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籍簡介
描寫一個農村婦女為了生存,為了供兒子上大學,萬般無奈與丈夫同謀而走上了招夫養家的痛苦之路!全文
一凌晨五點,曉雲聽到窗外公雞那高亢悠長的第一聲鳴叫,就咬牙從土炕上爬了起來,儘管她渾身依然酸疼難忍,但她還是硬忍著下了炕。瘸子丈夫也爬起來開始穿衣服,曉雲站在炕前的腳地上活動了一陣睡了一夜仍沒緩過神來的韁硬身體,就開門進了廚房。生火做飯,餵豬,餵雞,收拾屋子打掃院子,為瘸子丈夫打理補鞋的機子和工具,她都是在一路小跑中完成的。儘管如此,她還是怕耽誤了到建築工地打工的時間——那可是份能掙和男人同樣工錢的事啊;每天十八塊的工錢哩,而女人每天只能掙十塊最多也就十二塊,為了這十八塊錢,她每天要比男人付出更多的力氣才能得到,這還得有識家的老闆和老闆的認可。
曉雲現在對錢的渴望已經到了不顧一切的地步;因為她有一個正在上大學的兒子,那些像無底洞似的學雜費和每月的生活費壓得她整天連喘氣的功夫都沒有。匆匆吃過飯,安頓好家裡的一切已經快七點了,曉雲站在鏡前急忙梳頭,為了給上大學的兒子攢錢她都三年沒用過潤膚霜了,雖然她臉色已不再白皙光華,但因清瘦使她那修長的身姿看起來依然有幾份中年女人的風韻,只是她做事的動作具有男性的力度,使人感到她女性的軀體裡充滿著陽剛之美,給人一種幹練颯爽和豪邁的感覺。
曉雲推出那輛老式男用二八型加重腳踏車,一出院門就猛踏著向縣城方向馳去,每每騎車走向縣城的這十多里路程,都使她不禁心中湧出一股酸楚和苦痛來;她原本是縣城東街村人,為了償還父母生前所欠下的債,更為了報恩,父親硬是把她嫁到了距縣城十多里的這個南塬村,並且丈夫還是個瘸子。在她的記憶里,童年是灰黯的,沒有歡樂,沒有天真和爛漫,只有飢餓啃噬著她幼小的心靈,至今她連母親長什麼樣都不知道,母親——這個人世上最親切的稱謂,在她的印象里只是個陌生的名詞,她從未感受過一絲溫暖和關愛。就連她的初戀都蒙上了一層令人心酸的悲劇成份,雖然那段戀情里有她對未來生活的美好幻想和憧憬,而回味卻總是她感到苦澀和心酸,在現實生活的壓榨下,她不得不承認自己生來就是個苦命人!自己就像秋天裡的一片落葉,隨命運之手把她撒落在哪裡,她就得在哪裡忍受著生存的風霜雨雪。
每當曉雲被生活壓迫得透不過氣來時就會想起父親,雖然她有些怨恨父親,但她更多地是懷念父親那佝僂著的身軀給予過自己的溫暖和呵護,曾經無數次地為她遮風擋雨,她感受過人世上的所有溫暖都是父親給予的,生存的無奈與無助使她深切地體會到,父親也是個苦命人,甚至比自己更命苦。父親的父親自從吸食上鴉片,父親的苦難就開始了。父親十五歲就給現在的丈夫家當起了長工,直到解放後父親才結束了長工的生活,結束了做長工的父親並沒有因為解放而結束苦難,他得想法設法為父親弄回鴉片,並常常忍受父親的拳打腳踢,被菸癮折磨得失去人性的爺爺根本顧不上為年過三十仍然打著光棍的父親張羅婚事,直到二十世紀六十年代初,三年自然災害席捲著中國的大半個土地,尤其是甘肅省這塊本來就乾旱缺水的高原地區更為厲害,為了活命好多婦女託兒帶女逃來要飯,父親才遇到了謊稱丈夫已死並拖著姐姐的母親,這時,父親的父母已經過世,在父親的一位嬸嬸熱心搓合下,父親與母親結合了,就這樣曉雲來到了這個苦難的塵世上。年饉過後,父親做夢也沒想到,母親的丈夫不但沒死還找上門來了,面對倆個男人,為難的母親只是抱頭痛哭,她實在無法作出選擇,手心手背都是肉,這裡有她親生的女兒曉雲,那邊還有一個兒子一個女兒,母親的丈夫就跪在父親的腳下磕頭痛哭,善良的父親心一軟就答應放母親走,母親實在不忍心只有兩歲的曉雲無人照顧,一個男人既要參加生產隊里的勞動,又要照看幼小的女兒,這日子該怎么過呀?母親最後和她的丈夫一商量,就留下了十多歲的姐姐,一邊照看妹妹還可以給父親做一口熱飯。從此,曉雲再也沒見過母親。
就在母親到來的這三年多時間裡,父親為了一家人能夠活命,他一次又一次向過去的東家——也就是曉雲丈夫家借糧。以前,他每年都和東家往暗倉里藏糧,因為他少言寡語口又緊,只有他每年幫東家做這件事。藏糧是為了防止烏山上的土匪打劫,並且在遇到年饉時不止於挨餓,這是農村裡的財東家在豐收之年都要做的事,父親每年將陳糧搬出再將新糧裝滿暗倉,年年如此。這種藏糧的暗倉不光修建的非常隱蔽還很科學,藏在暗倉里的糧食既使放上十年二十年也不會發霉變質。解放後雖然東家的土地被分了,可糧食依然還在。就在年饉的最後那年,父親夜裡背著一袋麥子剛出村,就被值夜的民兵抓住了,起初,父親死活不說麥子是從那裡來的,後來父親連同那袋麥子被送到了公安局,東家卻著了慌,自己招認了,並在對質時勸父親:“你就招了吧”,父親才無奈地招認了。做為地主分子的東家——也就是曉雲丈夫的父親理所當然地被打成現行反革命槍斃了,並且家裡被挖了個地朝天,不光暗倉里的糧食被拉走了,就連幾輩人攢下的黃白貨也被沒收了,從此,這個富甲一方的財東家比貧農還貧窮了。地主婆被無休止地一次次批判遊街後也不行了,她在臨死時將自己唯一的獨生兒子托咐給前來偷偷探望她的父親後也死了。
自古人財難兩全——農村人稱之為人旺財不旺,財旺人不旺。父親深知東家雖然曾經擁有過好多的土地和積攢下數不清的黃白貨,可一直是幾輩單傳,東家因自家而死,這傳續香火的重任就自然而然地落在自己的肩上了,他無時不刻地為東家的香火能夠延續下去而揪著心,儘管東家的兒子在父母死後,理所當然地成了被批判的對像,並且在接受專政時被打斷了腿成了瘸子,可這並沒有改變父親一心將曉雲嫁給他的決心。曉雲剛滿二十歲在聽了父親講述過這番苦難的經歷後,她痛徹心肺地哭了起來——她為父親一生經歷的磨難,更為父親的東家被自己家連累所遭受的種種不幸和災難而悲痛。在父親的勸說下,一種做牛做馬也要報答恩人的情愫,迫使曉雲毅然決然地斬斷了她初戀的情絲,她在痛哭了一場後就嫁給了比自己大十多歲的瘸子做了妻子。
早在曉雲年幼上學的時候,因為父親年老多病,已經無法擔負起養家餬口的重擔,父親就給姐姐招了一個上門女婿,支撐著這個貧窮多難的家,好在姐夫還算孝順,曉雲便放心地嫁了過去。曉雲並不是以一個完整的女兒身嫁給瘸子的,她把處女之身獻給了深深愛著自己的心上人。那是個與她一起長大一起上學又一起回村勞動的青年。那時候年輕人談戀愛都是在暗中偷偷進行的,愛情一詞被批判成資產階級的產物,革命的無產階級青年是不允許有資產階級陋習的,儘管如此,但階級鬥爭還是阻擋不住人類生存的自然本性,城外河邊的柳樹下,還是留下了他們許多美好的記憶。那是曉雲一生中最甜美最幸福的一段時光,曉雲灰黯的一生因為有了這段刻骨銘心的戀情而有了光明,有了絢麗的色彩,正是在這段時光里她像一朵怒放的鮮花開放地如此艷麗——她從未後悔過結婚前的那天晚上,在城外河邊的柳樹下將自己的處女之身獻給心上人的大膽做法,雖然他們的愛撫中滿含著悲愴,甚至有些悲壯,可依然有種苦澀的甜蜜,至今她仍然難以忘記當時對心上人所說的話:“我的人嫁給了他,可我的心一輩子都貼在你的心上,永遠不會分開,你看今晚的月亮多圓,今天是個好日子,在我嫁給他之前先嫁給你,這樣也不枉我們好了一場,我也就能對得住自己的心了”。曉雲說著從容地脫掉了衣褲,沉靜地躺倒在草地上,她優美的少女身姿在月光下泛著瑩瑩的亮光,她漂亮的臉龐洋溢著聖潔的光芒……
二
婚後的曉雲那瘦削的肩膀便擔負起了家庭的重擔,瘸子丈夫不光身體殘疾了,他因長期接受批判性情也變得懦弱而怕事,村里那些膽大好事的男人看著這個從城裡嫁來的新媳婦漂亮的模樣,禁不住臊動起來,他們常常對曉雲進行挑逗,甚至還動手動腳,起初曉雲有些怕,瘸子丈夫也勸她忍忍別生事,她的怯懦躲避反而助長了他們的氣焰,那些男人更囂張了,有人竟找上門來欺辱她,忍無可忍的曉雲終於被激怒了,她像一隻不顧死活的母豹,揮武著那雙尖利的雙手幾下就將對方的臉抓了個滿臉花,她死死地抓住對方的衣領不鬆手,她披頭散髮衣衫敞開著,哭喊著將對方拽向村巷,曉雲的哭喊立刻引來了眾多的圍觀者,她雙手緊抓著對方的衣領,哭喊著大罵道:“睜開你的狗眼看清楚,老娘我不是好惹的,現在的形勢不比從前了,批鬥地主的時代已經過去了,老娘我也不是地主婆,想欺服老娘我你得看國法答應不答應,走——到公安局說理去……”不論誰勸曉雲都不鬆手,直到村長和支書答應她押送對方去鄉派出所,曉雲才鬆了手……
企圖強姦曉雲的那個隊長被判了一年勞改,這在村里引起了前所未有的轟動和震憾,這個當了十多年生產隊隊長的傢伙欺男霸女在全村是出了名的惹不起,只要他看上那個女人,識相的會自動送上門去,既使你心裡一萬個不情願,當他找上門來時誰也不敢違背他的意願,否則就讓你全家乾最累掙工分最少的活,並且大會小會收拾你,開你的批鬥會,你再不順從就不給你分糧讓你全家餓肚子。人往往在難以忍受的飢餓的壓迫下會放棄自尊,在生存與貞操兩者之間會選擇生存,飢餓具體地折磨著肉體,而貞操只是個虛擬的榮譽,一切尊嚴和名譽都是在首先要生存這個前題下才會產生的。因此,多年來養成了這傢伙在村里為所欲為無人敢惹的霸氣。在以前的農村一個生產隊里的隊長,他手中的權力往往比支書和村長還要大,如果太過份,自然也會引起村幹部對他的不滿,只是沒機會打擊他,女人們都不敢鬧,這種民不告的事官只有睜隻眼閉隻眼了。誰也沒想到替大家出了一口惡氣的會是新過門的曉雲,並且還是個地主兒子的新媳婦,做為地主兒子的瘸子在村里沒有一點威信,無論任何人都敢隨意欺辱他,是生死不怕的曉雲宣告了他被欺辱日子的結束,為丈夫掙回了做人的尊嚴。這不禁使全村的男人對她刮目相看,也使女人們對她產生了尊重和敬佩,更讓全村敬佩的是曉雲在過日子方面所表現出來的驚人的潑辣和精明;曉雲家所分的那幾畝責任田不用瘸子丈夫插手曉雲就做得比男人還好,她改變了在麥地里套種玉米的傳統做法套種成辣椒,每年的收入是玉米的兩三倍,使得全村各家各戶都效仿她也得到了一筆不少的收入,她既養豬又養雞,並且給瘸子丈夫買回了一台補鞋的小機器,當瘸子丈夫在家裡摸索了好幾天掌握了技術後,她就幫他在村口的大路邊擺起了補鞋攤。上天不負有心人,有幾份付出就能得到幾份回報,曉雲開始著手在原來被拆掉的地基上蓋房。瘸子家原來有非常氣派的三進廳套院,臨街的門樓高大寬敞氣勢壯觀,大門兩邊那對雌雄石獅讓平常百姓望而生畏,前院的幾十間街房裡住著護院的精壯後生和帳房先生,通過二門便是一座一邊雕著巨龍一邊雕著金鳳的大照壁,轉過照壁便能看到一座雕梁畫柱做工非常精美的五間大上房,上房兩邊便是兩排窗明機淨的廈房,東西兩邊還有兩座與中院相鄰的旁院,上房的東邊有一個小門通往後院,平時這個門總是關閉著,後院幾十間房屋裡住著務農的長工和成群的牛馬,後院裡的人輕易是不能到中院來的,他們出入都走那個能趕進馬車的後門。解放後打土豪分田地,大門樓被推倒了,石獅被砸碎了,前院分給了幾家貧農,東西旁院與後院也被分掉了,只留下中院給瘸子家住,他們便在東廈房的山牆旁打開牆另開了門,就為那次借糧引發了老東家被槍斃,中院裡的上房和廈房全被拆掉翻了個地朝天,暗倉里的糧食和幾輩人積攢下的黃白貨全被沒收了,瘸子就在東廈房的地基上搭了兩間能看見星星月亮的破房裡無奈又無助地推著日月,院子裡頹廢的情景可想而知,曉雲和瘸子就是在這兩間破房裡成的婚。在原來上房地基上蓋起的三間大瓦房著實讓全村人羨慕和敬佩,而更讓瘸子感激泣淋的是曉云為他生下第一個兒子的那一刻,瘸子看著剛剛出生的兒子竟抱住妻子曉雲嗚嗚地哭了起來:“恩人呀,你是咱家的恩人啊……咱家祖祖輩輩的先人都會感激你的……菩薩呀……你就是咱家的菩薩……”瘸子每天在補鞋灘上抱著兒子滿臉都樂開了花,他是老派高中生,他所具有的文化知識是文革中國中畢業的曉雲永遠無法相比,多年來他堅持每天在閒暇時都要考問兒子書本上的知識,如有不對的地方他就津津樂道地給兒子講解,從國小到高中從未間斷過,這似乎成了他的一種嗜好,這種嗜好似乎比掙錢更令他執著。蓋起了三間大瓦房曉雲並不滿足,她要在原來的地基上將兩排廈房重新蓋起,只有這樣這個院落才是一個完整的四合院。曉雲比以前更忙了,她覺得在那幾畝地里做不出大文章,她在農閒時開始往外跑,而唯一能夠掙到錢的地方就是去勞務市場,她是全縣女人中第一個走向勞務市場的女性。起初她有些羞澀,便跟著男人一起去,可那些包工頭和建築隊的老闆只要男人不要女人,曉雲一急便對那位大個子老闆說:“我幹活決不比男人差,如果你覺得我幹得和男人一樣好,就給我和男人一樣的工錢,如果你覺得我乾的不行,我一分錢不要立馬走人”。那位濃眉大眼長著四方臉的苟老闆好奇地從頭到腳將她打量了一番道:“說話算數,如果你乾不動可別纏著我要工錢,我是一分錢也不會給你的,如果你幹得好,我就付給你和男人一樣的工錢”。
曉雲用自己的實際行動不光掙到了與男人一樣的工錢,同時也贏得了老闆和工地上所有人的稱讚,就連老闆訓斥那些偷懶的男人時都說:“你狗日的看看人家曉雲,一個女人家乾起活來多有勁多利索,虧你白披了一張男人皮,褲襠裏白長了那根肉”……生存的艱辛已經是曉雲忘卻了自己是個女人——她像男人般地支撐著這個家,她像男人般地決定著地里該種什麼莊稼,家庭該怎么生存怎么發展,她更像男人般地幹活出力,和男人開那種酸溜溜一語雙關的玩笑。她從不注重打扮自己,她只求衣能遮體能保暖就很滿足了,對那些能夠使女人年輕漂亮五花八門的化裝品,她從未用過也不懂該怎樣用。出力掙錢,蓋房養家,把自己的家修建的完整體面亮亮堂堂就是她最大的心愿。終於,三間上房的兩側蓋起了兩排新廈房,一個完整的四合院又重新修建起來了,雖然這座四合院沒有以前那般富麗堂皇,可曉雲卻感到從未有過的欣慰。這下她該喘口氣該歇息幾年享享清福了吧,可命運之神偏偏不允許她有絲毫的怠慢——她的大兒子國棟考上了大學。這下全村都沸騰了:“啊呀呀——道底是財東家,人家先人占盡了好風脈,既便是個瘸子都能招來那么能幹的媳婦,既漂亮又賢惠,一個敗落得一無所有的家說興就興起來了,計畫生育抓得這么緊,人家世代單傳硬是允許生二胎,還添了個帶把的,老大一傢伙又考上了大學,看來這風水又轉回去了,好事全讓人家占盡了……”曉雲在人們既羨慕又有幾份嫉妒的議論中卻愁壞了,這十多年她在攢錢蓋房的同時還供養著倆個兒子讀書,家裡的一切都要她操持,瘸子丈夫除了補鞋掙錢就是繼續指導小兒子國梁讀書學習,在這方面他經過教大兒子國棟似乎更有經驗更熱心了,大兒子國棟優異的學習成績已經充分地證明了他的成功,並且使這個一直懦弱殘廢的男人有了一種成就感,正是這種成就感使他在能幹的妻子面前直起了腰,再也不感到自卑了,他常常自豪地對妻子曉雲說;如果我做個教師肯定很稱職,老大國棟的智商雖然沒有老二國梁高,但在我的教導下他的學習成績還是名列前茅,只要我再用心教老二國梁讀書學習,憑他的智商考個重點大學是沒有問題的。每當這時曉雲總是急燥地說:“考考考,都考上大學你有錢供他們嗎?你知道供一個大學生得花多少錢嗎?別說是供倆個都上大學,就是一個咱們也供不起呀我的祖尊……”
話雖如此說,既然兒子考上了大學,曉雲決定既使砸鍋賣鐵也要供他讀完大學。人往高處走水往低處流,農村裡的孩子要想過上幸福的日子徹底擺脫貧困落後的生活環境,只有通過上大學這一條路,做為父母誰都希望自己的兒女將來日子過得體面舒心。繁重的體力勞動,貧窮落後的生活環境已經是曉雲過怕了,她再也不願讓自己的兒子過這種遭罪的日子了,她決心既使累死掙死也要供兒子念完大學,可上萬元的學雜費不是個小數目啊。曉雲賣豬賣雞又賣糧,她將家裡能賣的東西全都變賣成了鈔票,可這學費還差一大截哩,這個一直剛強好勝的女人無奈便走親戚找熟人開始求人借錢,她看了太多的冷臉,忍受了難以忍受的冷語,她低三下四求爺爺告奶奶還是湊不夠兒子的學費,萬般無奈,她決定去找城裡以前的那些同學。自從國中畢了業結婚後就再也沒有和他們來往過,她怕見他們,她怕人家幸福的生活襯托出自己的艱辛和苦難,她更怕人家看不起自己。眼看報到的時間就要到了,曉雲急得整夜整夜睡不著覺,最後她一咬牙在心裡自己對自己說;都到這份上了,為了兒子那裡還顧得上這張臉!她窘迫得一次次敲開了那些多年都沒走動過的老同學家的門,有些老同學都不認識她了,她像個令人驚奇的怪物,在別人好奇驚訝不解的詢問下一次次對人家講著自己家和丈夫家那段傳奇性的故事,訴說著自己的艱難和無助,好在那些老同學們都很同情她憐憫她,或多或少都沒白打發她,總算湊夠了學費,兒子國棟總算報上了名進了大學。這種為錢發愁的日子並沒有因國棟進了大學而結束,這只是個開始——曉雲必須為兒子每月準備五六百塊錢生活費的同時還得給他攢夠明年的學雜費,她哪裡還有喘息的工夫啊!曉雲變得急躁而焦慮,她常常動不動就發火罵瘸子丈夫,甚至還動手打了小兒子國梁。國梁因為逃學老師找到家裡來了,那天晚上那位國梁的女班主任對曉雲夫妻道:“你們國梁這孩子性格有些孤辟,還犟得不得了,學校每次打防疫針他都藏在側所不出來,每次學校搞文藝活動他都不參加,他從來不做作業,也不合群總是一個人一付心事重重的樣子,以前我也沒太在意,可最近他常常逃學不到校……”
“那他學習成績怎么樣”?瘸子打斷了年輕的女老師問道。
“正因為他的學習成績每門都考第一我才這么重視他,如果他學習不行我也不會這么著急,這么多學生我也顧不過來呀,我只能抓緊這些學習好的學生,他再聰明學得再好如果就這么總逃學也會被荒廢的,還請你們家長多關心多配合學校管管孩子”……
送走了老師,曉雲火冒三丈抓起笤帚劈頭蓋臉就打起了兒子國梁,她一邊打一邊怒吼著質問道:“說——人家都打防疫針你為啥要躲在廁所里,吃屎呀你……”
“打一次針要交七塊錢哩……媽你掙錢不容易……不打防疫針又死不了人……”兒子國梁一邊躲避著一邊哭著說。
“那你為啥不參加學校組織的文藝活動……說——”曉雲手裡並未停止。
“參加文藝活動要穿新衣服,一身衣服要四五十塊錢哩……”國梁一邊在屋裡躲跑一邊哭道。
“那你為啥不做作業呢,沒長手嗎,你也殘廢了嗎……”曉雲更火了,連拉她勸阻的丈夫都被她打了幾下,瘸子便蹲在一邊唉聲嘆氣。
“一個作業本要一塊多,每門課都有好多作業,一個月就得幾十本,老師教的我全會,不做作業我也能考第一……”
“你狗東西還有理了——那你不到校逃學幹啥去了,說——”
“媽——你別打了……你打我不要緊,你千萬彆氣壞了身子……我全說……我……我拾破爛掙錢去了……媽……你太苦了,我晚上常聽到你睡著後呻喚,我知道你是累的,我爸說你是渾身骨頭疼哩,你下苦掙錢要供我哥上大學,咱家窮,為了錢都把你快逼死了,媽——你不能死,咱家不能沒有你,你死了我和我爸也就活不成了,媽——我不上學了,我都十五歲了,我能掙錢了,這幾天我拾破爛都掙了四十一塊錢了,全給你,給我哥攢學費吧……”
國梁將一把毛票硬往母親的手裡塞,曉雲一把將兒子摟進懷裡失聲痛哭起來,瘸子也抱住那顆花白的頭嗚嗚哭著……
三
盛秋時節正是秋老虎大發著淫威的時候,亮晃晃的太陽像一個散發著無限熱量的巨型火爐,炙烤著大地上的所有生靈,樹木靜靜地聳立在陽光下,樹葉捲曲著耷拉在樹梢上動也不動,沒有一絲風,天空碧藍如洗,連一片雲彩都看不見。中午十二點曉雲隨工地上的人一起下班,汗水濕透了她的衣衫,貼在身上黏乎乎的,她的頭髮被汗水濕透了,額頭上一縷長發貼在臉上遮住了她的右眼,雖然很不舒服她卻懶得梳理一下,每當下工休息,她渾身就像散了架似地酸軟,一下子坐在看工地的老苟那間簡易房門前的蔭涼處再也不想動了。工地上的人都推著腳踏車回家吃飯,休息,她帶著饅頭喝一碗老苟的麵湯就算吃了午飯,這么熱的天她不願來回跑消耗體力,她得利用這兩個小時的時間好好休息養精蓄銳,以便下午兩點開工後能有充足的力氣。老苟從屋裡端出一盆清水放在她面前憐惜地說:“洗洗吧,看你就像水裡撈出來的一樣,唉……”他長長地嘆息了一聲進了屋。曉雲剛洗罷臉老苟就端來一老碗麵條硬往她手裡塞,她慌忙拒絕道:“我帶著鏝頭哩,你給我一碗麵湯就成了,飯你自個吃吧”。“你看你這人,跟我還客氣啥哩,成天干這么重的活不吃飽肚子哪來的力氣,吃吧吃吧”。說著硬將飯碗塞到了曉雲手裡。曉雲感激地端起老碗吃了起來,老苟自己也端了一老碗面坐在門右首吃著。老苟五十多歲,是個光棍,他以前有過妻子,因為窮,家裡還有一個半身不隨的母親,人家就離婚走了,他是這個建築工地老闆的同族叔父,他白天也做些小工活,但很自由,憑高興願做多少就做多少沒人說,他主要是看管工地上的工具和設備,每天和大工一樣掙三十塊錢。吃完飯曉雲便搶著替老苟洗鍋洗碗,她又利索地將屋子打掃乾淨,做完這些,她覺著被汗水浸透了的衣服貼在身上很難受,便對老苟說;把你的上衣借一件我換下身上這件洗洗。老苟就找了一件藍襯衫給她,曉雲便端了一盆清水脫下上衣擦洗起身子來,她擦完身子一轉身猛然看見老苟站在門口痴痴地盯著她發獃,曉雲似乎有些懵懵懂懂,又有些惶惑地抓起老苟放在床上的那件襯衫穿在身上,她有些不明白老苟為啥看自己的眼神怪怪的,那目光里好像噴著火一樣使她渾身也有些異樣的感覺。曉雲已經忘卻了自己是個女人,長期與男人一起幹活一起下苦力,使她覺得自己和他們沒有什麼區別,她連自己在生理上和身體上與男人完全不同都忽視了,她更疏忽了自己那仍有幾份風韻的身姿對一個常年不貼女人的光棍來說,仍然充滿著誘惑。
“曉雲……我……我……你讓我……我給你一百塊錢……”老苟抱住曉雲臉憋得通紅,結結巴巴地對曉雲說。曉雲驚慌地推開老苟,抓起自己換下的那件衣衫端起臉盆往水籠頭處走去。曉雲感到不解,又覺得有些可笑;自己都是年過四十的人了,老苟怎么對自己還會有這種想法,聽說現在年輕漂亮的女人好多都賣身掙錢,老苟既然有錢咋不去找那些年輕的女人哩,哼,這老傢伙是耍笑我哩……可一想到老苟說給自己一百塊錢,曉雲就有些心動,她的心不禁怦怦狂跳起來為了上大學的兒子,曉雲曾給自己定下了掙錢的任務,她和瘸子丈夫必須每月掙一仟八佰塊錢,六百塊是兒子每月的生活費,每月還必須存八百塊做為兒子明年的學費,還得擠出四百塊錢還借下的債,自己做小工雖然能掙和男小工同樣的工錢,可每月也不到六百塊錢,並且每月還得耽誤幾天要做自家地里的莊稼活,而瘸子丈夫因為是在村口的路邊擺灘,生意較少每天只能掙十多塊錢,要完成這掙錢任務還主要靠曉雲自己。就為這必須完成的任務,曉雲都快急瘋了,老苟的那些瘋話似乎使曉雲看到了一絲希望,似乎抓到了一把救命的稻草,使她不禁怦然心動。可曉雲又一想,自己如果那么做不就成賣身掙錢了嗎,那和那些靠賣身生存的女人又有什麼區別呢,那自己不就是個……她不敢想那個難以啟齒的字眼,可一百塊錢對她是多么的重要啊,她是多么需要那一百塊錢啊,自己累死累活乾整整五天也掙不到一百塊錢啊……
“給你洗衣粉”。老苟將半袋洗衣粉遞到曉雲面前,她伸手接住,老苟卻並不離開,曉雲抬頭望了一眼老苟那張黝黑的長臉,她看到他那憨實的臉上充滿著期待,眼神里噴濺著飢餓的火花。
“你……你……你真願意……給我一百塊錢”?曉雲低著頭聲音小得像蚊子叫。
“願意……願意……你……你答應了”?老苟驚喜地問道。
“你先去擦擦身子,我洗完衣裳就來……”
“噯……好……好……老苟激動地轉身跑走了”。
……
很快一切就結束了,曉雲躺在床上只感到在這近四十度高溫的中午,她渾身淌著熱汗心裡卻冰冷冰冷的。她的心一種刀絞般的疼痛,她不明白是什麼改變了自己,心情零碎得一塌糊塗,她覺得自己不明白自己,她感到道德上的壓力壓迫得她喘不過氣來,她覺得自己犯下了難以原諒的錯誤。她手裡攥著老苟給的一百塊錢,那張鈔票在她的手裡濕漉漉的,她就是攥著這張鈔票一直允許著老苟在她赤條條的身上做著他想要做的事,她那已經現出魚尾紋的眼角流淌出兩股清亮的淚水。曉雲翻身爬起立刻穿好了衣服,老苟嘿嘿憨笑了兩聲望著她,一付討好巴結的樣子,他的憨笑讓她感動了一下,因為他的笑容是友善而淳樸的。
曉雲開門衝進廁所,一蹲下去就失聲痛哭了起來……
四
一個缺乏女人關心照顧的男人,就像一片脫離了樹枝的落葉,總是那么灰黃而乾枯,使人看不到一點朝氣,使人感到他總是那么暮氣沉沉。一旦他得到了女人的關懷和照料,那么他就會像從樹桿上吸足了營養似的顯得飽滿而厚實。往常邋哩邋遢的老苟被曉雲利用休息時間,將他那像雞窩似的滿頭灰白的長髮理成了整整齊齊的寸發,還精心給他颳了臉,他渾身上下從裡到外,那滿是白花花汗跡的衣褲,都被曉雲給洗得乾乾淨淨,就連那間他住著的簡易房裡床上的被褥,曉雲都徹底的給他拆洗了一遍,並將屋子收拾得整整齊齊一塵不染。經過了曉雲的一番打理,老苟就像換了個人似的顯得既精神又滿面紅光。曉雲所做的這一切,都是在一種愧疚的心理驅使下完城的,她總覺得自己就像一個十足的騙子,愧對老苟給她的那一百塊錢。她越是這么想就越盡力為老苟多做些事,多關心他照顧他,多給他一些溫柔的呵護與關懷。沒成想,這反而使這個很少得到女人溫情的男人對她感激泣淋了,他在誠惶誠恐地接受她溫情呵護的同時,盡最大的努力以一個男子漢的姿態回報著她;做工時,老苟總是爭著搶著替曉雲幹活,每到吃飯時,他就提前給曉雲做好了飯,給她端來洗臉水,給她端來可口的飯菜,盡一切努力讓她多休息。曉雲常常在他嘮嘮叨叨地數落自己不愛惜身子幹活不顧死活時,心裡一熱禁不住湧出一股熱淚來,這可是作為丈夫的瘸子從未對她這個妻子說過的話啊!也只有在這時,曉雲才覺著自己是個女人,也需要男人的關懷,她那顆被生存磨鍊得堅硬如鐵的心才會有一絲女人共有的脆弱,她沉澱在心底多年的女性情感似乎一下子被喚醒了,被激活了。
更讓曉雲詫異地是,原來男人與女人做那種事竟然會有這么美妙的感覺,使人不禁產生一種想要感謝上天把自己生成女兒身的情愫來,每當這時,曉雲就不由得在心裡感嘆道;做個女人真好。雖然曉雲是有著丈夫並且還是倆個孩子的母親,可她從來沒有從丈夫的身上感受過做為一個女人的幸福與快樂。為了傳宗接代她只是在盡一個做妻子的義務,為了能有一個遮風擋雨的家,為了家庭的發展和改善,她像堅強不屈的男人那樣在拼博在奮鬥,在家庭這個重負的壓迫下,她只感到累,就連靈魂都在乞求她停下來歇息歇息,可責任感迫使她還得咬緊牙關挺住而不能爬下,堅強再堅強成了她的性格,在長期的堅強奮鬥中她甚至覺得自己就是個男人,一個連自己性別都忘卻了的人,哪裡還有心情體味男女間那種事的閒情逸緻?!為了對得起老苟每次給她的那一百塊錢,為了讓他得到他應有的快樂,她努力找回自己那丟失了多年的女人的溫情,努力扮演著他妻子的角色,就是在這假戲真做中她才終於明白了什麼叫作做愛。老苟是結過婚有過女人的男人,他所具有的經驗和技巧,完全來自於那位離他而去的前妻的教化與誘導,那位最會享受且有些受虐怪癖的女人教會了老苟一套獨特的做愛方式,多年的孤身獨居使老苟男性的激情並沒有隨著年歲的增大而流逝,他似乎將所有的激情都儲存了起來,當他面對她那依然有些動人的身姿時,激情的狂風巨浪一下子衝垮了理智的堤岸,從而一發不可收拾。他們已經沒有了初次的羞澀與慌亂,那張朦在男女心間的紙被捅破後,隔在倆人之間的那道鴻溝隨之也就被填平了,對於倆箇中年人來說,長時間的相處難免會日久生情,難分難捨。
曉雲一直跟著的這個老闆叫苟新魁,他四十出頭,大個很魁梧,一張四方臉濃眉大眼,人很豪爽,但對手下的這夥人也很嚴厲,活必須做好,工錢一分不少一分不欠,聽說他這些年掙了好幾十萬,他並不是正規建築公司的大老闆,他只是個小包工頭,他所承包的工程也只是私人修建小樓房工程,現在他們正建著的這個樓房還算是個大項目,五間四層,主體已經起來了現在到了收尾階段。平時曉雲主要是和沙灰往鐵兜車裡裝磚,和沙灰必須掌握好細沙和水泥的比例,她一杴一杴地往絞絆機里裝進細沙,心裡默默地數著數,又按比例再裝進水泥,然後打開水籠頭開關,絞絆機正轉是絞絆倒轉是將絆好的沙灰吐出來,她將裝滿沙灰的鐵兜車推進卷揚機里,開動卷揚機將沙灰車送上去,再將空鐵兜車放下來,然後拿起磚鋏一鋏一鋏往車裡裝磚,這種裝磚的活最費勁最吃力,一鋏要鋏住五塊磚單手提起放進車裡,這種活一般臂力不好的男人都乾不動,可曉雲揮武著磚鋏就像耍雜技似的。曉雲幹活不光給人一種充滿著力量的感覺,並且有種很有順序的利索感;她和灰裝車腳底下總是收拾得乾乾淨淨,從不見有沙灰淌在腳底下,不像別人那樣雙腳總是兩腳泥,她裝磚也是一付很認真的樣子,既不少裝也不多裝,從未見她裝的磚從鐵兜車裡掉下來過,她推起裝滿磚的鐵兜車總是一路小跑,這樣既提高了速度又利用貫性可以少吃力。
曉雲正推著一車和好的沙灰往卷揚機處一路小跑著,在上卷揚機的踏板時因她猛然一用勁沒注意腳下,她右腳上的那隻布涼鞋吱——地一聲被踏板邊上的鐵絲頭掛破了,她心裡一陣難受心疼地不得了,好在皮肉沒受傷,可鞋已經穿不成了,她沮喪得眼淚都要流出來了。老苟跑過來看了看也覺得很可惜,他進屋拿出自己一隻布鞋讓曉雲換上,因鞋大行走不方便,老苟又用一根細繩從腳底綁在她的腳背上說:“先奈何著穿,等下工了到街巷口那去補補還能穿一夏哩”。
曉雲終於熬到了下午六點,老闆喊了一聲:“下工了——”工地上的十多個人便收拾工具推車出門走了,老闆對看守工地的老苟囑咐了一聲:“三叔,晚上操心著,別丟了東西”。老苟答應了一聲,老闆發動機車也出門走了。曉雲坐在老苟門口的小凳上手拿著掛破了的那隻布涼鞋生著悶氣,她的鞋不修已經無法穿了,就這樣穿著老苟的鞋回家實在太不雅觀,她不知該怎么辦。這時,老苟殷情地給她端來了洗臉水,曉雲懶洋洋地洗了臉,老苟又給她端來一老碗麵條,曉雲拒絕著不想吃,老苟溫和地勸說道:“先吃飯,累了一天了肚子早就餓了,吃飽了再去補鞋。你每天都給我拿菜,你不吃我也過意不去呀”。曉雲接過飯便吃了起來,老苟也端出一老碗面一邊吃一邊提醒曉雲道:“你補鞋時千萬多走幾步,可不敢在巷口老李那鞋灘上補,他那人心黑著哩,補雙鞋敢給你要雙新鞋價,唉——老李那人以前可不那樣,人也和氣,價錢也合宜,可自從兒子考上大學心就變黑了,恨不得去搶人哩,唉——那么好一個人咋就變得這么心黑呢,這人道底是咋了嘛”。老苟的話不禁在曉雲的心裡激起一股酸楚的情愫來,這種為錢所逼迫得恨不得去搶劫的心情沒受過煎熬的人是很難理解的,一種同病相連的情懷使曉雲決定就去老李的鞋灘上去補鞋,她情願被老李狠狠地宰一回,既使老李要個天價她也在所不惜。
曉雲走出巷口遠遠看見老李的生意很冷清,她不禁聯想起瘸子丈夫來,一個急需用錢的人卻沒人光顧生意,那他的心裡該是多著急多受煎熬啊。聽說老李下崗多年家景也很不好,為了一家人不餓肚子才拉下臉乾起了補鞋這營生,現在又供著一個大學生他能不急著掙錢嗎?
當曉雲坐到老李鞋灘上的小板凳時,老李雙眼一亮立即滿臉堆起了巴結的笑容,他討好地問道:“大姐您修鞋嗎”?曉雲遞上那隻破鞋,老李雙手接過連連讚嘆道:“好針腳,好手藝,做工這么好的鞋可惜怎么不小心掛得這么厲害,不過沒事大姐,我保準給您修得和原來一樣好”。其實曉雲心裡明白,自己這雙布涼鞋根本就無法和商店裡買的比,值不了幾塊錢,鞋面是她自己做的,鞋底是瘸子用廢輪胎照著自己的鞋樣揎好後給鞝的,可經老李這么一稱讚,仿佛這雙鞋一下子抬高了身價有多金貴多值錢似的。
“李師傅,聽說你兒子在上大學哩,你好福氣啊”。
“唉——”老李沉重地長嘆了一口氣道:“就為了這個冤家我把親戚六人都給借怕了,現在人家看見我都像躲瘟神一樣躲著我,全家就靠我補鞋吃飯,還得從牙縫裡每月給他擠出好幾百塊錢的生活費,為了給他攢下明年的學費,他媽都四十五六的人了沒辦法就到南方打工去了,他爺都七十多歲了還得每天去拾垃圾掙錢,這個冤家呀都把一家人快給逼瘋了……唉——”又是一聲長長地嘆息。
曉雲聽著這個和自己一樣艱難的人的苦楚眼淚在眼眶裡直打轉。
“大姐您試試,看合不合腳,如果不行我再給您重修”。老李雙手將鞋遞還給曉雲。她接過修好的鞋翻來覆去看了一遍,暗暗為老李的手藝喝彩,該補的地方補得平平展展,該鞝的地方鞝的端端正正,穿在腳上一試不緊不松正好,曉雲笑著問:“多錢”?
“大姐,您要是滿意的話就給七塊錢吧”。老李儘管是哈哈笑著報的價,可曉雲還是從他的笑容里看出一種極力掩飾著的緊張。曉雲雖然做好了挨宰的準備,但她還是猛吃了一驚,既使這雙新鞋也值不了七塊錢啊,何況還只是修了一隻舊鞋。曉雲著實有些心疼這七塊錢,她不由自主地抬頭望向老李,曉雲的心猛然一陣顫慄,她看到的是一張怎么樣的臉啊;這張常年被太陽炙烤著的臉是紫黑色的,滿臉都是羞愧,好像他恨自己如此黑心似的,他的眼神里滿是人在無助時才有的乞憐,這是人到了絕徑時才有的無奈啊……
“大姐……如果您不方便就看著隨便給幾個吧……”老李說著低下頭去。
曉雲從老李的臉上又看到一種要想維護做人尊嚴的神情,這神情深深地震憾著她的心,使她有一種想要哭的衝動,曉雲掏出一張十元的鈔票塞到老李的手裡起身跑走了……
五
酷曙難耐的時節終於熬過去了,隨著習習的晚秋的涼風送來陣陣涼爽,曉雲他們所建的這座樓房也準備交工了,苟老闆已經聯繫好了下一個工程,只等那邊建好工棚平整好場地就將工具設備搬過去開工。這天下午,苟老闆破例給工地上的人提前放了工,卻將曉雲留了下來說是有事和她商量,她正疑惑著不知什麼事,卻見飯店的倆個小姑娘送來了幾個菜和一瓶酒,苟老闆將曉雲讓坐在老苟住的那間工棚里的小餐桌旁,他親自斟滿一杯酒雙手遞到曉雲面前說:“這第一杯酒感謝你這幾年來付出的辛勤勞動”。曉雲連忙推辭道:“應該的應該的,我出力你給我錢,咱們誰不欠誰,說不上感謝二字”。苟老闆笑容可掬地勸道:“你先喝了這杯再聽我說”。曉雲便接過酒杯一口喝光。苟老闆又斟滿一杯道:“這第二杯酒願我們以後合作愉快,如果你不喝就是不願再跟著我幹了,怎么樣”?曉雲又接過一口喝光,苟老闆再斟上第三杯酒放在曉雲面前神色凝重地說:“有件事我不知該怎么開口,可這事非得跟你商量”。曉雲從未見過苟老闆這樣跟自己說過事,什麼大不了的事還得酒蓋住臉才能說出口,她不解地望著他的四方臉說:“啥事你就直說吧,如果是以後不想要我了,那也沒啥,我可以跟別人乾,跟誰都是出力掙錢么,沒啥”。
“是……是你和我三叔的事,本來輪不上我做小輩的說話,可我三叔找了我,說他離不開你了,這輩子無論如何也要跟著你,沒辦法只有和你一起商量”。曉雲像偷了人被人家當面抓住了似地難堪窘迫,她羞愧地低下頭再也抬不起來。“我三叔這個人太老實,一輩子都讓我五婆〈五奶奶〉給耽誤了,我五爺在世時給我三叔娶過媳婦,我五爺去逝後我五婆得了半身不隨,我三叔的那個女人就離婚走了,我五婆在炕上一躺就是十多年,家裡有這樣一個長年躺在炕上的老人,誰願嫁給他,這一耽閣就上了五十歲,我三叔再也沒娶上老婆。我婆〈奶奶〉去逝早,我爸是我五婆一手養大的,為我三叔的事我們全家都覺得欠下他一筆債,我三叔給我說了你和他的事後,我也和我爸商量過,我也到你們南塬村了解了你的為人,說起你的人品沒一個人不豎大拇指稱讚的,我也知道了你這么能幹的女人是為啥嫁給瘸子當老婆的,讓你離開瘸子和我三叔倆個人過日子,你肯定不同意,讓我三叔和你斷,他死活不答應,哭得尋死覓活的,他說為你這么好的女人當牛做馬他都認了,只要能和你在一起不論啥條件他都答應。如果就讓你們繼續保持著這種關係不說破,本來也可以,現在這種事太多太普遍了,也沒啥,關鍵是以後咋辦,等我三叔那幾個錢花光了,他老了掙不來錢了去靠誰”?
苟老闆端起面前那杯酒一口喝光接著說:“我三叔這幾年跟著我也掙了幾萬塊錢,我們一家都為他的下半輩子,為他將來老了能有個知冷知熱的人操著心,人老了兒女都在忙自己的事,只有夫妻才能互相照應。你現在供著一個上大學的兒子,聽說小兒子中考考了個全縣第一,因為供不起輟學到南方打工去了,這實在可惜,如果你答應和我三叔一起過,我負責想辦法把你小兒子叫回來,讓他繼續念書,將來就考建築科技大學,學費由我來出……”
“這怎么能成呢……這不可能……何況法律也不允許……”曉雲驚慌地插口道。
“聽我爸說這種事自古就有,陝北那邊叫拉邊套,咱們關中叫招夫養家,只要達成協定一般沒有人追究,這種事只要不起糾紛一般政府部門都睜隻眼閉隻眼,但必須你和瘸子離婚和我三叔結婚,瘸子嘛還跟你們一起過,要不我三叔的錢花光了,到頭來瘸子容不下他可咋辦呢,對你的為人人品我們是放心的,就看你能不能說通你們家瘸子,如果瘸子答應了這事也就成了,至於你們村上的幹部由我去辦,保證沒問題,大不了花幾個錢的事”。曉雲平生第一次面對這么多飯店裡做的好菜,卻沒有一點胃口,她無法給苟老闆任何承諾,她只能起身走出那間工棚,當她看到站在門外的老苟忐忑地等待著,她只感到尷尬,她默默地推起那輛已經很少有人再騎的加重腳踏車出門向回家的方向走去。夕陽金色的光輝灑落在曉雲身上,仿佛給她增加了難以承受的重負,使她推車遠去的身影有些佝僂,又顯得十分疲憊。老苟憐惜地望著遠去的曉雲由衷地嘆息了一聲:“唉——”
六
曉雲已經十多天沒到建築工地去打工了,她覺得自己無法再面對老苟,更無法面對那位咄咄逼人的苟老闆。她做完了地里該做的所有活,她又尋找著將家裡的活全都做完,她一天好幾趟往瘸子補鞋的鞋攤上跑,每次都看見他不慌不忙地手裡拿著一本什麼書看得津津有味,她就轉身又往回走,這種不掙錢的日子對她簡直就是難以忍受的折磨,她算計著該給兒子寄生活費了,她湊足了六百塊錢去了一趟縣城,在郵政局給國棟寄去了生活費,她想到苟老闆的工地去看看,問問明天能不能來幹活,可她不知該怎樣答覆苟老闆等著她回答的那件事。憑心而論,苟老闆出的這個主意的確不錯,她是多么想有個人能與自己一起承擔這個家庭過余沉重的負擔,她是多么渴望聰明過人的小兒子能回家繼續讀書,將來上大學從此改變命運過上城市人那幸福的日子啊,可她卻對瘸子丈夫張不開口,她不知該怎樣對他說,既使瘸子為了他心愛的兒子答應了這事那她該怎樣面對眾人的議論呢,那自己以後還怎么能挺起胸堂做人呢?曉雲在心裡再次打消了向瘸子開口商量的打算。秋天很快就過去了,隨著冬天的到來,曉雲收完了地里的玉米和辣椒種上了麥子後,一年裡最長的農閒時節開始了。曉雲在縣婦聯組織的勞務輸出辦公室報了名,等待著人齊出發的這一天,她抓緊時間按置好家裡的一切,給瘸子丈夫做好了過冬的棉衣棉褲,這天中午她剛要去城裡問出發的時間,竟意外地看見了走進院門的老苟,她看到像生了一場大病似的老苟臉色臘黃,人也蔫蔫的沒有一點精神,她不禁心中一痛,一種難以言狀的憐憫使她差點流出眼淚來,她將老苟讓進上房裡屋,趕忙端來一杯熱水塞到他手裡,同時關切地問道:“你看著像有病的樣子,道底是那裡不好呢”?
“自從你不來工地我就像丟了魂一樣,吃不下飯睡不著覺,我真後悔當初咋那么蠢要對新魁說哩,如果不給他說,別提那種讓你為難的條件,我每天還能看到你,這話一說開連你的面也見不上了,這么活著還不如死了算了,嗚嗚嗚……”平時笨嘴笨舌的老苟竟說出一長串讓曉雲臉紅心跳的深情話來,說到動情處這個五十多歲的漢子竟嗚嗚哭了起來,曉雲心頭一顫心裡一酸眼淚就撲潸潸流了下來,她哽咽著勸道:“快別這么說,都一大把年紀了還像碎娃娃一樣看人家笑話,我這家負擔太重會連累你受苦的,你有錢還怕找不到一個比我更好的女人嗎”?“就算多花些錢能找到女人,可想找一個像你這么好的女人只有等下輩子了,這些天我想了很多,我也這把年紀了,除了你我對別的女人也決不會動那心思”。“你這又是何苦哩,世上比我好的女人多的是,你另找一個好好過日子吧”。曉雲說著禁不住嚶嚶哭了起來。倆個心心相印的人就這樣嗚嗚地哭著,誰也勸解不了誰,誰也不能使誰的心裡好過起來,也不知哭了多久,老苟才止住淚起身說:“噢……我差點忘了,這是你那月沒取的工錢,我給你要來了,這三仟塊錢是我的一點心意,娃娃上學等錢用哩你就收下吧”。老苟說著將兩手拿著的錢直往曉雲手裡塞。“這工錢我收下了,你的錢我無論如何不能要,你拿回去給自己找個伴,以後用得著”。曉雲與老苟推來讓去了一番,老苟看曉雲堅辭不收知道自己沒有希望了,這個身形高大性情懦弱的漢子哭哭泣泣地起身離去了……
七
就在曉雲準備第二天要去南方打工的時候,她竟意想不到地見到了做夢都思念著的小兒子國梁,出外半年多的小國梁是被苟新魁老闆派人從東浣市的一家電子廠找回來的。曉雲像一個找到了丟失幼仔的母獸,她抱住兒子又哭又親,將眼淚鼻涕抹了國梁一臉,她問兒子餓不餓卻不去做飯,她問兒子冷不冷卻不給他添衣穿,她問兒子想媽媽不想,自己先哭得像個淚人,她只想和兒子說話,使瘸子在一邊乾看著插不上嘴,不管兒子說的是什麼話她都覺得好親切好親切,當她問兒子打工累不累時,小國梁緊緊抱住曉雲的脖頸哭著說:“媽——我想上學,我再也不去打工了,工廠的老闆心可黑了,光加班不給錢,說是三個月試用期滿了就發工資,可我都幹了快半年了也不給我發錢,我要上學,我要考重點大學,將來掙大錢讓媽媽和爸爸過好日子……”兒子國梁的話使曉雲和瘸子驚呆了,他們倆半天回不過神來。他們哪裡知道,這完全是那位苟新魁老闆派去找小國梁的那個人專門給兒子上的一課。可他們無法拒絕這個遭受過一番苦難磨礪的兒子,他們也無法答應兒子,家裡的經濟狀況他們自己最清楚,供一個兒子念大學他們已經承受不起了,如果再供一個兒子上學他們真就要去搶劫了,可做為母親她不能使兒子失望,母親的責任感迫使她連連對兒子答道:“好好好,好好上學,考重點大學,將來掙大錢讓媽媽爸爸也過好日子”……曉雲還是放棄了外出打工的機會,她決定不惜一切也要讓兒子國梁繼續上學,她無論如何也要供兒子讀書,她要供他上高中還要供他上大學,為了徹底改變兒子的命運既使犧牲一切也在所不惜,為了實現這個願望,她說服了瘸子丈夫。其實瘸子希望兒子國梁能夠繼續上學的願望比她更強烈,只是他性情懦弱,在重大問題上依賴曉雲慣了從不拿主意。一個招夫養家的計畫在夫妻二人共同商議下終於決定了元旦這天,南塬村瘸子家那座四合院子裡,一陣陣噼嚦叭啦的鞭炮聲響成了一片,在這初冬寂靜的季節里,這陣陣鞭炮聲迴響在灰濛濛的村莊上空,使人聽著似乎有些驚心動魄,似乎又有蒼涼與淒冷,卻使人感受不到一點結婚的喜慶。已經和妻子曉雲辦了離婚手續的瘸子,這時遠遠地躲在村外的田野里,像個孤魂似地遊蕩著,他不知不覺竟來到了父母的墳前,眼望著墳頭上迎風搖曳的枯草,眼望著做為人這最終的歸宿,他不禁想起了父母曾經擁有過的輝煌,與家族曾經的輝煌,這使他自然而然地又聯想到眼下的困境與窘迫,他深刻地感受到這人世的蒼桑與無常,簡直就是一種莫大的諷刺,他甚至感到了這人世的荒唐……
“爸爸,今天我聽老師說,以後只要考上了國家指定的那幾個重點大學,以後上大學就再也不用交學費了”。已經被苟老闆按排插班上了高一的兒子國梁不知何時來到父親的跟前突然說道。
“真的嗎”?瘸子禁不住一陣激動。
“今天我到老師家補課時老師親口說的”。兒子國梁點著頭肯定地答道。
“太好了,太好了……”
瘸子不禁感到一陣狂喜在撞擊著胸膛,他抬頭看到那密雲的縫隙里透出的幾股耀人眼目的光亮,似乎都成了他看到以後生活的曙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