個人生平及感情
江西程氏清代出了好幾位人物,有一位曾監造頤和園。程應銓秉承家學,在城市規劃與建築思想上極具藝術眼光,是中央大學建築系的高才生。 1944年初應徵去了緬甸前線,充當英語譯員。二戰結束,復員去昆明。
應銓從南昌市第二中學到大學,一直是高材生,颯爽英姿,
夠得上“倜儻”二字,英文、畫畫、攝影、游泳、打網球,無一不精。歷史學家程應鏐把弟弟程應銓介紹給昆明天祥中學學生林洙,讓他在返上海的路上照顧林家。林洙父親學建築出身,與程應銓一聊如故,遂以女相許。這對年輕人後來終成眷屬,可惜這對婚姻以不幸告終,給程應銓帶來如許痛苦。
抗戰勝利後,清華大學從昆明遷返北平。梁思成、林征因主持的中國營造社併入清華建築系(當時稱建設系)。程應銓的同班同學吳良鏞應梁氏夫婦之請,去了清華。不久,吳去美國留學,他把在上海海關工程處工作的程應銓介紹入清華建築系(一說是沈從文推薦的)。
號稱建築系的四大金剛之一的程應銓擔任規劃教研組組長。在師友眼裡,他極Gentleman(紳士),個性十足,一身才氣,一身傲骨。對志同道合者,披肝瀝膽;對不入眼者,不置一語。
梁思成、林征因都很賞識程應銓。程在城市規劃與建築思想上很有藝術眼光。許多年裡,程是他們的得力助手。程應銓教書也很受學生歡迎。由於他業務好,還翻譯過一些高水平的建築學著作,填補了國內建築藝術方 面的某些空白,許多雜誌紛紛轉載。
1956年6月,程應銓作為中國建築師代表,隨代表團訪問了波蘭等國,副團長是梁思成。程很欣賞波蘭的古建築,波蘭人在二次大戰後寧願餓肚子,也要在廢墟上恢復華沙古建築的狂熱,給程留下深刻的印象。他甚至想學習波蘭文,深入研究波蘭的建築藝術。他才華橫溢,抱負多多,滿懷激情地想在城市規劃上有所建樹。
可惜,他失之於太單純。1957年鳴放,沒有必要地捲入當時建築界在城市規劃上的爭論。在系裡的一次小組會上,他激昂慷慨為華攬洪、陳占祥被調出北京建築設計院而抱不平,因而獲罪劃右。
屋漏又逢連夜雨。程應銓政台上罹難,家庭又告破裂,妻子林洙在政治壓力下與其離婚,並不許程見兩個年幼的子女。不久,老師梁思成娶了他的妻子。
程應銓對親人說,林洙簽字離婚時說,他只有兩件事讓她感覺良好,一是1956年作為中國建築家代表團的成員出訪波蘭等東歐國家,林洙作為年輕建築學家的妻子覺得風光無限;另一件是他翻譯了不少好書,得到不少稿費。此兩項皆直指名利。
林洙告訴程應銓:兩年之內摘去右派帽子,可以復婚。林洙嫁梁思成前,系裡找程應銓談話,問兩人有無復婚可能,他刀截般分明:“不能。”他說:“我又不是太監,召之即來,揮之即去。”
沈從文在給程應鏐的信里,將林洙離開程應銓和再嫁梁思成統統歸結為“本性上的脆弱”。“我們如真正開明,即不宜對之有任何過多的譴責和埋怨!”“脆弱”朝褒義上理解,則是“世俗女子的進取心”,退避和進取皆有著鮮明的現實指向;若朝貶義里理解,則是類似昆蟲的一點趨光性,世俗光耀下的本能反應。
文革前開政協會議,會後政協委員們可以優惠價買當時算是高檔生活用品的高壓鍋。林巧稚調侃不登記的梁思成:“現在梁公的錢自己做不得主了,得回去請示新夫人。”沈從文說:“林洙就是愛錢。”她不能不愛錢,尚有一對兒女要撫育。再說,她本來就非林徽因那樣高蹈於世的女子。
應銓的侄女程怡曾在回憶文章中寫道:“現在想來,我叔叔真是挺難的,自己孩子的母親嫁給了自己的老師,大家都在同一個系裡,抬頭不見低頭見……”
有人說,"林洙當初,在英年男子那兒,她何其薄寒,施以冰季;而在垂暮老者那兒,她何其忠誠,報以春季。愛情,果然沒有邏輯,沒有道理可講"。可是,英年男兒貧賤是真,垂暮老者泰斗是實.難說紛紜,君子已矣。
程應銓因課大受學生歡迎,工資沒變,照常教書。林洙擔心他把孩子帶壞,不許孩子來找他——他帶偷跑來的孩子出去吃飯,讓兒子陪自己喝啤酒。三年困難時期,他就把饅頭切成片,放在暖氣片上,孩子放了學就偷偷上爸爸宿舍拿饅頭片吃,林洙知道,免不了一頓打……偶爾,程應銓也會失神,將友人之女喊成“小妹”,那是他女兒的乳名。
寂寞的程應銓熱衷於替親友照相。沖洗好,再騎著腳踏車挨家送。沈從文全集裡有些照片便出自他之手。生活無人料理,他自我解嘲:“可憐王老五,衣破無人補。”
“文革”中,程應銓一度是逍遙派,教學生打網球,與友人在游泳池競技。文革中作為重災區的清華大學,遲群他們帶著工宣隊進校清理階級隊伍,每個老師都被叫去交待。沒有心計的程應銓,一次用逆光拍了毛澤東的塑像,接著便被工宣隊找去談了話,說他在緬甸當過美國人的翻譯官,是隱藏的特務。怕被揪斗的他在清華西門的乾河溝里過夜。他非常注意儀表,很有范兒,不願頂著校內理髮店剃的“鍋蓋”,專程進城理髮。如今卻形如“喪家之犬”,將自己放倒在污垢的溝里,面對滿天冷月殘星,他想:頭腳倒置時,停止呼吸才能中止羞辱。
1968年12月12日下午,學習完散會,程應銓在過道里深情地望著吳良鏞,欲言又止。吳沒理解他的用意,未予搭理。第二天上午,高音喇叭就傳出“程應銓畏罪自殺,罪該萬死”、“打倒右派分子程應銓”的討伐聲。
1968年12月13日,程應銓換上訪問莫斯科時所穿的嶄新西裝,跳入他無數次如魚般游弋的游泳池,將自己和水一道冰封……
程應銓生前,班上有個女學生,高挑,漂亮,上海人。她不顧程老師的右派身份,也不考慮兩人年齡上的差距,熱戀著程應銓。系裡從中橫加干涉,畢業後故意把她分配到雲貴高原。
右派,右派是不允許有愛情的;程應銓看不到一絲光明,終於以一個善游泳者,葬身游泳池了。四十多歲,盛年早逝。哀哉,惜哉!應銓去世已38年,墓木已拱,還很少讀到關於他的悼念文字。在這舉世悼念為二戰做出貢獻者之際,謹以此文哀悼應銓,願他的在天之靈安息!
後話
2004年,林徽因女士誕辰100周年,前些日子,林洙的回憶作品《梁思成、林徽因和我》出版,吸引了眾多讀者的目光,從某種意義上來講,梁思成和林徽因夫婦是舊式文人知識分子的典範,而林洙作為梁思成的後一位夫人,也足以成為他們生活中最重要的見證人。不過當時的人物不少現在還健在,而每個人回憶的角度也總是不同的,不久前康勁曾經撰文評論林洙對前夫程應銓的描寫有些怠慢(見康勁的<何苦怠慢程應銓——對《梁思成、林徽因與我》一書的補正>一文),而《書城》雜誌刊出程怡的文章《父親、叔叔和那個時代的人》,更是直接批評了林洙的回憶,作者程怡就是程應銓的侄女。1957年程應銓因為堅持林徽因對古建築的意見被劃為右派,此後林洙與他離婚。對此林洙的書中也有描述,而據程怡說程應銓與林洙離婚之後,連自己的兩個孩子都很難見到,這樣的情節看起來不免令人心酸。1968年,程應銓不堪“文革”之辱,投湖自盡。程怡認為林洙在回憶她與梁思成的愛情時再次讓她的叔叔受辱,故而會寫下這篇文字。
用程怡的話說,她父親程應與文壇眾多人物交好,程怡回憶了沈從文與她父親的交往,以及兩人一起去拜會巴金的往事,出現在她文中的還有王辛笛、許傑、週遊等老知識分子。回憶沈從文的時候,程怡提到一個細節:沈從文帶著小程怡一起去看望巴金,在巴金家裡,兩個人“坐在樓下走廊里聊天,完全不像是歷盡劫難的文人在一起訴苦,而是彼此間莫逆於心的親切”,程怡對此感到驚奇,而她的父親程應對此的評價則是:“君子不憂不懼。”
好一個“君子不憂不懼”,孔子的這句話拿來形容這些知識分子逝去的風懷真是再恰當不過。現在以文字或者知識為業的人們怕是再難有這樣的風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