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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一家醫院的病房裡,曾住過兩位病人,他們的病情都很嚴重。這間病房十分窄小,僅能容下兩張病床。病房設有一扇門和一個窗戶,門通向走廊,透過窗戶可以看到外面的世界。其中一位病人經允許,可以分別在每天上午和下午起身坐上一個小時,這位病人的病床靠近視窗。而另一位病人則不得不日夜躺在床上。當然,兩位病人都需要靜養治療。使他們感到痛苦的是,兩人的病情不允許他們做任何事情藉以消遣,既不能讀書閱報,也不能聽收音機、看電視……只有靜靜地躺著。而且只有他們兩個人。噢,兩人經常談天,一談就是幾個小時。他們談起各自的家庭妻小,各自的工作,各自在戰爭中做過什麼,曾在哪些地方度假,等等。
每天上午和下午,時間一到,靠近窗的病人就被扶起身來,開始一小時的仰坐。每當這時,他就開始為同伴描述起他所見到的窗外的一切。漸漸地,每天的這兩個小時,幾乎就成了他和同伴生活中的全部內容了。
很顯然,這個窗戶俯瞰著一座公園,公園裡面有一泓湖水,湖面上照例漫遊著一群群野鴨、天鵝。公園裡的孩子們有的在扔麵包餵這些水禽,有的在擺弄遊艇模型。一對對年輕的情侶手挽著手在樹陰下散步。公園裡鮮花盛開,主要有玫瑰花,但四周還有五彩斑斕、爭妍鬥豔的牡丹花和金盞草。在公園那端的一角,有一塊網球場,有時那兒進行的比賽確實精彩,不時也有幾場板球賽,雖然球藝夠不上正式決賽的水平,但有的看總比沒有強。那邊還有一塊用於玩滾木球的草坪。公園的盡頭是一排商店,在這些商店的後邊鬧市區隱約可見。
躺著的病人津津有味地聽這一切。這個時刻的每一分鐘對他來說都是一種享受。 描述仍在繼續:一個孩童怎樣差一點跌入湖中,身著夏裝的姑娘是多么美麗、動人。接著又是一場扣人心弦的網球賽。他聽著這栩栩如生的描述,仿佛親眼看到了窗外所發生的一切。
一天下午,當他聽到靠窗的病人說到一名板球隊員正慢悠悠地把球擊得四處皆是時,不靠窗的病人突然產生了一個想法:為什麼偏是他有幸能觀賞到窗外的一切?為什麼自己不應得到這種機會的?他為自己會有這種想法而感到慚愧,竭力不再這么想。可是,他愈加克制,這種想法卻變得愈加強烈,直至幾天以後,這個想法已經進一步變為緊挨著視窗的為什麼不該是我呢?
他白晝無時不為這一想法所困擾,晚上,又徹夜難眠。結果,病情一天天加重了,醫生們對其病因不得而知。
一天晚上,他照例睜著雙眼盯著天花板。這時,他的同伴突然醒來,開始大聲咳嗽,呼吸急促,時斷時續,液體已經充塞了他的肺腔,他兩手摸索著,在找電鈴的按鈕,只要電鈴一響,值班的護士就立即趕來。
但是,另一位病人卻紋絲不動地看著。心想,他憑什麼要占據視窗那張床位呢?
痛苦的咳嗽聲打破了黑夜的沉靜。一聲又一聲……卡住了……停止了……直至最後呼吸聲也停止了。
另一位病人仍然繼續盯著天花板。
第二天早晨,醫護人員送來了漱洗水,發現那個病人早已咽氣了,他們靜悄悄地將屍體抬了出去,絲毫沒有大驚小怪。
稍過幾天,似乎這時開口已經正當得體。剩下的這位病人就立刻提出是否能讓他挪到視窗的那張床上去。醫護人員把他抬了過去,將他舒舒服服地安頓在那張病床上。接著他們離開了病房,剩下他一個靜靜地躺在那兒。
醫生剛一離開,這位病人就十分痛苦地掙扎著,用一支胳膊支起了身子,口中氣喘吁吁。他探頭朝視窗望去。
他看到的只是光禿禿的一堵牆。
英文原版
The hospital window
Two men, both seriously ill, occupied the same hospital room. One man was allowed to sit up in his bed for an hour each afternoon to help drain the fluid from his lungs. His bed was next to the room's only window. The other man had to spend all his time flat on his back.
The men talked for hours on end. They spoke of their wives and families, their homes, their jobs, their involvement in the military service, where they had been on vacation. Every afternoon when the man in the bed by the window could sit up, he would pass the time by describing to his roommate all the things he could see outside the window. The man in the other bed began to live for those one hour periods where his world would be broadened and enlivened by all the activity and color of the world outside.
The window overlooked a park with a lovely lake. Ducks and swans played on the water while children sailed their model boats. Young lovers walked arm in arm amidst flowers of every color and a fine view of the city skyline could be seen in the distance. As the man by the window described all this in exquisite detail, the man on the other side of the room would close his eyes and imagine the picturesque scene.
One warm afternoon the man by the window described a parade passing by. Although the other man couldn't hear the band-- he could see it in his mind's eye as the gentleman by the window portrayed it with descriptive words.
Unexpectedly, an alien thought entered his head: Why should he have all the pleasure of seeing everything while I never get to see anything? It didn't seem fair. As the thought fermented the man felt ashamed at first. But as the days passed and he missed seeing more sights, his envy eroded into resentment and soon turned him sour. He began to brood and he found himself unable to sleep. He should be by that window-- that thought now controlled his life.
Late one night as he lay staring at the ceiling, the man by the window began to cough. He was choking on the fluid in his lungs. The other man watched in the dimly lit room as the struggling man by the window groped for the button to call for help. Listening from across the room he never moved, never pushed his own button which would have brought the nurse running. In less than five minutes the coughing and choking stopped, along with the sound of breathing. Now there was only silence-- deathly silence.
The following morning the day nurse arrived to bring water for their baths. When she found the lifeless body of the man by the window, she was saddened and called the hospital attendants to take it away-- no works, no fuss.
As soon as it seemed appropriate, the other man asked if he could be moved next to the window. The nurse was happy to make the switch, and after making sure he was comfortable, she left him alone.
Slowly, painfully, he propped himself up on one elbow to take his first look. Finally, he would have the joy of seeing it all himself. He strained to slowly turn to look out the window beside the bed.
It faced a blank wall.
賞析
澳大利亞作家泰格特的短篇小說《窗》,雖然只有1 200餘字,但內涵十分豐富。
所以,當其譯文在1987年7月號的《外國小說選刊》發表後,不久即選入中學教材。
初讀此文,覺得它像一泓清泉;再讀之,則如橄欖在口,愈嚼愈有滋味。發人深思,富有內涵.
誠如譯者劉根龍所言:“這篇小說文字簡潔,短小精悍,寓意深刻,讀來確實耐人尋味。對這篇小說,不同讀者可以作出不同的理解,如細細回味,也許可以悟出點人生哲理。”
我們以為,這篇小說之所以產生出如此藝術效果,恐怕不僅僅是因為採用了“歐·亨利式筆法”,即“意料之外,情理之中”而且也因為它蘊含了豐富的辯證藝術。
文題為“窗”,線索為“窗”,文眼同樣是“窗”。
作者設定的環境十分簡單:一個十分窄小的病房,一扇門,一扇窗,其他一概從略。
人物只有兩個:靠窗的病人和不靠窗的病人,連姓名也沒有交代。
兩個重病人在這狹小的天地里當然沒有什麼驚心動魄的鬥爭和錯綜複雜的糾葛,惟一的矛盾就是不靠窗的病人想得到靠窗的病床。
正是透過微觀世界中的這一矛盾,我們看到了善惡兩個靈魂的猛烈撞擊,那飛濺的點點星光中折射出了人生哲理、世態人情。
臨窗的病人雖身患重病,但他熱愛生命,憑殘剩的精力、羸弱的病體和滿腔的熱情極力想像,描繪出一幅幅優美的圖景,以此來激勵自己同病魔作頑強的鬥爭;同時也用生機勃勃的人類活動去點燃同伴奄奄一息的生命之火,激發病友的生之欲望,活之動力。
在他的心目中,窗是他們兩人共同的財富,窗外的“春天”理應兩人共同享有。
而不靠窗的那位病人,雖然每天下午津津有味地聽病友描述扣人心弦的球賽,浪漫的情侶散步,……充分享受了這段美好時光,但他卻不以此為滿足,他還強烈地渴望占有那扇窗戶。
這雖然也是熱愛生活的願望使然,但其核心卻是自私的。
私心極度膨脹,最終導致採取見死不救的手段堂而皇之地取得靠窗的床位。
然而,生活偏偏不肯饒恕他,他費盡心機得到的只是光禿禿的一堵牆。
一扇窗戶照出了兩個靈魂,表現出兩種截然相反的處世態度,揭示了人性的美與醜。
不靠窗病人也是一個熱愛生活的人,想占有靠窗的床位的想法是可以理解的,退一步說,人有點自私心也是正常合理的,況且他還曾為有過這種想法感到慚愧,也控制過,可是他的私慾膨脹到無法控制的地步,為了私慾,竟然在病友生死掙扎關頭,見死不救,自私心泯滅了良心,行為卑劣無恥,不可原諒。
由此可見,短篇小說欲求得令人震撼的藝術效果,它無需編造引人入勝的故事情節,甚至可以不去追求栩栩如生的人物形象刻畫,只要善於從微觀世界中揭示人物豐富的內在精神世界,看似簡單的一扇視窗,就可以成為我們窺視靈魂、認識人的複雜內心世界的瞭望台。
《窗》的藝術構思中最令人拍案叫絕的莫過於:在靠窗的病人嘴裡栩栩如生的景象,到了不靠窗的病人眼裡變成了光禿禿的一堵牆。
這是對不靠窗的病人的醜惡靈魂的有力鞭撻。
從藝術上講,又是虛與實的巧妙結合。
運用虛的手法,正如繪畫中的空白藝術,又似音樂中的休止符號,常常能取得“此時無聲勝有聲”的藝術效果。
窗內的環境單調,兩位病人的病情又很重,當然只能憑藉近窗這一優勢來感受生命的活力。
可窗外實實在在只是一堵光禿禿的牆。
這樣內外單調的環境在靠窗的那位病人眼裡為何能幻化成五彩斑斕、生動活潑的景象?能化實為虛的動力來自他對生活的滿腔熱望,他為了給他人帶來生命的歡樂和求生的力量,支撐著與另一位同樣沉重的病體,編織出美好的夢幻:
很顯然,這個窗戶俯瞰著一座公園,公園裡面有一泓湖水,湖面上照例漫遊著一群群野鴨、天鵝。
公園裡的孩子們有的在扔麵包餵這些水禽,有的在擺弄艦艇模型,一對對年輕的情侶手挽著手在樹陰下散步。
公園裡鮮花盛開,主要有玫瑰花,但四周還有五彩斑斕、爭相鬥妍的牡丹花和金盞草。
這雖是心造的幻影,但只有以純潔的心靈、高尚的人格、滿腔的赤誠才能澆灌出絢麗多彩的生命之花,才能幻化出這充滿生機、安詳和諧、沸騰熱烈的生活之景。一個心中沒有春天的人,他的眼中同樣沒有春天。這虛幻的景象中包蘊著一個偉岸的形象,一顆美好的心靈。真是虛筆一處勝實寫無數。
當不靠窗的病人用自己的卑鄙手段揭開了窗外之謎時,這“光禿禿的一堵牆”的實景又產生了巨大的感染力。
文章雖到此結束了,而留給讀者的想像卻很多。人們不禁要問:原來窗外的美景緣何而來?得到靠窗位置的病人該會想些什麼?他的命運又將如何?實寫恰到好處,又引出虛筆無數。
《窗》的篇幅雖短,卻通篇巧用對比,從不同的角度挖掘了人物的性格內涵。窗外雖然只有一堵光禿禿的牆,在靠窗的病人講來卻是那么富有生活情趣,那么娓娓動聽,這對他本身來說是“自欺”,對同伴來說卻是“為人”。
可享受這美景的病人產生的想法不是發自內心的感激,而是“挨著視窗的為什麼不該是我呢?”這種自私者的嫉妒,進而發展為怨憤。這正如培根所說的,“嫉妒能把兇險和災難投射到他的眼光所注目的地方”,嫉妒者“只能用敗壞別人幸福的辦法來安慰自己”。
為了排遣同伴的苦悶,靠窗的病人雖然沒有看到什麼公園,卻儘自己的想像力在編造美景,用心可謂良苦,可當他生命垂危的時候,不靠窗的病人雖然醒著,卻兩眼盯著天花板紋絲不動,儘管只要舉手之勞,同伴就可轉危為安。
從這裡,我們看到了極端自私者的本性,他不惜以別人的生命為代價來擺脫自己心靈的困擾。
兩個靈魂,一個那么崇高,一個卻如此卑下。那位靠窗的病人,在為同伴講述的時候是多么的幸福,在他離開人世的時候又多么的悽慘!
再看那位不靠窗的病人,當同伴生動地描述所“見”到的一切時,他聽得那么津津有味;當他心中最初湧出那可恥的想法的時候,他也為自己有這種想法感到慚愧,可他愈是克制,這種想法愈是強烈,最終由嫉妒而至怨憤,由怨憤而至殘忍。同樣都是熱愛生活,珍惜生命,他卻把自己的幸福建立在同伴的死亡之上,這種“熱愛”充其量只是滿足自己的私慾。他心中的一星善良倏忽即逝,反襯出的是醜惡無比的靈魂。
《窗》的主題如此深刻而篇幅卻如此之短,其原因是它省去了一切可以省略的筆墨,如人物經歷的介紹,人物的外貌描寫,人物性格的發展變化,人物心理活動的細微流程等,而把筆墨潑灑於人物心態和環境的對比上,塑造出兩個迥然相異的形象:道德品質上的崇高與卑下,精神面貌上的光彩照人與污穢不堪,形成令人驚詫的強烈反差。
它出人意料之外,然而,因其揭示了深刻的社會主題,便又進入情理之中。這樣,藝術辯證法就揭示出了思想辯證法,完成了全文思想和藝術之間的內在轉化。
(選自《名作欣賞》1994年第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