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易的《覆雨翻雲》中的“當時明月在”
一、
浪翻雲的衣衫動也不動,就像一點風都沒有。
事實上,氣勁已將塵土和斷草颳得狂舞旋飛,將三人籠罩在內。
浪翻雲低吟道:“當時明月在,曾照彩雲歸!” 他所吐的每一個字,忽快忽慢,但偏偏和莫意搖扇所發出的‘霍霍’聲,毫不相配,
當他說到彩雲歸最後三字,莫意搖扇的動作竟慢了剎那。
莫意早被他情深望月的氣象所懾,現在更被他以念詩音調的奇異節奏,打亂他搖扇
的節奏,這種聞所未聞的比斗方法,使他不由心生寒意。
還未與浪翻雲正面交鋒,莫意的心志已失守,於此亦可見龐斑這蓋世魔君對浪翻雲
的忌憚,絕非無因。
浪翻雲在氣勢牽引,直覺地感受到莫意所送出的恐懼訊息,收回望月的目光,平射
向莫意。
兩眼神芒電閃。
談應手心知要糟,若讓淚翻雲乘莫意志氣減弱的空隙,借勢重擊,兩人聯手的優勢,
將反成對兩人的拖累。
月亮的光影忽地破碎。
除了談、莫兩人外,沒有人看到覆雨劍怎樣由背上彈起,落入浪翻雲修美的長手,
爆起滿天的劍花,割碎了溫柔的月色。
談應手長嘯出手。
覆雨劍略作回收,滿天的光點從花蕾變成花朵後,再爆開去,一時三人間滿是光碎。
從不離身,長三尺八寸的長鐵簫由懷裡彈出,來到談應手手中,剃那間和覆雨劍硬
碰了二十七下。
覆雨劍法特有的響聲,潮水漲退般起伏著,又像雨打葉上,時大時細。
莫意肥大的身軀倏進忽退,每一退都是對方劍光暴漲之時,進則扇開扇闔,發出陣
陣狂勁,無孔不入地侵進劍影里。
談應手靜,莫意動,這正是他們的戰略。
黑榜十大高手多是獨立傲然之輩,故罕有互相交往,唯有談應手和莫意兩人臭味相
投,均為貪花好酒之徒,所以成為莫逆之交,故而上官鷹等一見談應手出手,便知道莫
意也不應在太遠的地方。
因此沒有其它黑榜高手比他們更能合拍,而且聯手亦是那樣自然,那樣天作之合。
淚翻雲長笑道:“莫意!明年今日此刻,就是你的忌辰。”
莫意冷哼,剛要出言諷刺,以示自己猶有餘力,浪翻雲劇光散去。
反映著天上明月的滿空碎點,倏地消失。
圍觀的眾人,不論敵我,心中聲大感可惜,覆雨劍的光點,比之任何最壯麗的煙花,
更好看上千信萬倍。
談應手和莫意呆立當場。
浪翻雲低頭望向由腹下的手腕處斜伸上來,名震天下的覆雨劍,晶瑩的劍身正反.
映著天上的圓月,借劍觀月。
今晚又是惜惜的忌辰了!
談應手和莫意表面看去冷靜得若崇山峻谷,其實心中的震駭,簡直到了無以復加的
地步。
原來剛才浪翻雲收劍的剎那,剛好同是他兩人舊力剛消,新力未生的剎那空隙,使
他們欲攻不能,不敢冒進。
唯有守在原處,不敢冒進。
浪翻雲施展渾身解數,務求在氣勢和心理上挫折對方,其中的智慧型意境,尤為高絕。
亦只有他神乎其技的覆雨劍法,才能造出這種奇蹟的戰況。
劍芒再起。
一團強光從浪翻雲懷裡暴起,化作長虹,直擊莫意。莫意感到劍意全都歸於他,就
像談應手不再存在那樣,如此三千寵愛在一身,氣勢早已被奪的他,如何受得了。
狂吼一聲,摺扇張開,閃電般向劍鋒點去,同時肥體像片枯葉般往後飛退。
談應手心想這個便宜怎能不揀,一搖身巳趕至背後全不設防的浪翻雲身後,右手大
掌往浪翻雲的虎背按去,鐵簫反收在背後。
浪翻雲微微一笑,劍芒像流水不可斷般突然中斷。
爆起另一團光點。
往四方擴散。
浪翻雲身法加速,閃入光點裡,就若剌縮入了它的戰甲內,避過了談應手的大手。
光點狂風驟雨般轉往談應手捲去。
莫意退勢難止,直退入陳通等人,肥體的去勢何等迅驟,登時有五個人給他撞得倒
飛後跌,骨折聲饗起,兩人聯手之勢已被破去。
談應手心叫中計。
可惜這並非適合後悔的時刻。
大手狂縮,左手的鐵簫幻出千萬光點,迎上來的覆雨。
危急間,他已顧不得儘管龐斑親來,也不敢如此和浪翻雲比拚誰快一點,沒有速度
比覆雨劍更快。
勝負立決。
談應手跟隨後退。
乍看去只是肩膀輕輕中了一劍,但談應手卻是有苦自己知,浪翻霆這小小一劍,內
中暗含十三種力道,剛好破了他護體的‘玄氣’。
皮肉之傷無可足道處。
但內傷卻是深蝕進他的經脈內,震斷了他的心脈。
莫意一退便沒有停下來,穿過人群,沒入暗影里。
談應手完了。
今夜這一戰有敗無勝,莫意心膽已寒。
孤竹長嘯一聲,率著十二逍遙遊士,向他追去,一齊落荒而逃,為繼續‘逍遙’而
努力。
談應手終於站定。
臉上再沒有半點血色。
燕菲菲嬌軀一震,搶入戰圈,一手緊摟著他,一臉不能置信的神色。
沒有人能使談應手負傷的。
陳通一眾人等,腳步不斷後移。
浪翻雲望向談應手,嘆道:“這是何苦來由!”
談應手嘴角牽出一絲苦笑,喃喃道:“這是何苦來由!”
苦笑凝結。
談應手雙腿一軟,巨柱不堪撐持般倒入燕菲菲懷。
這一代霸主,最終可以死在女人的懷抱里,也不知要在前幾世積得多少福分,才抵
消得今世的罪孽,能如此死得其所。
燕菲菲呆若木雞,完全不知道應如何去作出反應,到此刻她才知自己是如何深愛著
談應手。
陳通等人一聲大喊,轉眼逃個一乾二淨。
劍回鞘內。
浪翻雲望向天上的明月。
想起了惜惜,想起了雙修公主。
二、月滿攔江之時,浪翻雲與龐斑對決之後(兩人後來都破碎虛空而去)
當大片雲雨雷電移聚至攔江島上空,使滿月無蹤,天地失色時,東方天際卻因烏雲
的移駕露出了明月高懸、金光燦爛的夜空湖水,月光還不住往攔江島這方向擴展過來。
在這中秋佳節,於這天下人人翹首等待決戰結局的水域,光明與黑暗,和平與狂暴,
正展開它們的鬥爭和追逐。
東方那邊的湖水在月照下閃爍生輝,這邊的湖水卻仍因風吹雨打而波洶浪急,情景
詭異無倫。
眾人正呆看著在攔江島上空那令人目眩神顫、動魄驚心的光芒時,一葉扁舟悠悠地
從漫漫雷雨中從攔江島處駛出來。
難道勝負已分?
舟上隱約可見一個雄偉的身形,正負手卓立船首處,雨箭來至其方圓丈許處,紛紛
橫濺開去,似有把無形的巨傘,在艇上張了開來。
來舟速度雖看來極,偏是轉瞬間便進入了數萬名觀戰者眼睛可辨的視野內。
來者正是龐斑。
期望著浪翻雲勝出的人無不手足冰冷,一顆心直往下沉。
龐斑臉容一片寧洽,魔幻般的眼神凝定在嬌柔得令人生憐,持傘盈立在另一小舟上
的靳冰雲處。
兩艇的距離不住縮短。
在場諸人無不被那種奇異的氣氛震懾著,只懂呆瞪著眼。
靳冰雲衣袂迎風飄揚,似欲乘風而去,靜候著龐斑逐漸接近的小舟。
小艇緩緩靠近,到艇沿相接,成雙成對時,這威震天下六十年的魔師,謙虛誠摯地
在靳冰雲旁單膝跪下,仰起頭來,無限情深地看著傘子下靳冰雲那平靜清美的絕世姿容。
兩人目光糾纏久久,臉上同時泛起動人心魄的笑意。
在眾人屏息靜氣的全神貫注中,龐斑探手懷內,取出他在過去一年內形影不離的那
對繡了雙蝶紋的布鞋。
靳冰雲柔順地提起右足,秀眸射出海樣柔情,深注進龐斑奇異的眼神里。
龐斑嘴角逸出一絲純真有若孩童的笑意,一手溫柔仔細地輕輕握著她纖白晶瑩的赤
足,先俯頭吻了一下,才小心翼翼為她穿上鞋子。
風雨雖是那么不肯妥協,湖水仍是波盪不平,可是兩棄輕舟,總是平穩安逸,一點
不受惡劣的環境所影響。
所有眼光全集中到兩人身上,沒有人發出任何聲音,只有急浪打上船身和風雨的呼
嘯聲。
為靳冰雲撐艇的問天尼目泛奇光,凝注在龐斑臉上。
龐斑似是完全不知有外人在場,心神放在這為他受盡折磨的美女身上,再吻了她另
一隻足後,又體貼溫柔地替她穿上了餘下的蝶紋布鞋。
這封男女目光再觸,同時有感於中,交換了一個動人無比的笑容。
直至此刻,兩人仍沒有說過一句話。
此時無聲勝有聲。
靳冰雲穿妥了布鞋的秀足踏回艇上時,她緩緩把玉手遞向龐斑,按在他寬肩上。
龐斑長身而起,探手袖內,再抽出來時,手上已多了一封信。
兩艇驟然分開。
龐斑的小艇理應往方夜羽等待他凱旋歸來的巨舟駛去,可是他取的方向,卻是沒有
任何舟艇,只有茫茫風雨的無際湖面處。
眾人均心叫完了。
勝利的終是龐斑,連唯一的對手浪翻雲也輸掉了,以後天下再無可與抗衡的人。
這個念頭尚在腦海里轉動著時,一團電芒在龐斑立身處爆射開來。
天地剎白一片。
眾人猝不及防下,都受不了刺眼的強光,一時睜目如盲。
強光倏斂,可是暴烈的殘,仍使人什麼都看不清楚。
眼前景象逐漸清晰。
在眾人心顫神盪,目瞪眼呆中,龐斑消失得無影無蹤,空餘一艘孤舟在湖水上飄浮
著。
驀地眼前再亮,烏雲的邊沿橫移到中天處,現出陰晴之間的交界線。
月色照下。
這邊的天地充盈著金黃的色光。
難道大勝而回的龐斑竟給閃電轟雷劈了下艇。
但眼銳者如韓柏、范良極、凌戰天之輩,卻清楚知道電光非是來自天上,而是發自
龐斑的身上。
溫柔的月色下,小艇沒有半點被電打雷劈的焦灼痕跡。
眾人心中都升起怪異無倫的感覺。
載著靳冰雲的小艇早迅速去遠,剩下了一個小黑點,沒進蒼茫美麗的湖光深處。
眾人百思不得其解下,不約而同朝攔江島望去。
隨著蓋天烏雲的飄走,月光飛快地往攔江島照射過去。
聳出水面的礁石逐一呈現在視線下。
倏忽間,傲立湖中的孤島遙遙展現在全場觀者的眼前。
月滿攔江下,終年鎖島的雲霧奇蹟地去得一分不餘。
這長年受狂風颳蝕,雨水沖刷,懸岩陡峭,石色赭赤的孤島,在回復澄碧清明,反
映著月夜的湖水裡。像一位給揭掉了蔽面輕紗的美女,既含羞又驕傲地任君評頭品足。
當眾人眼光移往峰頂時,在明月當頭的美景中,一幅令他們終生休想有片刻能忘掉
的圖象展呈在壯闊的視野中。
浪翻雲背負著.名震天下的覆雨劍,傲立在峰頂一塊虛懸而出的巨岩盡端處,正閒逸
地仰首凝視著天上的明月。
又是惜惜的忌辰了。
當時明月在。
曾照彩雲歸。
那是他們最後一眼看到浪翻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