可輕也。情可輕而不可傾。這,又是秦可卿性格的矛盾,是她的悲劇之源。關於這個問題,我有《兩個秦可卿》文(發表於《紅樓》)可看。
曹雪芹因何寫賈寶玉在夢中到太虛幻境,遇到仙女,和仙女之妹相愛?這是個謎?我認為這太虛幻境可看成是作者的愛情理想國。是作者在一個很特殊的環境中,遇到一位渾身是靈的女性,他把她當作偶像來愛他,崇拜她。警幻仙,仙姬,可卿,黛玉,寶釵、妙玉,都是一個人,是作者所崇拜的麥布(女王)。或者,作者曾有過如像可卿這樣的絕色戀人,因二人條件的嚴重阻隔,只能在夢中幽會。如同清代紅學家周春詩所云,“夢裡香衾窺也字,尊前寶襪隔巫山”是也。
這太虛幻境,與今日之網際網路,從某種意義上說,是頗為相似的。太虛幻境中的愛情,與今日之“網戀”,又很有相似之處!我友Q君,在現實中愛情屢屢失意,而在網上卻找到了他的“警幻仙子”,二人在虛無飄渺中愛得死去活來。這和賈寶玉的夢中愛情,又有何別?“情天情海幻情身”,掉入情魔無底洞——就是這么一回事。曾看到網上的某“談情說愛”網站,有“夢斷紅樓”之名者,這也就是網上的一種紅樓夢啊!紅樓夢者,現實中不能實現的和被毀滅的愛情,到夢裡去彌補吧!
注釋
金陵十二釵判詞 晴雯判詞金陵十二釵判詞
畫:既非人物,亦非山水,不過是水墨滃染,滿紙烏雲濁霧而已。霽月難逢,彩雲易散。心比天高,身為下賤。風流靈巧招人怨,壽夭多因誹謗生。多情公子空牽念。
[注釋]
這一首是說晴雯的。
1.霽月難逢,彩雲易散——“霽月”,明淨開朗的境界,舊時稱讚人品行高尚、胸懷灑落,就說如光風霽月(出宋詩人黃庭堅語);雨後新晴叫霽,寓“晴”字。“彩雲”,喻美好;雲呈彩叫雯,寓“雯”字。這兩句說像晴雯這樣的人極為難得,因而也就難於為陰暗、污濁的社會所容,她的周圍環境正如冊子上所畫的,只有“滿紙烏雲濁霧而已”。
2.心比天高,身為下賤——這是說晴雯從不肯低三下四地奉迎討好主子,沒有阿諛諂媚的奴才相。
3.風流靈巧招人怨——傳統道德提倡“女子無才便是德”,要求安份守己,不必風流靈巧,尤其是奴僕,如果模樣標緻、倔強不馴,則必定會招來一些人的妒恨。
4.壽夭——短命夭折。晴雯被迫害而死時僅十六歲。
5.多情公子——指賈寶玉。
[鑑賞]
晴雯從小被人賣給賈府的家僕賴大供役使,連父母的鄉籍姓氏都無從知道,地位原是最低下的。在曹雪芹筆下的許多家僕中,晴雯是反抗性最強的一個。她藐視王夫人為籠絡丫頭所施的小恩小惠,嘲諷向主子討好邀寵的襲人是哈巴狗。趙姨娘作威虐待芳官,結果被藕官等四個孩子一擁而上“手撕頭撞”,弄得狼狽不堪。晴雯站在反抗者一邊,對主子欺壓家僕反而吃了虧大為稱心。抄檢大觀園時,鳳姐、王善保家的一夥直撲怡紅院,襲人等順從聽命,“任其搜撿一番”,唯獨晴雯,“挽著頭髮闖進來,‘豁啷’一聲將箱子掀開,兩手提著底子往地一倒,將所有之物盡都倒出來”,公然反抗,還當眾指著狗仗人勢的王善保家的臉痛罵。晴雯因此而遭到殘酷報復,在她病得“四五日水米不曾沾牙”的情況下,硬把她“打炕上拉下來”,攆出大觀園,當夜就悲慘地死去。賈寶玉對於這樣思想性格的一個丫頭滿懷同情,在她抱屈夭亡後,特意為她寫了一篇長長的悼詞《芙蓉女兒誄》,以抒發自己內心的哀痛和憤慨。這說明賈寶玉之親近晴雯,自有其開明思想為基礎,決不是因為“美人的輕怒薄嗔,受寵的使性弄氣”使他覺得“更別具有一番風韻的”。曹雪芹在介紹十二釵的冊子時,將晴雯置於首位,這是有心的安排。作者對晴雯的特殊熱情,是有現實感受為基礎的,在描寫她的不幸遭遇的同時,也可能還有政冶上的寄託,所以圖詠中頗有“怨時罵世”的味道。
襲人判詞
畫:一簇鮮花,一床破席。
枉自溫柔和順,空雲似桂如蘭。堪羨優伶有福,誰知公子無緣。
[注釋]
這一首是說襲人的。
1.枉自溫柔和順——指襲人白白地用“溫柔和順”的姿態去博得主子們的好感。
2.空雲似桂如蘭——“似桂如蘭”,暗點其名。寶玉從宋代陸游《村居書喜》詩“花氣襲人知驟暖,鵲聲穿樹喜新晴”(小說中改“驟”為“晝”)中取“襲人”二字為她取名,而蘭桂最香,所以舉此,但“空雲”二字則是對香的否定。
3.堪羨——值得羨慕。在這裡帶有調侃的味道。優伶,舊稱戲劇藝人為優伶。這裡指蔣玉菡。
4.公子——指賈寶玉。作者在八十回後原寫襲人在寶玉落到饑寒交迫的境地之前,早已嫁給了蔣玉菡,只留麝月一人在寶玉身邊,所以詩的後面兩句才這樣說。續書未遵原意,寫襲人在寶玉出家為僧之後才嫁人,細究起來,就不甚切合詩意了。
[鑑賞]
襲人原來出身貧苦,幼小時因為家裡沒飯吃,老子娘要餓死,為了換得幾兩銀子才賣給賈府當了丫頭。可是她在環境影響下所逐漸形成的思想和性格卻和睛雯相反。她的所謂“溫柔和順”,頗與薛寶釵的“隨分從時”相似,合乎當時的婦道標準和禮法對奴婢的要求。這樣的女子,從封建觀點看,當然稱得上“似桂如蘭”。作者在判詞中用“枉自”、“空雲”、“堪羨”、“誰知”,除了暗示她將來的結局與初願相違外,還帶有一定的嘲諷意味。這一點,脂硯齋的體會不同,他口口聲聲稱“襲卿”,可能把作者的微詞也當作讚詞了。
在評這首判詞時脂硯齋說:“罵死寶玉,卻是自悔。”(是說作者自悔)這也許只是脂硯齋自己的觀點,未必盡符作者本意。然而,觀點儘管不對,批語卻仍有研究價值,因為這樣批還是話出有因的,否則何以襲人後來嫁給蔣玉菡,倒說寶玉(他的形象中當然有作者的影子在)是該“罵”應“悔”的呢?我們理解是寶玉後來的獲罪淪落與襲人嫁人,正是同一變故的結果——即免不了招來襲人擔心過的所謂“醜禍”。寶玉為此類“毛病”曾挨過父親的板子,但他是不會改“邪”歸“正”的,所以終至成了累及封建大家庭利益的“孽根禍胎”。當事情牽連到寶玉所親近的人時(也許與琪官交換汗巾的事還要成為罪證),襲人既不會像晴雯那樣索性做出絞指甲、換紅綾小襖之類不顧死活的大膽行動,甚至也不可能象鴛鴦那樣橫了心發誓說“我這一輩子,莫說是寶玉,便是寶金、寶銀、寶天王、寶皇帝,我也橫豎不嫁人就完了。若是老太太逼著我,我一刀抹死了也不能從命!”襲人唯一能用以表示舊情的,只不過是在將來寶玉、寶釵處於“貧窮難耐淒涼”時,與丈夫一起對昔日的主人有些生活上的資助而已,即脂批所謂“琪官(蔣玉菡)雖系優人,後同與襲人供奉玉兄、寶卿,得同終始。”(甲戌本第二十八回總評)所以,不管襲人的出嫁是被迫的還是自願的,或者兩者兼而有之,反正,在脂硯齋看來,這是寶玉不早聽從“賢襲人”勸“諫”的結果,是寶玉的過失,故曰該“罵”應“悔”。但實際上曹雪芹並沒有什麼“自悔”,他後面還借“尋得桃源好避秦,桃紅又見一年春”的詩句來暗示襲人的畫(第六十三回),這不也含有嘲諷的意味嗎?再看冊子裡所繪的畫,是“一簇鮮花,一床破席”,除了“花”、“席”(襲)諧音其姓名外,“破席”的比喻義也並不光彩。當然,襲人的可譏議並不是什麼她不能“從一而終”,而在於她的奴性。
香菱判詞
畫:一枝桂花,下面有一方池沼,其中水涸泥乾,蓮枯藕敗。
根並荷花一莖香,平生遭際實堪傷。自從兩地生孤木,致使香魂返故鄉。
[注釋]
這一首是說香菱的。
1.根並荷花一莖香——暗點其名。香菱本名英蓮,蓮就是荷,菱與荷同生池中,所以說根在一起。書中香菱曾解自己的名字說:“不獨菱花,就連荷葉蓮蓬都是有一股清香的。”(八十回)
2.遭際——遭遇。
3.“自從”二句——這是說自從薛蟠娶夏金桂為妻之後,香菱就被迫害而死了。“兩地生孤木”,兩個“土”字加上一個“木”字,是金桂的“桂”字。“魂返故鄉”,指死。冊上所畫也是這個意思。
[鑑賞]
香菱是甄士隱的女兒,她一生遭遇是極不幸的。名為甄英蓮,其實就是“真應憐”。
按照曹雪芹本來的構思,她是被夏金桂迫害而死的。從第八十回的文字看,既然“釀成乾血癆之症,日漸羸瘦作燒”,且醫藥無效,接著當寫她“香魂返故鄉”,亦即所謂“水涸泥乾,蓮枯藕敗”(“藕”諧音配偶的“偶”,樂府民歌中常見)。所以,戚序本第八十回目就用“姣怯香菱病入膏肓”。可是,到了程高本,不但回目另擬,而且續書中還讓香菱一直活下去,在第一百零三回中寫夏金桂在湯里下毒,要謀害香菱,結果反倒毒死了自己,以為只有這樣寫壞心腸的人的結局,才足以顯示“天理昭彰,自害自身”。把曹雪芹對封建宗法制度摧殘婦女的罪惡的揭露與控訴的意圖,改變成一個包含著懲惡勸善教訓的離奇故事,實在是弄巧成拙。
黛玉寶釵判詞
畫:兩株枯木,木上懸著一圍玉帶;地下又有一堆雪,雪中一股金簪。
可嘆停機德,堪憐詠絮才!玉帶林中掛,金簪雪裡埋。
[注釋]
這一首是說林黛玉和薛寶釵的。
1.可嘆停機德——這句說薛寶釵,意思是雖然有著合乎孔孟之道標準的那種賢妻良母的品德,但可惜徒勞無功。“停機德”,出於《後漢書.列女傳.樂羊子妻》。故事說:樂羊子遠出尋師求學,因為想家,只過了一年就回家了。他妻子就拿刀割斷了織布機上的絹,以此來比學業中斷,規勸他繼續求學,謀取功名,不要半途而廢。
2.堪憐詠絮才——這句說林黛玉,意思是如此聰明有才華的女子,她的命運是值得同情的。“詠絮才”,用晉代謝道韞的故事:有一次,天下大雪,謝道韞的叔父謝安對雪吟句說“白雪紛紛何所似?”道韞的哥哥謝朗答道:“撒鹽空中差可擬。”謝道韞接著說:“未若柳絮因風起。”謝安一聽大為讚賞。見《世說新語》。
3.玉帶林中掛——這句說林黛玉,前三字倒讀即諧其名。從冊里的畫“兩株枯木(雙“木”為“林”),木上懸著一圍玉帶”看,可能又寓寶玉“懸”念“掛”牽死去的黛玉的意思。
4.金簪雪裡埋——這句說薛寶釵。前三字暗點其名:“雪”諧“薛”,“金簪”比“寶釵”。本是光耀頭面的首飾,竟埋沒在寒冷的雪堆里,這是對一心想當寶二奶奶的薛寶釵的冷落處境的寫照。
[鑑賞]
林黛玉與薛寶釵,一個是寄人籬下的孤女,一個是皇家大商人的千金;一個天真率直,一個城府極深;一個孤立無援,一個有多方支持;一個作叛逆者知己,一個為衛道而說教。脂硯齋曾有過“釵黛合一”說,其確切的解說如何可以研究,但無疑不是否定林、薛二人的差別或對立。作者將她倆三首詩中並提,除了因為她們在小說中的地位相當外,至少還可以通過賈寶玉對她們的不同態度的比較,以顯示釵、黛的命運遭遇雖則不同,其結果都是一場悲劇。
元春判詞
畫:一張弓,弓上掛著一個香櫞。
二十年來辨是非,榴花開處照宮闈。三春爭及初春景,虎兔相逢大夢歸。
[注釋]
這一首是寫賈元春的。
1.“二十年”句——這是說元春到了二十歲(大概是她入宮的年紀)時,已經很通達人情世事了。
2.“榴花”句——榴花似火,故用“照”字。以石榴花所開之處使宮闈生色,喻元春被選入鳳藻宮封為賢德妃。用《北史》事:北齊安德王高延宗稱帝,把趙郡李祖收的女兒納為妃子。後來皇帝到李宅擺宴席,妃子的母親宋氏送上一對石榴,取石榴多子的意思,表示祝賀。冊子上所畫的似乎也與宮闈事有關,因為“弓”可諧“宮”,“櫞”可諧“緣”。但這也只是一種可能。
3.“三春”句——“三春”,春季的三個月,暗指迎春、探春、惜春。“初春”,指元春。“爭及”,怎及。意思是元春的三個妺妺都不及她榮華貴。
4.“虎兔”句——說元春的死期。“虎兔相逢”,原意不明。古人把十二生肖與十二地支相配,虎兔可以代表寅卯,說年月時間,如後四十回續書中說:“是年甲寅十二月十八日立春;元妃薨日,是十二月十九日,已交卯年月。”但這樣的比附,對這部聲稱“朝代年紀,失落無考”的小說來說,未免過於坐實。事實上即使是代表時間,也還難以斷定其所指究竟是年月還是月日,因為後一種也說得通。如蘇軾《起伏龍行》:“赤龍白虎戰明日”,句下自注云:“是月丙辰,明日庚寅。”即以龍(辰)虎(寅)代表月日。又有人以為“虎兔相逢”乃影射康熙死胤禎嗣位於壬寅年,明年癸卯元雍正事。此外“虎兔相逢”還可解釋為生肖屬兔的人碰到了屬虎的人或者碰到了寅年等等。又所根據底本屬早期脂本的《乾隆抄本百二十回紅樓夢稿》和“已卯本”中“虎兔”作“虎兕相逢大夢歸”,就有可能暗示元春死於兩派政治勢力的惡鬥之中。“大夢歸”,指死。
探春判詞
畫:兩個人放風箏,一片大海,一隻大船,船中有一女子,掩面泣涕之狀。
才自精明志自高,生於末世運偏消。清明涕送江邊望,千里東風一夢遙。
[注釋]
這一首是寫賈探春的。
1.自——本。精明,程已本誤作“清明”,與第三句頭兩個字重複。小說中說“探春精細處不讓風姐”(第五十五回),又寫她想有一番作為。
2.“生於”句——說探春終於志向未遂,才能無從施展,是因為這個封建大家庭已到了末世的緣故。脂批:“感嘆句,自寓。”意思是說有作者身世感慨在。
3.“清明”二句——清明節江邊涕淚相送,當是說家人送探春出海遠嫁。冊子上所畫的船中女子即探春。原稿大概有一段描寫送別悲切的文字,現在所見後四十回續書中沒有這個情節而且把“涕送”改為“涕泣”,一字之差,把送別改為望家了。畫中的放風箏是象徵有去無回,所謂“遊絲一斷渾無力,莫向東風怨別離。”(第二十二回探春所制燈迷——風箏。)所以,放風箏的“放”不是“放起來”而是“放走”的意思,小說特地描寫過放走風箏(說是放走病根兒)的情節,則畫中放走風箏的“兩個人”,當就是後來遣探春遠嫁的設謀者,但不能落實,有可能是對投向王夫人懷抱、不承認自己生母的探春懷恨記仇的趙姨娘和賈環。“千里東風一夢遙”,也是說天長路遠,夢魂難度,不能與家人相見,與我們現在讀到的探春嫁後又回娘家探親不同。
湘雲判詞
畫:幾縷飛雲,一灣逝水。
富貴又何為?襁褓之間父母違。轉眼吊斜暉,湘江水逝楚雲飛。
[注釋]
這一首是寫史湘雲的。
1.“富貴”二句——史湘雲從小失去了父母,由親戚撫養,因而“金陵世勛史侯家”的富貴對她來說是沒有什麼用處的。襁褓,嬰兒裹體的被服,這裡指年幼。違,喪失,死去。
2.轉眼吊斜暉——程高本作“展眼吊斜輝”。吊,對景傷感。斜暉,傍晚的太陽。這句即所謂“夕陽無限好,只是近黃昏”的意思。從後面《紅樓夢曲》中我們知道湘雲後來是“廝配得才貌仙郎”的,(“脂硯齋本”有“後數十回若蘭在射圃所佩之麒麟,正此麒麟也”等批語,她可能就是嫁給衛若蘭的。)只是好景不長,丈夫可能早卒。
3.湘江水逝楚雲飛——詩句中藏“湘雲”兩字,點其名。同時,湘江又是娥皇、女英二妃哭舜之處。楚雲則由宋玉《高唐賦》中楚襄王夢見能行雲作雨的巫山神女一事而來。所以,這一句和畫中“幾縷飛雲,一灣逝水”似乎都是喻夫妻幸福生活的短暫。
妙玉判詞
畫:一塊美玉,落在泥污之中。
欲潔何曾潔,雲空未必空。可憐金玉質,終陷淖泥中。
[注釋]
這一首是寫妙玉的。
1.潔——既是清潔,又是佛教所標榜的淨。佛教宣揚殺生食肉、婚嫁生育等等都是不潔淨的行為,人心也是不潔淨的,在世界上很少真正有一塊潔淨的地方,唯有菩薩居處才算“淨土”,所以佛教又稱淨教。
2.空——佛教要人看破紅塵領悟萬境歸空的道理,有所謂“色不離空,空不離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大般若經》)等等的言論。皈依佛教,又叫空門。
3.金玉質——喻妙玉的身份。賈家僕人說她“祖上也是讀書仕宦之家……文墨也極通,經典也極熟,模樣又極好。”(十七回)
4.淖(音鬧)——爛泥。題詠後兩句與冊子中所畫是同一意思,指流落風塵,並非續書所寫的被強人用迷魂香悶倒姦污後劫持而去,途中又不從遭殺。根據後來在南京發現的靖氏藏本《石頭記》脂批中的新材料來看,妙玉大概隨著賈府的敗落,也被迫結束了她那種帶髮修行的依附生活,而換來流落“瓜州渡口……紅顏固不能不屈從枯骨”(據周汝昌同志校文)的悲劇結局。
迎春判詞
畫:一惡狼,追捕一美女——欲啖之意。
子系中山狼,得志便猖狂。金閨花柳質,一載赴黃粱。
[注釋]
這一首是寫賈迎春的。
1.子系中山狼——“子”,對男子表示尊重的通稱。“系”,是。“子”“系”合而成“孫”,隱指迎春的丈夫孫紹祖。語出無名氏《中山狼傳》。這是一篇寓言,說的是趙簡子在中山打獵,一隻狼將被殺時遇到東郭先生救了它。危險過去後,它反而想吃掉東郭先生。所以,後來把忘恩負義的人叫做中山狼。這裡,用來刻劃“應酬權變”而又野蠻毒辣的孫紹祖。他家曾巴結過賈府,受到過賈府的好處,後來家資饒富,孫紹祖在京襲了職,又於兵部候缺題升,便猖狂得意,胡作非為,反咬一口,虐待迎春。
2.花柳質——喻迎春嬌弱,禁不起摧殘。
3.一載——一年,指嫁到孫家的時間。赴黃粱——與元春冊子中“大夢歸”一樣,是死去的意思。黃粱夢,出於唐代沈既濟傳奇《枕中記》。故事述盧生睡在一個神奇的枕上,夢見自己榮華富貴一生,年過八十而死,但是,醒來時鍋里的黃粱米飯還沒有熟。
惜春判詞
畫:一所古廟,裡面有一美人,在內看經獨坐。
勘破三春景不長,緇衣頓改昔年妝。可憐繡戶侯門女,獨臥青燈古佛旁。
[注釋]
這一首是寫賈惜春的。
1.“勘破”句——語帶雙關,字面上說看到春光短促,實際是說惜春的三個姐姐(元春、迎春、探春)都好景不長,使惜春感到人生幻滅。勘,察看。
2.緇衣——黑色的衣服。僧尼穿黑衣,所以出家也叫披緇。據曾見下半部佚稿的脂硯齋評語,惜春後來“緇衣乞食”,境況悲慘,並非如續書所寫取妙玉的地位而代之,進了花木繁茂的大觀園櫳翠庵過閒逸生活,還有一個丫頭紫鵑“自願”跟著去服侍她。
3.青燈——因燈火青熒,故稱。
王熙鳳判詞
畫:一片冰山,上有一隻雌鳳。
凡鳥偏從末世來,都知愛慕此生才。一從二令三人木,哭向金陵事更哀。
[注釋]
這一首寫王熙鳳。
1.凡鳥——合起來是“鳳”字,點其名。《世說新語?簡傲》說:晉代,呂安有一次訪問嵇康,嵇康不在家,他哥哥請客人到屋裡坐,呂安不入,在門上寫了一個“鳳”字去了。嵇康的哥哥很高興,以為客人說他是神鳥。其實呂安嘲笑他是凡鳥。這裡反過來就“凡鳥”說“鳳”,目的只是為了隱曲一些。
2.“一從”句——因為不知原稿中王熙鳳的結局空間如何,所以對這一句有著各種猜測。脂批說“拆字法”。意思是把要說的字拆開來,但如何拆法沒有說。有人說“二令”是“冷”,“三人木”是“秦”(下半是“禾”非“木”),也不像。吳恩裕先生《有關曹雪芹十種?考稗小記》中說:“鳳姐對賈璉最初是言聽計‘從’,繼而對賈璉可以發號施‘令’,最後事敗終不免於‘休’之。故曰‘哭向金陵事更哀’云云。”研究脂批提供的線索,鳳姐後來被賈璉所休棄是可信的。“金陵王”是她的娘家,與末句也相合。畫中“冰山”喻獨攬大權的地位難以持久。《資治通鑑?唐玄宗天寶十一年》說:有人勸張彖去拜見楊國忠以謀寶貴。張說:“君輩倚楊右相若泰山,吾以為冰山耳。若皎日既出,君輩得無所恃乎?”“雌鳳”,當指她失偶孤獨。
巧姐判詞
畫:一座荒村野店,有一美人在那裡紡績。
勢敗休雲貴,家亡莫論親。偶因濟劉氏,巧得遇恩人。
[注釋]
這一首是說賈巧姐的。
1.“勢敗”二句——曹雪芹佚稿中賈府後來是“一敗塗地”、“子孫流散”的,所以說“勢敗”、“家亡”。那時,任你出身顯貴也無濟於事,骨肉親人也翻臉不認。當是指被她的“狠舅奸兄”賣於煙花巷。脂批說:“非經歷者,此二句則雲紙上談兵,過來人那得不哭!”揭示出這一情節與作者、批者的生活經歷的關係。
2.“偶因”二句——“劉氏”,程高本作“村婦”,當是嫌原句太直露而改的。劉姥姥進榮國府告艱難,王熙鳳給了她二十兩銀子。後來賈家敗落,巧姐遭難,幸虧有劉姥姥相救,所以說她是巧姐的恩人。脂批說劉姥姥“有忍恥之心,故後有招大姐事”(甲戌本第六回),又說巧姐與板兒有“緣”(庚辰本第四十一回),當是指他們後來結成夫妻,過著自食其力的勞動生活。續本則寫巧姐嫁給了一個“家財巨萬,良田千頃”的姓周的大地主家做媳婦,把“荒村野店”寫成了地主莊院,與作者在畫中所預示之意相悖。“偶”,賈府本不存心濟貧,鳳姐更慣於搜刮聚斂,對劉姥姥不過是偶施小恩小惠而已。“巧”,語意雙關,是湊巧,同時也指巧姐。
李紈判詞
畫:一盆茂蘭,旁有一位鳳冠霞帔的美人。
桃李春風結子完,到頭誰似一盆蘭?如冰水好空相妒,枉與他人作笑談。
[注釋]
這一首是寫李紈的。
1.“桃李”句——藉此喻說李紈早寡,她剛生下賈蘭不久,丈夫賈珠就死了,所以她短暫的婚姻生活就象春風中的桃李花一樣,一到結了果實,景色也就完了。這一句還暗藏她的姓名,“桃李”藏“李”字,“完”與“紈”諧音。
2.“到頭”句——喻指賈蘭。賈府子孫後來都不行了,只有賈蘭“爵祿高登”,做母親的也因此顯貴。畫中圖景即批此。
3.“如冰”二句——意思是說,李紈死守封建節操,品行如冰清水潔,但是不值得羨慕,像她這樣早年守寡,為兒子操心一輩子,待到兒子榮達、自以為可享晚福的時候,卻已“昏慘慘,黃泉路近了”,結果只是白白地作了人家談笑的材料。
秦可卿判詞
畫:一座高樓,上有一美人懸樑自盡。
情天情海幻情身,情既相逢必主淫。漫言不肖皆榮出,造釁開端實在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