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月光
---白月光,心裡某個地方,那么亮 卻那么冰涼;每個人都有一段悲傷,想隱藏,卻欲蓋彌彰。
(1)
三月,草長鶯飛。
這座城市,在這個季節依舊殘留著冬日的一抹寒,可我卻已在練功房裡跳得大汗淋漓。
三面都是鏡子的練功房裡,寂靜得,只有我的汗水一滴一滴落在地板上的聲音。
那是一個鞭轉的動作,單腿腳尖上要連續轉32圈,我記得狀態最好的時候,我能完成這一高難度的動作,可剛剛的一次旋轉,不到20圈,我便重重地摔倒在地。
原木的地板有著冰涼。
視線在漸漸模糊著,許是額上淌下的汗水,許是敞開關的門被風吹進了沙子,迷了我的眼,我就那么一個人坐在冰涼的地板上,任地板上漸漸泅染開來的水漬浸濕我薄薄的芭蕾舞鞋,那淚水混合著汗水的熱度散去後的一抹寒,便隨著依舊冰涼的風從腳底鑽入,漸漸遊走在全身。
一如曾經在舞台上的場景,王子離去了,我在燈光開始絢爛的時候再次化身為天鵝,一聲哀鳴,孤單地在冰面上旋轉,卻在最後一個音符停止前重重地摔倒在舞台上。
今天,霧霾重重,整個天空籠罩在薄霧般的塵埃里,望不到藍的天,白的雲。
也許,還會下雨。
可今天,是他大喜的日子。
芭蕾舞劇團曾經的台柱子,在舞蹈的黃金歲月過去後,成功地轉型到了幕後,這一切,他的新婚妻子功不可沒。
我在地板上依舊保留著優雅的坐姿,我伸長著脖頸,眨著眼睛看著鏡中的自己。
每每《天鵝湖》的音樂在舞台上響起時,鏡子中的人會挺拔著身姿,緊繃著腳尖在舞台上旋轉著,那一刻,我是被魔法禁錮的公主,我期待著王子的到來,期待著他用忠貞不渝的愛情,讓我擺脫巫術。
可我只是舞台上的公主。
現實生活里,我只是一名醜小鴨,只是一名再如何飛翔,也無力變成天鵝的醜小鴨。
我沒有那一份從容的魄力,我不懂得什麼是職業規劃,不懂得如何遊刃有餘地去掌控他人,我只會跳舞,只會在音樂聲里旋轉我的人生。
從我六歲開始第一次穿著芭蕾舞鞋走進練功房,第一眼見到他,第一次學會在5分硬幣的方寸之間伴隨著音樂盡情地旋轉,到如今......十年了。
我喜歡了他十年。
為了他我強忍著那撕裂身體的痛楚,一天天地練習著腳背開繃、開胯、下叉、點翻、前腿大跳......我將自己練得全身傷痕累累,只為了得到他的一句讚揚和一個鼓勵的眼神,只為了能在眾多學員中跳成A角,在演出的時候能與他一起共舞,能和他貼得那么近,能和他的視線在空氣中碰撞膠著。
我喜歡他的手放在我腰間,帶領著我一起騰飛的瞬間,那一瞬間,即便結局是公主無法擺脫魔法禁錮,與王子攜手悲慟投湖而亡,我也心甘情願。
可他就要挽著別人走進婚姻的殿堂了,劇團團長的女兒,和劇團的台柱子共結連理,一度在業內奉為佳話,人人艷羨,人人稱之為天作之合。
有風吹來,絲絲泛涼。
我撐著站了起來,層層的鏡子反射著我的影子,在偌大的練功房裡交疊著,恍然有無數個我,無數個身影在蹁躚。
我按下了音樂鍵,熟悉的音樂響起,大提琴低沉混合在小提琴的悠揚細膩里,小號的嘹亮隱藏在鋼琴的黑白鍵里,盪氣迴腸的曲調開始在耳畔徘徊,我的眼前仿佛出現那一片湛藍的湖畔,有低垂的灌木環繞,有白月光如水般傾瀉滑落。
我崩起了腳尖,我開始隨著音樂完成每一個迴旋跳躍,每一個腳尖上的轉身,他曾說,此時的白天鵝要求舞姿優美柔弱,要凸現那一份月夜下孤獨和美麗動人。
我想,我應該是做到了。我沉浸在音樂里,沉浸在白天鵝孤獨的傷感里,那一抹頭頂上的白月光,便久久地盤旋在眼前,隨著我每一次地抬腿劃圈,那一縷柔和的月光便籠在我的身上臉上......
我仿佛忘記了時間,忘記了應該停下來回過頭去,每每這個時候,舞台上的王子會出現,可我卻在渾渾噩噩中仍清醒地記得,我的王子,再也不會出現了。
這個時候,他應該挽著新娘子的手走在鋪滿玫瑰花的紅毯上,接受著所有人的祝福,他們會共同開啟一瓶香檳酒,會共同切下美味蛋糕的第一刀,他會牽起她的手,給她的無名指套上婚戒......
一陣狂風過的時候,我最後一眼看到的,便是天幕上皎潔的白月光,依稀幾顆的星星,仿佛,還看到了他的臉,和在舞台上一樣憐愛的目光。
(2)
醒來時,耳畔沒有音樂,頭頂沒有白月光。
有的,只是點滴一滴一滴落下來的聲音,細碎微聽,和那潔白耀眼的屋頂。
我努力地回想著,我怎么會在這裡,我怎么會在醫院裡,我怎么會渾身無法動彈,我怎么會......直到我看到了一個白色的身影,挺拔的背影就那么倚在窗前,看著窗外薄淡的一線天。
他穿著白色的禮服,如月光般的柔和。
我認得出,那是他新婚的禮服,那件禮服的衣襟上繡著一隻金色的小天鵝,和他的新娘禮服的裙角一樣,那是他們的訂製品,奢華而低調。
鼻尖陡然湧起一片酸意,我吸了吸鼻子,他轉過了身來,目光中一如往常般地沒有大悲大喜。
“好些了嗎?腳踝還疼不疼?”
我動了下右腳,我感覺不到一點疼,又或者是,已經麻木了,已經沒有了知覺,我眨了下眼睛,問道,“你怎么在這兒?你不是在婚禮上么?”
“婚禮......你都沒來,婚禮怎么能進行,”他笑了笑,“你是我最好的學生......十年了,我教過那么多的學生,只有你一人跟我學了十年,你還是我的舞伴,這么重要的一個學生缺席,婚禮還怎么進行?”
我看著他,我在他的心裡,依舊只是一名“最好的學生”、“跟他學了十年的學生”。
“婚禮,延期了,等你好起來再說,”他轉過了頭去,聲音陡然有著啞然,“我沒在現場見到你,所有人都不知道你去了哪裡,我很擔心,就只好回劇團找你......你發著高燒,還練傷了腳,你已經睡了兩天了,楚楚,餓不餓,想吃什麼?”
我只覺得心間猛然一窒,從我六歲起,他從不曾叫過我的小名,不管課上還是課間,不管是批評還是表揚,他都是喚我,“秦楚楚”。
三個字,連名帶姓。
三個字,冷冷冰冰。
我強忍著那奪眶而出的淚水,極力掩飾著聲音中的哽咽之意,“對不起,讓老師擔心了。”
“楚楚,你的腳傷得很重,肌腱裂了,”他的身形僵了僵,終轉過了身來,靠在那窗台上,由著窗角的風掀起他的衣角。
那衣角上,有一隻金色的小天鵝在騰空起舞。
我便陡然記起,我在渾渾噩噩中見到的白月光只是他華麗的衣裳,那閃閃的星星只是他衣角上的金絲線,原來,他的臉,他和舞台上一樣憐惜的目光卻不是我在做夢。
他看到了我的獨舞,看到了我在等待著他的出現,看到了我的孤獨和悲傷。
(3)
我從醫生憐憫的眼光里知道了我傷得有多重,我便知道,我再也無法跳舞了。
我的整個腳踝錯位,整個後腳肌腱裂開,我再也不能緊崩著腳尖,在5分硬幣大小的方寸之間傲然地起舞。
我飛翔的翅膀,生生地折了翼。
那一晚白月光籠罩下的湖畔,原來是我最後的絕唱。
我在醫院住了七天,腳踝上的石膏拆了,可我依舊不能走路,哪怕是小心翼翼地扶著床角,那疼痛也鑽心入骨。
他每天都來,帶著他想像中符合這個年歲的小女生所有喜歡的東西,布娃娃、閃亮的鑰匙圈、華麗的發梳、甚至於,一小盆含羞草......
他便常常坐在我的床頭,盯著那勻速的點滴,伸手按摩著我的雙腳。
我貪戀他雙手的溫度,他的手指很修長,每每他的手指落在我的腰間,指端的溫度透過薄薄的舞裙在肌膚上蔓延開來時,我全身的每一個神經都會顫慄,我便知道,我喜歡著他,我生命里最重要的,便是我熱愛的舞蹈,和心愛的他。
出院的那一天,他一個人來接我,那一天的這座城市依舊霧靄沉沉,他扶著我一步一步地邁下醫院長長的台階時,月亮已爬上了天邊,殘缺的孤月,帶著早春的冷清。
月光是白的,白得皎潔,白得勝雪。
“楚楚,”他停了下來。
我只顧著抬眼看著那夜空,沒看到他眼底的那一抹傷,我嗯了一聲。
“明天,是我的婚禮,”他的聲音陡然啞然,“如果你不方便,就不要來了,只要我知道你好好的,就行了。”
“好,”我慶幸我仰著頭,眼淚能在瞬間落下來,可我聽得出來,我的聲音亦是沙啞的。
“你還小,很多事情還可以從新開始,”他的聲音低了下去,“那天在婚禮上沒看到你,感覺便告訴我,你很不好,楚楚,畢竟這么多年,我們是最有默契的搭檔。”
我不敢再言語,我極力地掩飾著內心的失落,掙脫開他的手,小心地往前邁了一步,腳底的疼痛依舊傳來,可我的心,卻更疼,痛到無可抑制的悲傷。
我只他眼裡,“最有默契的搭檔”。
廣場上有噴泉翻騰著水花,常青的灌木叢,淒涼的白月光,倒影著我的單薄身姿。
《天鵝湖》熟悉的旋律從他的手機里傳出來的時候,他已然將手落在我的腰側,略帶冰涼的指端往向延伸著,有力臂膀已然圈在了我的腰上,他抱了我起來,抱著殘缺的我在空中騰空著、雀躍著、旋轉著,曾經舞台上的雙人舞,他抱著我一個人跳完。
“楚楚,不要再等我了,今天是我最後一次跳這支舞,今生,我不會再跳了,因為我的舞伴,她也不能再跳了......”
噴泉的水柱在瞬間衝上了夜幕,卻在音樂戛然而止的時候,從半空中狠狠地摔落下來,一度璀璨晶瑩的水柱,瞬間粉身碎骨。
我便知道,這是我今生所遇見的最美好的場景。
我畢生所鍾愛的舞蹈和他,便在那一抹白月光下,一同失去了。
夜漫長。
月冰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