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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瓶裝地獄》
夢野久作
拜呈 閣下益發清榮,奉慶賀候。如啟信者依法呈報,拾得隨附之研究潮流用,以紅蠟封口的麥酒瓶,遂以一般島民申報失物程式上呈。如小包裹所附,尋獲三隻以樹脂封蠟之麥酒瓶漂至本島南岸,特此呈候。分別相距約半里,或至一里處發現,或埋於沙堆,或塞於岩縫間,疑似久遠前就已漂流至此,內容物如信所述,不似官方檔案書類。疑為雜記賬本碎片之物,至於漂流至此之日時已不可考,待候明察。隨函呈瓶原樣三隻,呈候參考之,並附村費呈候,俟貴指示專此懇託 敬具
月 日
XX島村公所 印
海洋研究所 御中
第一瓶之內容
嗚呼……救援船終於趕赴此離島。
從豎立著兩根大煙囪的船上,放下兩艘小船翻騰於大浪間。船上人們的身影讓我想起了父親與母親,仿佛看見了那令人懷念的身影。而且……啊……還朝著我們這邊揮舞白手帕,從這裡看得一清二楚.
父親大人與母親大人一定是看過了我們拋擲出去的第一瓶裡面的信,所以才來救我們的吧!
巨大的船體不斷冒出白煙,像是在說,馬上去救你們喔……。可以清楚聽見那高昂的笛聲,笛聲伴隨著島上禽鳥與昆蟲霎時疾飛之姿,消失於遙遠的海中。然而對我們二人而言,這笛聲卻像是宣判最後審判日到來的恐怖聲響般。仿佛天地在我們眼前迸裂,眾神的目光與地獄的火焰瞬時迸發。
啊,手不住地顫抖,內心因為太過慌張無法提筆。滿眶的淚水模糊了視線。
我們兩人現在正登上面對著那艘大船的高崖上,仿佛可以清楚看見父親大人、母親大人和來搭救我們的水手們。我們緊緊地相擁,縱身跳進深不可測的大海了卻殘生。這么一來,一直在那裡游著的鯊魚肯定會瞬間吞噬我們吧!之後塞著這封信的瓶子也許會被撐著小船趕來搭救的人們拾起吧!
啊,父親大人。母親大人。對不起。——。請你們就當作沒有我這個不孝兒吧!
還有對於從遙遠故鄉特地趕來搭救我們的各位,居然做出這種事的我們對大家深深感到抱歉,還請各位原諒。還要請求父親大人和母親大人的寬恕,我們不得不選擇死亡一途,還請憐憫我們不幸的命運。
如果不這樣懲罰自己的肉體與靈魂,是無法償還我們所犯的過錯的。這是報應我們在此離島上所犯的恐怖與邪惡的錯誤。
請接受我們誠心的懺悔。我們兩人沒有成為鯊魚餌的價值,這純粹是種狂想……。
啊,永別了。
不管是神還是人都救不了
可悲的兩人 敬上
致 父親大人 母親大人
諸位
第二瓶之內容
啊,被蒙蔽的上帝啊!
能夠讓我從苦難中解脫的方法,除了死之外難道就別無他法了嗎?! 我獨自登上那被稱為上帝足台的高崖,底下總是游著兩三隻鯊魚,不知道已經向下窺視了多少次那深不見底的深淵。就算我縱身躍下也不知道究竟有多深吧!這時我忽然想起那令人憐惜的彩子,我嘆了一口深得像是將靈魂滅絕的氣,從岩角上走下來。因為我知道自己一旦死去,彩子一定也會跟隨我的。
在那艘船上,我和彩子兩人,還有隨行的保姆夫婦、船夫和司機們,隨波逐流地漂來這個小離島,不知道已經多少年了。此島終年如夏,分辨不出何時是聖誕節、新年,不過我想至少應該有十年了吧!
那時的我們所帶的東西,只有一支筆、小刀和一本筆記本,一個放大鏡和三個裝水的小瓶,一本小小的新約聖經……就只有這樣。
不過我們很幸福
在這綠意盎然的小島上,除了稀有的大螞蟻外,並沒有什麼讓我們會害怕的飛禽野獸或是昆蟲。而且對於那時才十一歲的我和才七歲的彩子而言,這裡是個有著豐富食材的舒適之地。有著像似九官鳥的鸚鵡,只有在故事書上才看過的極樂鳥,還有連看也沒看過、聽也沒聽過的華麗蝴蝶。美味的椰子、鳳梨、香蕉和紅紫相間的大花朵,飄散著香氣的小草,大顆鳥蛋等終年都有。還有數不清的不知名鳥兒和魚類。我們將這些東西收集起來,用顯微鏡借陽光燃燒枯草,點燃流木,燒烤這些東西食用。
在位於小島東邊的山岩間,發現了只有在漲潮時分才會湧出的泉水,我們在附近的沙濱岩石間,用圮壞的小船造了一棟小屋,鋪上一些柔軟的枯草,和彩子兩人就地躺著。然後在小屋旁的一片岩壁上用小船的舊釘子挖了一個四角形像是倉庫的岩穴。完成之後,我們的外衣和內衣早已被風雨和岩角摩挲得破爛不堪,雖然兩人只好像真正的野人般赤裸著身子,可是早晚我們一定會登上上帝的足台之崖,誦讀聖經,誠心為父親大人和母親大人祈禱。
我們將寫給父親的人和母親大人的書信小心翼翼地塞進其中一個小瓶中,牢牢地用樹脂封好,兩人吻了好幾遍才將小瓶子投入海中。這個小瓶子繞著這小島,然後隨著潮汐,被帶往遙遠的大海彼端,再也不會漂回這小島來。為了讓別人能夠清楚地發現我們,我們登上上帝足台最高的地方,砍斷一根長長的樹枝,隨時吊飾著翠綠的樹葉作為標記。
雖然我們偶有爭執,但是都能立刻和好,玩著當時常在學校里玩的遊戲。我常常將彩子當作學生,教她念聖經和寫字。然後我們兩人也會將聖經視為心中的上帝、父親大人、母親大人和老師,比放大鏡和小瓶子更寶貝著,將聖經放在岩穴里的架子最高處,我們真的很幸福平安。此島宛如天堂。
在如此偏僻的離島上,雖然沉醉於兩人世界的幸福,但總覺得可怕的惡魔無所不在。 不過還真的向我們悄悄襲來。 到底是從何開始,我也不清楚。隨著歲月流逝,彩子的肉體奇蹟似地變得美麗修長,就這樣翩然映入我的眼帘。有時她猶如花精般令人眩目,有時又像惡魔般充滿誘惑……看著她的我不知何故心情變得有些曖昧、可憐。
”哥……”
彩子閃著純潔的眼神喚著我,飛快地向我跑來靠在我的肩膀上,我可以清楚地感受到我的胸口有種至今以來從未有過的奇妙感覺。然後愈來愈擔心自己會沉淪,因為畏懼而顫抖著。
但彩子的態度不知何時也變了,果然和我一樣也感覺到不太對勁……用更讓人憐惜、濕潤的淚眼看著我。然後感覺得出她和我的身體觸碰時,那種不好意思又有點悲傷的心情。
兩人開始不再爭吵,取而代之的是說不出的愁容與時而發出的嘆息。雖然兩人一開始還蠻適應離島生活,但是卻愈來愈覺得索然無趣與寂寞。而且望著彼此時,發現對方的眼神都有一抹死氣沉沉的陰暗。我不知道這是上帝的啟示,還是惡魔的捉弄,碰地我的胸口發出巨響,不知不覺地開始期望能夠趕快離開這裡。
就這樣在互相清楚對方的心情下,因為畏懼上帝的責罰,而不敢說出口的生活著。如果正在做那種事時,救援船忽然來了怎么辦……如此擔心著。雖然什麼都不說,但是彼此心照不宣。
那是發生在一個晴朗寧靜午後之事,我們吃完靠海龜蛋後,在砂原上奔跑著,眺望著飄向遠方海上白雲的彩子忽然說:
“哥。如果我們其中有一人生病死去的話,那留下來的那一個人該怎么辦呢?”說著這話的彩子,紅著臉低著頭,淚水滾落在照著夕陽餘暉的砂上,抬起頭露出悲傷的笑臉看著我。
我不知道那時候自己是什麼樣的表情。感覺像是瀕死般喘不過氣來,胸口轟然欲裂,只能默默地站起身,從彩子身邊離開。然後來到神之足台上,搔著頭懊惱不已。
“啊,萬能的上帝啊!
“彩子她什麼都不知道阿!所以要怪就怪我吧!請不要責罰那純真的少女。請保佑她永遠都能保持如此的純潔。然後我也會……。
“啊,可是……可是……。
“上帝啊!我該怎么辦才好?無論如何請救救我們遠離此災難吧!只要我活著就會讓彩子遭受著無上的罪惡。可是如果我死了的話,彩子將會更悲傷、更痛苦。啊,我該如何是好呢? “上帝啊……
“我將頭髮埋在砂里,腹部被岩石抵著。如果因為我的死能夠將願望變成聖意,那就請立刻將我的生命交付給閃電吧!
“啊,被蒙蔽的上帝啊!請賜予你的聖名。將聖意彰顯於地吧……”
上帝終究沒有降下任何指示。藍色的天空只是飄著泛著白光的雲,像線般流動著……。懸崖下,在被一波波青白漩渦所激起的海浪間,只能時而瞧見幾尾鯊魚的尾鰭和背鰭在浪間嬉戲。
我總是凝視著這般清澈、無底的深淵,卻突然感覺眼前一陣暈眩。身體不自覺地搖晃,整個人差點就要墜落於一波波碎浪的泡沫中,幸好即時止住了腳步。……然後我又踏回懸崖的最高處,一把扯下立於頂端的長木棒上的枯葉,投進腳下的深淵。
“已經無所謂了。這樣一來,就算救援船開來了也會開過去的吧!”
我這么想著,不知所以然地哈哈嘲笑著,像只狼般迅速跑下山崖。
一跑進小屋,便取了翻開至詩篇處的聖經,放在剛剛烤海龜蛋的殘火上,投了些枯草讓火勢再起。然後我扯開喉嚨大聲喊著彩子的名字,往沙灘方向跑去,張望著四周……。
我看到彩子跪在遠方一塊突出於海中山岬下的大岩石上,仰望著天空像是在祈求什麼似的。
我三步並作兩步,東倒西歪地飛奔上前。被大浪衝擊的紫色大岩石上面,沐浴在猶如血色般夕陽餘暉中的少女的背影是如此地神聖……。
絲毫沒有察覺高高的浪頭襲來,漂洗著膝下的海藻,全身沐浴在金黃色的浪尖,一心祈求的凜然姿態……如此地眩目……。 我的身體像石頭般凝住不動,就這樣盯著出神了一會兒。可是當我突然察覺彩子的決心時,我飛快地跳上岩石。拚命朝她奔去,無視腳被岩石上的貝殼弄得傷痕處處,死命的爬上大岩石。用我的雙手緊緊抱住,像是發瘋似的哭喊著的彩子,身體中的血液沸騰著,好不容易回到了小屋。
但是我們的小屋已經不存在了。連同聖經和枯草全都被燒個精光。 之後我們兩人無論是肉體還是靈魂,就這樣完全地被放逐於幽暗中。只能不分晝夜地痛苦、慟哭著。別說是彼此相擁、安慰、鼓勵、祈禱、悲傷,連同眠都無法做到了。
這大概就是我燒毀聖經的責罰吧!
一到了夜晚,滿天的星光、海浪聲、蟲鳴聲、落葉聲和樹梢果實掉落的聲音,每一種都像是聖經的言語般囁嚅著,仿佛要將我們包圍,一步步地向我們逼近似的。然後我們動也不敢動,連假寐也不敢,像是有什麼東西要來窺視我們漸行漸遠苦悶的心,如此地駭人。
就這樣度過漫長的黑夜之後,又是同樣漫長的白晝。於是就連照耀此島的陽光、歌唱的鸚鵡、跳舞的極樂鳥、吉丁蟲、飛蛾、椰子、鳳梨、花的顏色、草香、海、雲、風和彩虹,全都幻化成彩子那令人屏息的肌膚香氣與魅惑,像閃耀著光輝的漩渦般,從四面八方襲來,將我包圍狙殺。而和我一樣被痛苦囚住的彩子,她那令人懊惱的眼神,猶如上帝般的慈悲與惡魔般的誘惑,以另一種方式將我囚禁,一直不斷直視著我 鉛筆快用完,無法再寫下去。
我想將遭遇如此的虐待與迫害卻依舊畏懼神明斥責的赤子之心封於瓶中,投入大海。
趁今天還未屈服惡魔的誘惑之際……。
趁至少兩人肉體尚純潔之際……。
啊啊,上帝啊……我們遭遇如斯折磨,卻在這清風綠水,豐饒食物的環繞中,在這美麗和樂的花鳥圍繞中無病無痛、健康美好地成長……。 啊,這是多么可怕的責難啊!如此美麗、令人心神愉悅的島卻宛如地獄。
上帝啊!上帝。為什麼不乾脆將我們兩人虐殺呢……。
——太郎手記
第三瓶之內容
父親大人,母親大人。我們兄妹相親相愛地生活在這島上。請快來救我們。
市川太郎
市川彩子
(昭和三年十月 發表於《獵奇》)
註:
【一】原作中最後一段實際為亂碼,用頓號把句子斷得支離破碎(標點亂用),夾雜幾個拼音在裡面,中文翻譯沒有表現出那種絕望的恐怖感。
【二】《獵奇》為日本戰前雜誌,夢野久作還曾在《獵奇》上發表文藝評論《江戶川亂步論》。
分析
看完本作可以在文中發現眾多的矛盾,這也是本作造成巨大轟動的原因。最著名的當屬以下矛盾:
【一】第一瓶中講述主角的父母因為撿到第一封的求救信而開船來小島救援,但根據第二瓶所述,主角他們一共就只有三個瓶子。那么,明明已經被父母拾獲的第一封信為何又會繼續漂流,並最終和其他兩封一起被人拾起呢?
【二】第二封信結束的時候,主角提到唯一的一支鉛筆已經快用完了,根本寫不了幾個字了。那么,第三封遺書又是如何寫出來的呢?
多年來,各種版本的解釋莫衷一是。最主流的有以下幾種意見。(以下內容泄底)
杜撰:既三封信的內容“純屬杜撰”,並未實際發生過。然後又被人以某種理由裝入瓶中漂流。電影版基本上是對這一說法的擴大解釋。即某位作家在自己的筆記本上寫下了這三封信,偶然被一對兄妹所看見後,誘發內心的禁忌之愛而沉入了毀滅一切的大海。見證二人之愛的女僕,將筆記本裝入三隻瓶子任其漂流。
三人說:即三封信其實是出自同名而互不相干的三個人之手,講述的是三件事。只是偶然被一起拾獲而已。
狂氣說:這一說法的提倡者認為並不存在倒敘問題,三封信實際上就是按發現順序寫下來的。主角在島上的生活讓他已經陷入亦幻亦真的狀態,在看到救援船的幻覺之後,寫下了遺書自殺。但是,自殺失敗,他們又被潮流沖回了島上,於是就寫下了第二瓶中的日記。在第二瓶之後,主角已經完全喪失正常人的心智,所以寫下了第三瓶中那簡單至極的那句話。鉛筆用完也能和第三封信極短扣上。
我也糾結了很久,最終覺得這就是一篇作者有意創造出的“悖論小說”,小說的構思難度絲毫不比推理小說差,不是為了讓情節通暢合理,而是恰恰相反。這也正是文章取名為“瓶裝地獄”的意義,這三封信構成的謎團才是真正的地獄,而不是小說中困住兄妹的那座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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