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品原文
笑歌行
笑矣乎,笑矣乎。
君不見曲如鉤⑴,古人知爾封公侯。
君不見直如弦,古人知爾死道邊。
張儀所以只掉三寸舌⑵,蘇秦所以不墾二頃田⑶。
笑矣乎,笑矣乎。
君不見滄浪老人歌一曲,還道滄浪濯吾足⑷。
平生不解謀此身,虛作離騷遣人讀⑸。
笑矣乎,笑矣乎。
趙有豫讓楚屈平⑹,賣身買得千年名。
巢由洗耳有何益⑺,夷齊餓死終無成⑻。
君愛身後名,我愛眼前酒。
飲酒眼前樂,虛名何處有。
男兒窮通當有時,曲腰向君君不知。
猛虎不看几上肉⑼,洪爐不鑄囊中錐⑽。
笑矣乎,笑矣乎。
寧武子,朱買臣⑾,扣角行歌背負薪。
今日逢君君不識,豈得不如佯狂人⑿。
注釋譯文
注釋
⑴曲如鉤:《後漢書》志第一三《五行志一》引京都童謠:“直如弦,死道邊;曲如鉤,反封侯。”
⑵“張儀”句:張儀,戰國時縱橫家,魏國人。遊說入秦,首創連橫,先後任秦相、魏相。《史記·張儀列傳》:張儀通楚,“掠笞數百,不服,釋之。其妻曰:‘嘻!子毋讀書遊說,安得此辱乎?’張儀謂其妻曰:‘觀吾舌尚在不?’其妻笑曰:‘舌在也。’儀曰:‘足矣。’”《漢書·蒯通傳》:“酈生一士,伏軾掉三寸舌,下齊七十餘城。”顏師古註:“掉,搖也。”
⑶“蘇秦”句:蘇秦,戰國時縱橫家,洛陽人。倡六國合縱抗秦。《史記·蘇秦列傳》:“蘇秦喟然嘆曰:‘此一人之身,富貴則親戚畏懼之,貧賤則輕易之,況眾人乎?且使我有洛陽負郭田二頃,吾豈能佩六國相印乎?”二頃田,全唐詩本作一頃田。誤。
⑷“滄浪”二句:《楚辭·漁父》:“漁夫莞爾而笑,鼓枻而去,乃歌曰:‘滄浪之水清兮,可以濯吾纓。滄浪之水濁兮,可以濯吾足。’”
⑸“虛作”句:指屈原。
⑹“趙有”句:豫讓,春秋戰國間人。始事范中行氏而不悅,去而投知伯。知伯寵之。及三晉分知氏,趙襄子最怨知伯,而將其頭為飲器。豫遁逃,變姓名為刑人,入宮欲刺襄子未果。豫讓又漆身為厲,滅須去眉,自刑變容,又吞炭啞音,一再謀刺襄子,均不果。後被兵包圍,請求襄子衣而擊之,呼曰:“而可以報知伯矣!”遂伏劍而死。事見《戰國策·趙策一》。屈平,即屈原。事見《史記·屈原賈生列傳》。
⑺洗耳:皇甫謐《高士傳》卷上《許由》:“堯又召為九州長,由不欲聞之,洗耳於穎水濱。時其友巢父牽犢欲飲之,見由洗耳,問其故,對曰:‘堯欲召我為九州長,惡聞其聲,是故洗耳。’”
⑻夷齊:伯夷、叔齊二人。《史記·伯夷列傳》:“武王已平殷亂,天下宗周,而伯夷、叔齊恥之,義不食周粟。隱於首陽山,採薇而食之。……遂餓死於首陽山。”
⑼“猛虎”句:猛虎,含有苛政之意。看,觀察,注意。機上肉,機同幾,全唐詩本作几上肉。指案板上的肉。比喻任人宰割者。《新唐書》卷一二○《桓言范傳》:“會日暮事遽,言范不欲廣殺,因曰:‘(武)三思機上肉爾,留為天子藉手。’”
⑽“洪爐”句:洪爐,指天地。《莊子·大宗師》:“今一以天地為大爐,造化為大冶。”《抱朴子·勗學》:“鼓九陽之洪爐,運大鈞乎皇極。”引申為陶冶錘鍊人才的環境,薛逢《送西川杜司空赴鎮》詩:“莫遣洪爐曠真宰,九流人物待陶甄。”鑄,熔鍊金屬以成器。囊中錐,比喻有才能而未展露的人。《史記·平原君列傳》:“平原君曰:‘夫賢士之處世也,譬若錐之處囊中,其末立見。……’毛遂曰:‘臣乃今日請處囊中耳。使遂蚤得處囊中,乃穎脫而出,非特其末見也。’”周曇《詠史詩·毛遂》:“不識囊中穎脫錐,功成方信有英奇。”此句意謂熔煉人才的洪爐,不鑄就像囊中之錐這樣有才能而未展露的人。也即設有使人才脫穎而出的環境。
⑾寧武子:王本注云:“豈武子是戚之字耶。”《呂氏春秋·舉難篇》:“寧戚欲乾齊桓公,窮困無以自進。於是為商旅將任車以至齊,暮宿於郭門之外。桓公郊迎客,夜開門辟任車,……寧戚飯牛居車下,望桓公而悲,擊牛角疾歌。桓公聞之,撫其仆之手曰:‘異哉,之歌者非常人也。’命後車載之。”叩角,指擊牛角。朱買臣:漢武帝時人,官至會稽太守。《漢書·朱買臣傳》:“朱買臣,字翁子,吳人也。家貧,好讀書,不治產業。常艾薪樵,賣以給食,擔束薪行且誦書。其妻亦負載相隨,數止買臣毋歌謳道中。買臣愈益疾歌,妻羞之,求去。買臣笑曰:‘我年五十當富貴,今已四十餘矣。汝苦日久,待我富貴報汝功。’妻恚怒曰:‘如公等,終餓死溝中耳,何能富貴?’買臣不能留,即聽去。其後買臣獨行歌道中,負薪墓間。”背負薪,《樂府詩集》作皆負薪。
⑿佯狂,《史記·殷本紀》:“箕子懼,乃佯狂為奴。”佯狂即裝瘋。
譯文
真可笑呀,真可笑,君不見曲如鉤嗎,古人知此可以封公侯;
君不見直如弦嗎,古人知此可要死道邊。
張儀之所以願鼓三寸不爛之舌,蘇秦之所以不願種洛陽負郭二頃田,皆是此由之故也。
真可笑呀,真可笑,君不見滄浪老人唱一曲嗎,“滄浪之水濁兮,可以濯吾足!”
可憐的屈大夫,連自己保身都無術,卻虛作《離騷》教人讀。
真可笑呀,真可笑,趙國有個豫讓,楚國有個屈平,賣身卻只買得千載虛名。
許由洗耳又有什麼用?伯夷和叔齊餓死也至無所成。
君愛身後之名,我愛眼前之酒。
飲酒眼前即能享樂,虛名身後又在何處?
男兒窮通當有時,今日之不遇,並非將來也沒有時機。
如今我曲腰向君,君卻不明白這個道理。
猛虎向來不食案上之死肉,洪爐也不鑄囊中錐一類的小玩意兒。
真可笑呀,真可笑,寧武子和朱買臣,當年也是叩著牛角唱歌,背著柴薪誦書。
這些一時遭困頓的賢土若今日逢君,君卻看不出來,豈不令人佯狂而傲世哉!
創作背景
至德二載(757),李白五十七歲。正月,永王軍次尋陽,李白下山人幕。作《永王東巡歌十一首》言志抒懷,旨在思抒奇計以濟時艱。二月,皇室內訌,兄弟交兵。永王兵敗丹陽,李白於亂軍中倉皇逃亡,鏇陷尋陽獄中。有鳴冤求援之作多首。江南宣慰使崔渙及御史中丞宋若思為李白推覆洗雪,乃獲釋。
宋刊本《李太白文集》和宋人郭茂倩的《樂府詩集》均肯定此詩為李白所作。 因李白晚年被誣為永王“附逆”,政治上又毫無出路,甚至於連衣食都發生了困難。杜甫說:“不見李生久,佯狂真可哀。世人皆欲殺,吾意獨憐才。”(《不見》)可見,李白所寫《笑歌行》為狂怪的諷刺詩,是完全有可能的。
作品鑑賞
文學賞析
此詩可分為四段。每段都是以“笑矣乎”開頭。第一段,詩人化用漢代童謠。“直如弦,死道邊;曲如鉤,反封侯”來諷刺是非錯位、黑自顛倒的醜惡社會現實。接著舉了戰國時張儀、蘇秦的例子來說明“直如弦,死道邊”、“曲如鉤,反封侯”的現象。張儀和蘇秦是戰國時有名的縱橫家。他們憑著三寸不爛之舌,權詐之術,取得了人主的信任。張儀曾作過秦國的丞相,而蘇秦卻能佩六國相印,成了縱約長。他們都憑著“曲如鉤”的本領,成了顯赫一時的權貴。如果他抱誠守直,老老實實在家種地的話,說不定他們早就餓死在道邊了。李白的這些詩句,借古諷今,旨在揭露當時國君昏聵,才使得象張儀、蘇秦那樣朝秦暮楚、反覆無常的小人,一個個受寵得勢,而象自己守直不阿的人,卻只能作階下囚了。
由於李白自己將社會看透了,認為不值得為統治者賣命賣力,思想反轉為出世。第二段就寫出了這種思想的轉變。“君不見”四句,借用《楚辭·漁父》的典故,先寫那位“避世隱身” 、“欣然自樂”的漁父,後寫抱直守忠的屈原。屈原被楚王放逐,行吟澤畔,遇到了隱者漁父。漁父勸他和光同塵,與世推移,而屈原要堅守正義,正道直行,不願“以身之察察,受物之汶汶”,寧赴湘流,葬身子魚腹之中,也不願“以皓皓之自,而蒙世之塵埃。”漁父聽完後:“蕘爾而笑,鼓枻而去,歌曰:‘滄浪之水清兮,可以濯吾纓;滄浪之水濁兮,可以濯君足’。遂去,不復言。”李白在這裡以調侃的口氣,表面上是奚落屈原“平生不解謀此身,虛作《離騷》遣人讀”,其實骨子裡是對現實社會的冷嘲熱諷。在“曲如鉤”的社會裡,正直如屈原的人,是沒有立足之地的。還不如學滄浪老人,“避世隱身”為好。
第三段,詩人運用豫讓、屈平、巢父、許由、伯夷、叔齊等古人以不同方式求得“身後名”,深入展開議論。屈平自投汨羅,博得“以身殉國”的美名。豫讓,春秋時晉國人,為智伯多次行刺趙襄子未遂而自殺,成為歷史上著名的“刺客”。巢父和許由為古代著名隱者,傳說堯讓天下於許由,許由聽後,認為有污自己的耳朵,便逃到穎水邊洗耳,當時,巢父正牽犢飲於下流,就責怪許由污其犢口,遂牽犢到上游。伯夷、叔齊為殷朝末年孤竹國君之子,武王伐紂之後,不食周粟而餓死,被孔子稱為“古之仁人”。但是,詩人認為這些古人都是為“愛身後名”的奴役,不如“我愛眼前酒”。這箇中的妙理在於“飲酒眼前樂”是實實在在的,“身後虛名”則不是。“男兒窮通”自有機遇,不必強求,即使求得“身後名”,死後人們彎腰向你禮拜,你也不知道了。這一“虛”一“實”的反差,正是李白的牢騷話。“自古聖賢皆寂寞,唯有飲者留其名。”(李白《將進酒》)詩人正是以這種驚世駭俗的牢騷話博得千古美名。詩人借用猛虎不屑一顧案頭肉和洪爐不熔鑄囊中小錐進行類比反襯,表現自己不汲汲於“身後名”的傲骨和大志,嘲笑那些貪圖靠“身後名”者不過是些心底狹窄之輩!
最後一段,又以寧武子和朱買臣宕起一筆。寧武子,即寧戚,春秋齊人,有奇才,隱於商旅,齊桓公夜出巡訪,他正在餵牛,並擊牛角而歌唱,桓公聞而奇之,委以重任。朱買臣,西漢人,家貧,以賣柴為生,好讀書,能朗誦《楚辭》,後被漢武帝徵用。詩人用這兩個古人的事跡,旨在說明窮通有時,應該順其自然,從而嘲諷那些被“曲如鉤”者迷惑了心竅的當權者,即是遇到寧、朱二人,也不會了解他們,他們也只好去佯狂避世了。
名家點評
胡震亨《唐音癸簽》:“雖然白卒就語,亦自有不衫不履之意在,床頭捉刀人故自有真,假託者終不似也。”
朱本(《李詩辯疑》卷下)云:“按《笑歌行》、《悲歌行》二詩,辭意格調如出一手,言無倫次,情多反覆,忿語忉忉,欲心逐逐。初則若薄於功名富貴者,末則眷戀流涎,而躁急忮害之不已,是則為可怪也。以之疑謫仙,謫仙豈若是之淺陋乎?……今《笑歌》、《悲歌》二行,較於《草書歌》、《東山吟》、《僧伽吟》、《白雲歌》、《金陵歌》諸篇,又是一等粗劣者,恐貫休輩亦不若是之甚也。”
沈德潛《唐詩別裁集》卷六:“太白七古想落天外,局自變生;大江無風,波浪自涌;白雲從容,隨風變滅;此殆天授,非人可及。集中如《笑矣乎》、《悲來乎》、《懷素草書歌》等作皆五代凡庸子所擬,後人無識,將此種入選。嗷訾者指太白為粗淺人作俑矣。讀李詩者於雄快之中得其深遠宕逸之神,才是謫仙人面目。”《說詩晬語》卷一:“太白七古,想落天外。……集中《笑矣乎》、《悲來乎》、《懷素草書歌》等作,開出淺率一派。王元美稱為百首以後易厭,此種是也。或雲此五代庸子所擬。”
曾國藩《求闕齋讀書錄》:“此首與《悲歌行》皆非太白詩也。郭茂倩《樂府(詩集)》以《悲歌行》錄入雜曲歌辭,以《笑歌行》錄入新樂府辭,不知有何區別?殆亦強作解事,不辯其為贗作耳。”
安旗、薛天緯《李白年譜》:“自蘇軾以來,胡震亨、朱諫、沈德潛等諸家,眾口一辭,均以《笑歌行》、《悲歌行》二詩為偽作。其所據者,略謂二詩‘言無倫次,情多反覆,忿語忉忉,欲心逐逐”(朱語),而無謫仙‘深遠宕逸之神’(沈語)云云。此不察李白作二詩時境況故也。夫李白於病篤之時,以精神失常之人,焉能好整以暇,為飄逸之辭乎?《笑歌行》多反語,《悲歌行》多絕望語,皆至忿至悲至痛之辭也。詩為心聲,若無至忿至悲至痛之身世,其何能至此!至於‘言無倫次,情多反覆……’則正與此時之精神狀態相符。”
安本又云:“《笑歌行》、《悲歌行》(見下篇)二詩,各家均以為偽。其所據者,惟‘凡近’、‘粗劣’、‘言無倫次,情多反覆’而已。是誠不足以斷此偽作 。李白詩,固有語不甚擇、臨時率然之句。李白為此二詩時,或當病篤之際,以精神迷亂之人,勢不能好整以暇而為雄快宕逸之詩。觀此二詩,或多憤激之語,或多絕望之辭,皆至忿、至悲、至痛心情之反映,當是臨終前所作。”
葛景春《李白思想藝術探驪》:“此詩與《悲歌行》自蘇軾定為偽作以來,後人多從之。……蘇軾在這裡僅憑風格來斷定作品真偽是靠不住的。因為一個大詩人的風格是多種多樣的,內容也是豐富多彩的。另外,宋刊本《李太白文集》和宋人郭茂倩的《樂府詩集》均肯定此二詩為李白作。而李白晚年,因被誣為永王‘附逆’,政治上又毫無出路,甚至於連衣食都發生了困難。杜甫說:‘不見李生久,佯狂真可哀。世人皆欲殺,吾意獨憐才。’可見他寫出這兩首頗為狂怪的諷刺詩,是完全有可能的。”
作者簡介
李白(701~762),字太白,號青蓮居士。是屈原之後最具個性特色、最偉大的浪漫主義詩人。有“詩仙”之美譽,與杜甫並稱“李杜”。其詩以抒情為主,表現出蔑視權貴的傲岸精神,對人民疾苦表示同情,又善於描繪自然景色,表達對祖國山河的熱愛。詩風雄奇豪放,想像豐富,語言流轉自然,音律和諧多變,構成其特有的瑰瑋絢爛的色彩,達到盛唐詩歌藝術的巔峰。存世詩文千餘篇,有《李太白集》30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