渴求文化
起早摸黑上山下地勞動之後,夜晚他又點著松油柴借著微弱的燈光讀書。這一切,完全是為了滿足他對文化知識的渴求。 他完全可以這樣亦耕亦讀,了度此生,但1968年的一次尷尬際遇卻完全改變了他的一生。那年,棉花坪村有一個苗族小伙子從外村娶來了一個新媳婦,按當地苗俗,13天后,王安江作為陪同者之一與村里人將這個新媳婦陪送回女方家。吃晚飯時,女方家擺上長條桌,把雞頭﹑鴨頭對著男方家的人,要他們唱歌“開場”,但男方陪同人中卻沒有人會唱,只好按風俗和禮節出錢“請"女方家人代唱。晚上,男女方盤歌,主問客答或男唱女和,不能應對者就被“罰酒"。幾個回合下來,王安江等就支撐不住了,被勸(罰)喝了一碗又一碗酒,很快被女方人灌醉了。在那種場合,輸家總會被人恥笑,成為無能者。自覺得矮人一截。那種“恥辱"讓王安江刻骨銘心,他從此暗下決心,一定要學習古歌,成為一名出色的歌師。
人物簡介
作為一個生在苗鄉長在苗鄉的苗族青年,受當地民風的薰陶,誰都會唱幾首苗歌,但要學精,成為“歌師",卻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他開始在本村和周邊四鄉八寨拜歌師學歌。他一邊學,一邊唱,一邊寫,幾年的積澱,他終於成了遠近聞名的歌師。
當“歌師"的願意實現了,他的思考卻在延續:古歌沒有人系統﹑全面地以書面形式整理出來。苗族至今沒有統一通用的文字,那些寶貴的古歌靠的是一代又一代口頭傳下來,這種傳承方式極其脆弱。受時代的影響和外來文化的衝擊,學習苗族古歌的人越來越少,一個個老歌師相繼去世,他們的古歌也伴隨歌師的去世而失傳……他開始產生了將所有苗族古歌記錄﹑收集﹑整理成文字流傳下去的念頭。
學習古歌
有一年,他打聽到凱里市凱棠鄉大坪村有位叫“故沙"的老人精通古歌,便按當地學歌風俗,選定良辰吉日,帶上一隻雞,一束摘糯,幾條魚和一元二角錢前去求教。不巧老人不在家,之後又去了一次仍未見到。不久,王安江第三次來到故沙家,老人對這位"歌痴"早有耳聞,知道他頗懂古歌,便說:
“你不是來學歌,而是來賽歌的。你有本事跟我從天黑唱到天亮,就佩服你了 "。說完更端出米酒擺在兩人面前。被迫無奈,王安江只得開口了——
鴨子游浮在水塘,
水牛 轉悠鬥牛場。
本人來到你們寨,
一切聽任你安排。
十二首歌傳古今,
<;洪水滔天>;把它除。
……
故沙聽罷,即答道:
鴨子游浮在水塘,
水 牛 轉悠鬥牛場。
兄弟你來自遠方,
來到我們的家鄉。
邀我擺古唱唱歌,
要唱<;運金運銀>;吧,
可要丟下<;娘歐瑟>!
要唱<;蝶母誕生>;呢,
又得撇下<;榜香曲>!
……
就這樣你來我往,一唱一答,直到天明仍分不出高下。老人欽佩地說:
“年輕人,你這樣的徒弟我想收也不敢收呀!"從此兩人成了忘年交,老歌師傳給他許多難得的苗族古歌。
1984年的一天,84歲高齡的老歌師故沙讓人把王安江叫到病榻前。老歌師拉著王安江的手說:
“我怕是不行了,方圓這幾十里,只有你能繼承我的這些東西。老話講:‘前人不擺古,後人忘了譜’。你一定要把我們苗家的古歌傳下去啊!
"那一刻,王安江深深感到了肩上責任重大。這不僅是一位老人的重託,更是一個民族對他的重託啊!這是一個苗家人義不容辭的責任啊!
這之後的一天一夜裡,老歌師在彌留之際,向王安江傳授了幾首他一直藏在心底的古歌。之後,倍受當地苗家人尊重崇敬的一代老歌師故沙方才放心地溘然長逝,去"爬黨告坳"。
苗族古歌
苗族古歌,是苗族人民通過長期的與天斗,與地斗,不斷創造﹑發展﹑豐富並傳承下來的一部史詩般的不可多得的民族文化遺產。苗族古歌隨著苗族人西遷而言傳口誦,從東部創作到西部,從遠古傳唱到今天。世世代代,苗家人以不老的古歌傳承著歷史,歌唱生命,歌唱生活,演繹著他們生息繁衍的故事……。苗族古歌,記載著這個民族的歷史,哪裡有苗族人,哪裡就有古歌。苗族古歌,浩如汪洋,翰如煙海,要將這些古歌全面﹑完整﹑系統地收集整理起來,何其艱難啊!而一個原本貧窮的農民去完成這項事業,其困難程度更是可想而知。
沒有人協助,沒有設備,沒有經費,什麼都沒有,僅憑一腔熱情和責任感,王安江義無反顧地投身了這項事業。他一不為名,二不為利,他的最大願望就是讓這一文化瑰寶傳承下去……
早在二十世紀70年代,那裡候農村是靠搶工分吃飯的。王安江把一家7﹑8口人的生活重擔交給妻子和大女兒。他除了每天跑十幾里山路砍回一兩擔柴薪外,餘下的時間他全部投入到收集整理古歌中。勞作之餘,他走村串寨,哪裡有老歌師,他就去拜師,去學歌,口不停唱,手不停記。夜晚回到家,他又挑燈整理,常常廢寢忘食,人們都說他“走火入魔"了。由於王安江潛心於收集整理古歌,他家裡參加搶工分的人少,所分得的糧食就不多,年終分紅經常沒有他家的份,有些年頭還要倒補錢給生產隊,他家裡經常吃上頓沒下頓。村裡的“好心人"勸他:
“這玩意兒(指收集整理古歌)是吃皇糧的人(指幹部)拿工資做的事,你是個農民,何必白費功夫,讓自己也讓家裡婆娘崽女為你餓肚皮呢?"他妻子也對他說:
“別人出門討飯都能吃飽,你寫的那些歌又不能當飯吃,當衣穿,當錢用,我們乾脆去討飯吧!不能讓孩子飽一餐餓一頓啊!"王安江深知家中窘迫是因為他“不務正業"造成的,但仍咬緊牙關說:
“討飯是小事,能過則過,怕的是耽誤了古歌的收集整理"。他理解妻子心中的苦,但他放不下古歌,古歌已成了他生命中最重要的東西。
整理古歌
為了收集整理古歌,有時,在前不著村,後不落寨的地方,山坡荒野中的牛棚成了他夜宿的旅舍,自備的糯米飯糰成了他的夜餐,月亮星星為他照明,蚊蟲鳴蛙與他為伴……
有人說,在苗疆,每一首歌,都是一部歷史。苗族古歌是苗族人民生息繁海衍的種子,是苗族人民歌唱生命的記錄,是苗族歷史的記載……不老的古歌,唱出了不老的人。不斷的收集整理,他腦海中的歌越來越多,他記錄下來的歌詞也厚達幾尺了。台江縣境內的苗族古歌幾乎被他全部收集完了,但他仍然沒有滿足。他深知,他收集的這些僅是古歌中很少的一部分,天下還有更多的古歌。二十世紀90年代初,他開始了走出台江縣去收集古歌的漫漫“征程”。
“黨告坳"是傳說中苗族遷入黔東南時各支系議榔分居的地方,一直是苗族人民心中的聖地。在老歌師故沙教他的古歌中唱道:
來到黨告坳,
松繼殺牯牛,
殺牛祭祖先。
大家多子又多孫,
子孫繁衍像魚崽,
又要分往各處住。
……
為了尋找這一“聖地”,王安江來到了榕江縣,一路探尋到雷山縣,又從雷山縣輾轉到劍河縣。一路上,他獨步跋山涉水,睡牛棚,棲身稻草堆,一﹑二天吃不到飯是常有的事。古歌支撐著他.最後,他終於在四縣交界的劍河縣九仰鄉巫兩寨附近找到古歌中的“黨告坳”,這個苗族人心中的"聖地"。在那裡,他沐浴了本民族文化精華的甘露,弄懂了許多懸在他心中很久的謎。
十多年來,王安江除了奔走在黔東南各縣外,還多次到黔西﹑畢節﹑安順等地以及廣西﹑湖南﹑雲南等省,足跡遍及20多個縣市的300多個村寨,行程達數千公里。十多年的奔波,幾多艱辛,讓人聽之不覺心酸淚下。除了露宿﹑餓肚,最讓他難忘的是爬車。有多少次他記不得了,有時他“混”上了火車,沒有票,也沒錢買,被查出來,列車長和乘務員得知他是一位農民民間文藝家,為收集整理古歌而不得不“行乞"時,都深為感動,破例讓他免費乘車。去年他去雲南昆明,就是爬一輛運貨的汽車去的。60多歲的年紀了,
爬在車尾,一路顛簸,那種艱辛和苦,是常人難以想像的。有些列車長﹑乘務員﹑車主感動之餘,對他說:
“只要你願意,免費送你上北京都可以。”有許多好心人也曾向他伸出了援手,給他飯吃,給他路費,使他在漫漫“苦旅”中,領略了許多人間真情。
親人離去
在領略人間真情時,他也曾飽嘗了人間的辛酸和苦痛。1992年7月,他妻子因患病無錢治療而撒手離世。屋漏偏遭連夜雨。妻子走後不到兩個月,大兒子因考上高中無錢上學,服毒自盡。如果王安江“務正業”,憑著他的聰明和能幹,他肯定能建立一個美滿幸福的家庭,至少不會讓妻兒因無錢而相繼離他而去。可是,他把一切都獻給了那苗族古歌。他的付出太沉重了!
面對接二連三的打擊,王安江以頑強的毅力支撐起自己的精神和家庭。他白天干農活,晚上整理古歌,還常常把村裡的婦女和小伙子召集在一起,向他們傳授古歌,讓他們到附近的村寨和縣﹑鄉演出。王安江說:
"只有暢遊在古歌的海洋中,才能忘掉一切苦悶和悲傷"。
三十四年磨一劍。功夫不負有心人。今年,王安江半生的心血終於凝結出了十二部苗族古歌:<;開天闢地>;﹑<;耕地育楓>;﹑<;跋山涉水>;﹑<;運金運銀>;﹑<;歌唱四季>;﹑<;造屋歌>;﹑<;嫁女歌>;﹑<;哐嬰歌>;﹑<;打菜歌>;﹑<;造酒歌>;﹑<;造紙歌>;﹑<;喪事歌>;。
洋洋灑灑幾十萬行的古歌整理出來了,但王安江又遇上了一個大難題,這些古歌出版成書至少要耗資二十多萬元。家徒四壁的他到哪裡去籌集這筆“天文數字"般的資金呢?今年64歲的王安江老人又開始了他人生的第二次"苦旅"。
倔強老人
近日,記者在黔東南州府所在地凱里市街頭碰見這位倔強的老人。
記者看到,歲月的滄桑,人生的艱辛,已經深深地烙在了老人的身上。稀疏的頭髮已經全白了,滿腮的白鬍子使他顯得更加蒼老。一雙舊鞋已開了口,一身國家救濟的衣服已經變得皺巴巴的。唯一讓人能讀出他執著的只有他那古銅色的臉上的那雙矍鑠有神的眼睛。他已是身無分文了。為了他三十四年的心血——那12部記載苗族歷史文化的古歌能出版成書,傳承下去,他背著三十多斤重的兩大包書稿,到凱里﹑到貴陽,到各單位﹑各部門去“求助"。老人告訴記者,為了這套苗族古歌能夠面世,他願意到北京﹑到更遠的地方去“求助",直到老死,他無怨無悔,死而無憾!
一位普普通通的農民,為了一套古歌,為了一個民族的歷史文化,而犧牲了自己的一生﹑一切。他的"古歌人生"足以驚天地﹑泣鬼神!
辭世
6月25日,國家級非物質文化遺產“苗族古歌”傳承人王安江,因病醫治無效逝世,終年70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