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維[中國作家協會會員]

潘維[中國作家協會會員]

潘維(1964—),浙江湖州人。出生於安吉孝豐鎮一個人丁興旺的大家庭,兒時多病,受到家族裡眾多女性的寵愛。

簡介

照片 照片

一貫的基本主題為少女、時間裡的江南和作為審美化生存的詩歌。為當代漢語詩歌貢獻了非凡的才華,在呈現江南水鄉之生命體驗的詩篇里展現得尤其精彩,是漢語詩壇公認的“江南天王”,被譽為“現代漢語之美碩果僅存的高地”。著有詩集《詩五十首》《隋朝石棺內的女孩》《潘維詩選》等。現居杭州,為影視公司製片人。2010年,正式加入中國作家協會。

絲綢之府

怦怦作響的子宮不時掉下一些刺

讓春天無法在大地上行走

因此,那赤裸、怕疼、缺血的少女來了

玻璃從她的肺里湧出

美麗在破曉

冰冷的光,喔,一曲茴香哀歌

優酪乳般擠出絲綢之府

新裁的內衣點燃裁縫的剪刀

街巷在鳥糞中肥沃

你認識木匠那頂動情的草帽嗎

它是由潮濕的麥桔編織

被一次次算術的煩惱染成灰黃

死者的骨灰在水面上漂浮

魚鱗的音量擰得很大

一直將叮噹的鑽機送入礦底

為什麼那些檔案,比旗幟還燙手的鉛字

要搗成雪天的紙漿

漫山遍野的青年,轉瞬即融化,

一艘船駛出夢鄉,嘗到波羅的海的微浪

燈芯絨褲子萬歲

——贈QJ

年復一年,我穿著燈芯絨褲子

頭髮蓬亂,東忙西顛

夢見自己的靈魂仍是一顆未躍升的雙魚星座

夢醒時,我放下夢裡的剪刀

猶如一節神秘的車廂

被旅行點燃,停在顫抖中

喔,又一個枯萎的冬天即將來到

請趕快準備好過冬的糧食

幾本舊書,一筐木炭,和一個情人

但她必須在寒冷中裸露

沉入空蕩蕩的街道之底

交談,傾聽,發出呱呱叫聲

並且,在一場大雪中,穿上燈芯絨褲子

穿過火光沖天的人間,穿過

傾圮的城市:直到我的面前

一些死亡,一些疲憊,更多的燦爛

如一顆在森林中迷途的星

在玫瑰花上窺見了指南針

生命短暫,容易滿足

每個人的一生只能擁有一個裁縫

時常的,我感到自己的生命被別的生命推動

在我無法放棄的人當中,愛因斯坦

和新的但丁:約瑟夫·布羅斯基

一輩子都未曾脫下過藍色燈芯絨

看見生活

我希望有一天我會醒來

看見黑暗在生長

看見憂傷在我的脈管里散步

打開窗子,看見天空像一條床單

撤走木梯,看見逃亡的人群

環繞在我周圍的銅鏡

是語言、時間和迷惘的問題

如果我醒在早晨,我的仇恨就會閃亮

如果水面上是一朵花的幻影

我就把書籍翻到雨季這一頁

但我必須穿上革命這雙鞋

必須與我懷疑的一切對話

在繼續震顫的地球上

我必須從頭到腳

吮舐紫羅蘭的花香

然後醒來

然後睡去

並在這兩種犯罪之間

向生活澆下超現實的激情

不設防的孤寂

這些日子時常耕作,不太荒涼

四周全是稻穀、蟲鳥和耗子

當外面的世界音訊消絕

風吹紅了辣椒

我也只剩下一個名字

一種不設防的孤寂

讓我越陷越深,每天

都只是一張發黃的黑白肖像

在陰暗處醒著,轉動驚訝的眼珠

溪流就從我的袖口伸出手去

握住一片陽光

再靜靜穿過蝴蝶相交的菜園

沒有也不可能有新的火種,新的皺紋

大批候鳥正向南遷移

在人類出生的房間裡

我打開抽屜,這時,流星掠過

一堆暗紅的煤渣

使夏日黃昏無比深遠

紫禁城的黃昏

自從因貪食而受到責罵之後

黃昏又一次落到紫禁城

書案和琉璃瓦屋檐光潔的氣味令人吃驚

每逢燭光熄滅或眼帘跳動

皇帝就要上百遍地翻弄那些泛黃的曆書

隨著他輕輕一聲咳嗽

便冒出一大群大臣、管家,全體跪拜

不敢喘息,在這些噩夢成癖的日子裡

皇帝唯一的寬慰就是領略權力的奧秘

但他若是知道皇冠在戴上之前就已被命運廢黜

或者當他發怒,打碎貢酒,而突然

一種迷幻攫住了時間,使他原諒了一切

那么,他至少會替後宮的奶娘梳理一次頭髮

然而皇帝的最後一道聖旨

還墨汁未乾,那個被閹割了生殖器的太監

就從旁門溜走了,彎腰摟抱著玉器

火光中的京城,一片乾燥

眾人皆聽見蟋蟀的鋸齒一圈一匝地

咬齧著迴廊的圓柱

那兒錦緞上的黃龍是用金線織成的

至今仍有一些女子在羨慕妃子們的香料

和她們在銅鏡前那種空洞的爭風吃醋

錫皮鼓

遠方撇下了我,和往常一樣

我將信件投入郵筒

猶如陰影灑落舞台上

一支從剛出土的樂器上飛離的曲子

或者對面建築物青苔的反光

都提醒我記起這座城市已囊空如洗

雖然情侶們仍在家門口接吻

在繪有蘋果樹圖案的床單上,男女交媾

而新的後代也從蜂蜜和學校之間懂得了

什麼叫養尊處優,只有我

一個悲劇的哈姆雷特

用一支瘋狂的筆,徹夜同滅亡的大軍交談

在這條被灰塵和碎玻璃捲起的街道上

一個小男孩在敲打錫皮鼓

與現實相觸的那瞬間

我的肌體崩裂,粉碎在人群中

純潔,但性感

我不過是一個巫師,練金術士,先知

目睹了看不見的一切

蝴蝶斑紋里的黑夜

蝴蝶斑紋里的黑夜

飛上我的肩膀

像一條悲哀的扁擔

一頭挑著孤寂

另一頭挑著晚宴上的喧鬧

我動彈一下身體,它就飛走

有時,我靜臥著,遠遠的

天空帶著一條蛇準備咬窗簾一口

我與世界的聯繫

建立在一瓶膠水上

可我弄不清是否已過了使用期限

不然,我夢見的那粒豌豆

它鮮紅的血液怎么會冰涼

愛情般淌過倦怠的天花板

我握著一把比醜陋還鈍的劍

如一個惡魔,我發出哈哈大笑

我即將去赴一個前生的約會

整理好紊亂的曲調,關上門

從公園的卵石路上,我拐向

藍火焰叢生的湖泊

知道嗎,歲月在磚牆上脫落

一座城堡逐漸衰老

它等待著,讓一片楓葉替它

等著,一位第一世帝王

不存在巨大的人──

只有審判不時從屋外跨進門來

失眠,黑色甲蟲,抽屜里的藥片

從骨子裡我感到了宇宙的荒涼

乘坐一列把迷宮的一天拉直成厭倦的列車

衰老準確到站,像玻璃上的黑痣

我們無法用血重新擦洗真理

不知道是哪一根柱子引發了崩潰

那么,就讓吱嘎作響的命運

吵醒那個癱瘓在床上的悲劇

自從去年夏季見識了冰塊

隨即,我習慣了枯枝敗葉

在那時

那時黎明像牙齒一樣掉落

麵包還未在各處架子上出售

而樹上植滿玻璃,每一塊都苦澀、興奮

我自滿,洋溢著必然;一條繩子

垂下來,整個透明之夜雨聲一直懸掛著

聽不到謊言,只有燈籠

突然生長,又官員般轉身離開

那時失寵的樂師在街頭演奏莫扎特

五月不斷地敲門

我不敢注視慘白的臉,我站在

陰影里,周圍死亡的空氣優雅

用鳥,藍色在人群上空留下弧線

在張貼各類公告的石灰牆面

有一條剛刷新的政治標語

那紅色,與濃重的魚腥味混合一體

那時,她是一位鄉長的女兒

河那邊,是浸透了水的小樹林

我們把幸福頭髮般剪短

後來,青春寧靜地引導熱情上山

我們在交會處點數著熟悉的煙囪

登記簿上的夜

那些夜晚,每片樹葉都孤獨一人

在旅館凌亂的登記簿上

同樣充斥著無數個不眠之夜

我躺在吱嘎作響的床上,虛汗直冒

自殺的念頭一直被一層薄薄的銀光圍繞

外面,船停泊在橋下

潮濕的牆壁生長著青苔

不時走過一些灰濛濛的民眾

鞋底粘滿了枯葉的腐味

從冬到秋,直到天明

棺材鋪的燈驚恐不安地亮著

我的陌生的靈魂滯留在空中

是否也像帝王一樣不肯走下台階呢

抑或是一匹駿馬在戰場上失掉了雙腿

我想起一個淪於危亡中的政府

在外省,法官竟如此輕率地

吊死了一群偷蘋果的孩子

汽笛嗚響,但毫無意義

城市嵌滿玻璃的大樓蜷縮進蛛網

像一件件異教徒的黑色長袍

掛在星光下,生命通往地獄

也連線著發芽的青草和翅膀

而突然,我被火光中的片言隻語所驚醒

如一雙巨手,伸出墳墓

擋住了我回家做夢的道路

潘維悼念麥克迪爾米德

下雪了,林子裡有了白光

這是醉漢看薊花的時刻

也是一把空壺傾注憂傷的時刻

潘維,一個第三世界的孩子,出身平民

走到他小小的屍骨前,然後停住

問道:這是什麼閃耀

每一陣寒冷之後

便剩下貧窮、堅定和主義

然而,這又是什麼死亡

做一個叛徒,卻不向人類投降

如同他在蘇格蘭群島的海灘上

遇見一位眼睛發亮的婦女

把她帶進茅屋

喔,空談

這是多么不值一提的高貴舉止

說吧,悲哀

說吧,就說那些錢幣

還封存在山間一座緊閉的宅院裡

石板輕壓著泥土

仿佛所有的爪印都是遙遠過去的心事

門像主人的馬匹拴在空氣中

注視並未顯得全部有效

一些無效的注視仍十分危險

那些未來的妓女們正玩耍、縫紉在斜坡上

靠近黃昏的孤獨,是又長又細的松果煙縷

這兒,厭倦仍時斷時續,散發出霉味

這兒曾抗拒過死亡,因此

小麥種植遠比少爺的家信要受到重視

從積滿灰塵的穀倉到群峰上的星光

依稀可辨亞麻布織出的圖案

靜悄悄的懷孕,彎曲的脊背擴展開去的

幾十里的緊張,而芍藥

競相開花在婦女們料理家務的間隙

說吧,就說從未嘗過被單下女人肉味的男人

遇見一塊又一塊甜蜜的嫩肉

在陽光下,在動作猥瑣的夏季

人們期待得那么少,以至

緊隨暴雨來臨的僅是滿地的酒鬼

帶著他們的妻子兒女像帶著幾隻煤爐

可以自殺了

——謹以此詩紀念女友孟曉梅

她去世於農曆92年除夕之夜

僅僅一把鎖,就使得所有的風景都鏽蝕了

一種懶散,無力的垂著窗簾

空氣喑啞,像關禁閉的少女

我走下台階,試圖用嘴唇去抓另外的嘴唇

我這么想,是因為憂傷燒毀了我的愛情

頭髮上空,光似乎患了嚴重的角膜炎

屋頂在釀酒,誰的奔跑

遠遠的,在稀薄的透明里反覆出現

我的記憶一直無法消除那些丈量土地的人

統一──無非讓愚昧擴大一點罷了

有一點要明確,秋天了

製作絞架的木材已茂密成森林

並且水亮了,無名的外省詩人正請求您的原諒

當我走下台階,全身叮噹作響

口袋裡裝滿臨終的眼

我看見,在無限遼闊的幼小變幻中

一種憂鬱,正在飄落、飄落

經過一株乾枯的酸棗樹

多冷的光

多冷的光,使腥臭滿溢的魚市場

如香水瓶一般空寂

飯館亮出一隻結凍的舌苔

我的日子,沒有顧客光臨

日子不斷掉落,像切去一根根手指

我不知道脆弱的含義

我什麼也無法抓住。白髮

刺入我頭顱恰似噩耗傳入客廳

熱血平靜,卻籠罩著宗教的烏雲

真實的友誼有發霉的成份

我的嘴唇全然不顧少女的嘴唇

腫脹、開裂、沉湎於酒精

推開失去記憶的窗子,玻璃融化

露出木頭,遠方的森林可能會思念

它的被肢解、油漆過的孩子們

但不必像我的圍巾一樣悲痛

致艾米莉·狄金森

姑姑,春到了,帶著計時器

在另一個州府的門檻上,我私戀著生活。

住宅不是木結構建築,一點感情無法將它焚燒。

減少了風險,也就增添了麻木。

在這個圓球上,無論苔蘚還是騙子,

沒有誰比你更熟悉細節的奧秘。

在街道那邊,夢被盜竊。

主婦驅逐幾次調情,郵局似灰塵的嘔吐物,

一個流浪漢帶著腳離開,也許

它會遭遇到一座磨坊、一場疾病和一個魔鬼,

最後,喉嚨低沉的村莊將打開泥土接納他,

如你用一件斗蓬,歡迎迷人的陰謀。

我無法乘螺旋槳或一個快動作

趕到你用短箋寫信的高大松樹下,

我甚至無法想像你奢侈、膽怯的孤寂

怎樣躡手躡腳地使意義充滿整個天空

見面,不必。贈送嫁妝,

有悖倫理。僅僅有面盾

盾上刺入一架鋼琴,也就足夠

你瞬間的蒼白,潦草的發明,將種子

亂塗於果園──如今,是滿籃的水果

供陳舊的人新鮮的享用。

你不是只有一張,而是有無數張正面的、側面的

臉,核心圍繞著“絕望”與“愛”。

請不要生氣,姑姑,即使是佯裝的

責怪。我,潘維,一個吸血鬼

將你的生命輸入到我的血管里,

更別說怎樣對待你抽屜里的創傷了

我願將你看作籬笆上的一陣風,

或裙衣的悉蘇聲。而實際上

你被婚姻絆倒,一輩子摔在孤寂中。

別去管鳥窠里的瑣事,無需操心舞會的

提琴手。告訴我,怎樣告別?怎樣重逢?

如何做到就像從未有人在你面前活過一樣

活著?掛鍾配製的草莓醬已發酵

你忠實的狗,一雙綢布鞋,會銜給我。

框裡的歲月

“每一次接近歲月

少女們就在我的癌症部位

演奏歡快的序曲”

──潘維

在儲放著像冊、內衣的陰影里

吊燈捲縮著滑入一張舊式唱片的密紋

只有一束多餘的光,掉下地板

沒有耗子的狂熱,沒有低語

瓶里的酒也已逝去

很快的,一陣皮膚的氣味逼近

平靜的心跳告訴我,天黑了

但總有什麼在阻止夜的來臨

一陣擔憂,對一個行走於泥徑上的

產科醫生和藥箱裡的器械莫名的感激

一次即將發生的搶劫案

或一場感情,突然拐彎

流向陌生的床榻、陌生的水管

時斷時續的動靜俯視一切

是窗簾想擺脫噩夢。寒風

如無禮的幽靈,敲冷我的骨髓

牆上一束艾草,枯萎多年

仍在僻邪。從上一世紀至今

幾次對速度的革命使空間驟然縮小

如果願意,可以做一隻螞蟻

但卻無權成為一頭擠奶的牛

在此,在女理髮師去赴一個約會的時刻

我的鬢髮像空氣中的灰燼

一本書打開,人與事鏽蝕在一起

鐘擺遲鈍的節奏像一支催眠曲

倚著廊柱,女僕緊攥著抹布美好地入夢

我,也許是薄冰吱嘎的叫喚

和畫中人換了個位置,走進畫框

被沉重的空氣壓著

被沉重的空氣壓著,秋天彎下了蛇腰,

像一個問號,睜著渾濁的眼睛

已厭倦了回答。被纏綿的雨淋著,

庭院裡的水井是一顆長得很深的靈魂,

照亮懸掛在高度里的南方。

我的孤寂,被光印刷在回聲中。

正一點點紅透皮膚的空氣,

在逐漸上升,如禿頂的男性領袖。

被愛與水滋潤,美已醒來。

我人性的病歷卡上寫著:腎虧。

我關心的是如何在這個人間球體上度過神性的一生。

像荷馬,獨自完成了一場集體的戰爭。

被一種理想俘虜著,世界顯得多餘。

思想在腦垂生鏽的線路里成了難民。

用月亮我收買少女和銀子的光澤;

用城鎮,一隻替罪羊,我找到無窮的證據,

找到一付瑟縮發抖的骨骼,充滿煩惱。

皮靴咆哮著泥濘,這些希臘諸神

又在為一幕悲劇準備一片廢墟了。

哐當一聲,鐵門從裡面出來宣布:

真正的生活不僅在人間,更在語言中。

奧德修的歷程是我內在的命運。

月亮

大地的藍在微微的鞠躬

水杉像少婦推開滿身的窗戶,

稀疏的月光落到細節上。

風,草草地結束了往事,

又沿著鐵軌,駛向烏黑的煤礦。

我,並不知道還有多少事物

尚未命名,上帝的懶惰

難道成了詩人的使命?

一眼望去,青春的荒涼,

從水底瀰漫出初冬。

一隻雨中的麻雀,疾行翻飛;

灰色屋檐,靜止著羊角。

(那手持鞭子的放牧者:月亮

在抽打那么多心臟的同時,

可曾用奶餵養過這片風景?)

月光,可曾地毯一樣捲起褲管,

赤裸的土,忍受冰冷的腳。

一節我生命的金鍊,

帶著分離時的恐懼,失落在塵世某處。

喔,那就是喪失了名譽的──泥土,

在火光沖天的背景中

被傾城逃難的人群活活衝散的泥土,

必須緊緊貼住月亮呼吸

別退化這根點燃的尾巴。

通天的傍晚

這是通天的傍晚,我思慮沉重,

我的肩膀像一個即將垮掉的季節。

傾斜的石塔,分泌出濃霧,

像一支糊塗的曲子,看不清臉孔後面的野獸。

一筐蘋果,拉扯著影子裡的少女:

不用掃帚,她就已蒼白,

就已拿起針筒,向青春索取鮮血。

晚風,彎曲著,如鍍鋅的鋼管,

果皮般將自來水噴射在地板上。

這是通天的傍晚,貧窮在勞動。

馬車搬運著仍在逃亡的歷史。

我將睡去,伴著黑髮長長的祈禱。

我將夢見,燭光快步奔上樓梯,

像子彈揭開被單,躲在顫抖中的你

僅僅十六歲,但已有足夠的風情

蔑視那執著的窮人:他寫作,

並且忍受了靈魂精采的剝削,

在播種季節,他就開始了為你的納稅。

最後的約會

──致J·H·Y

最後的約會像一面鏡子,打碎了,

永遠不可能隨創作一同復原。

奶牛式的天空,擠出雲朵和血;

圍巾般溫暖的拱頂如一個走調的大合唱;

在含混的囈語裡,你歌妓的臉

愈顯清晰,仿佛是青玉雕刻的;

然而,無論失望怎樣鋒利,

我目光的鑿子都不會將你玷污成一齣悲劇。

現在,在我們共同的地方,我獨自呼吸。

實際上,我經常走動,敲開一扇扇木質的聲音。

傾訴之後的沉寂,磨成寒冰,

劃破魚腹慘白的肚皮,露出黎明。

一直坐成炭火的是一把木椅。

被燈光澆了一夜的窗簾,已經燙傷,

蜷縮成一個草垛上睡去的男孩,

他忍受了徹底的拋棄,做著夢,

在一個非人類所能理解的夢裡,

他成長了起來,狀如老鼠。

對一個生命不斷在減少的守財奴而言,

未來就是貶值,此刻才是一切。

但你走了,並留下句號。

儘管記憶將我的城鎮照耀,

但鏡子打碎的剎那,無數閃電

顫抖,雷雨傾瀉──情感坍塌成灰,

我注視著你尚未掙脫捆綁的身影,

帶著慍怒的神色,裹著雨披

在初冬的橋頭消失,比綠色還迅捷,

遺言

我將消失於江南的雨水中,

隨著深秋的指揮棒,我的靈魂

銀叉般滿足,我將消失於一個螢火之夜。

不驚醒任何一片楓葉,不驚動廚房裡

油膩的碗碟,更不打擾文字,

我將帶走一個青澀的吻

和一位非法少女,她倚著門框

吐著煙,蔑視著天才。

她追隨我消失於雨水中,如一對玉鐲

做完了塵世的綠夢,在江南碎骨。

我一生的經歷將結晶成一顆鑽石,

鑲嵌到那片廣闊的透明上,

沒有憎恨,沒有恐懼,

只有一個懸念植下一棵銀杏樹,

因為那汁液,可以滋潤鄉村的肌膚。

我選擇了太湖作我的棺材,

在萬頃碧波下,我服從於一個傳說,

我願轉化為一條紫色的巨龍。

在那個潮濕並且閃爍不定的黑夜,

爆竹響起,蒙塵已久的鑼鈸也煥然一新的

黑夜,稻草和像片用來取火的黑夜,

稀疏的家族根須般從四面八方趕來的黑夜,

我長著鱗,充滿喜悅的生命,

消失於江南的雨水中。我將記起

一滴水,一片水,一條水和一口深井的孤寂,

以及沁脾的寧靜。但時空為我樹立的

那塊無限風光的墓碑,雨水的墓碑,

可能悄悄地點燃你,如歲月點燃黎明的城池。

運河

需用紅辣椒去修復的天空

裹著一條右派的圍巾,在十二月的寒風裡。

他微笑著,被眾多陌生的房間包圍。

書桌上,放著一楨照片:夢遊的背景。

雨聲點亮了孤立的檯燈。

沒有去督軍府的護照,但有懺悔

從古建築師貧病的頭頂上滲漏下來。

他微笑著,記起一艘掛滿紙燈籠的木船

航行在做愛的激情里,

陰暗的運河上升著唱詩班的神聖。

窗外,灰色的街道,沉淪的光,

少女枝頭上那濕漉漉的痴迷,

一切都泛起泡沫,伴隨著承諾和撫摸。

他無法突圍,他已喪失了軍隊,

犧牲的屍骨交叉,堆積成年齡。

家鄉在衰老中時遠時近,曖昧

如微弱視力。喧囂的佳肴

好比命運,從他的掌紋上脫離,

影響他的僅剩空虛之愛這張船票,

讓他返回引誘、鴉片和蕭邦的怨訴里。

沉浸之日

──致L·S

當我像一根扯斷的電線那般嘶啞,

帷幕降下,你的情感就會返回。

如被白天奪走的星星

一顆顆抽泣著,撲入桂樹的庭院。

桂花的芳香襲擊著一些靈魂,

它們仍在狂喜,纏繞著百葉窗幽閉的黃昏;

它們的種姓,配得上流亡的歌聲。

有一門課程,雜色人生;

學員們,讓我們列隊!齊步!走!

進入那繁瑣的沉重學習。

這些沉浸在蓬亂的寫作中

而把所愛的少女省略在一邊的日子

是多么幸福!幾乎呈現乳白的奶汁。

我看著群山巨大的幕色爬上細小的枝杈,

一抹清涼的光輝停頓在兄弟的額前。

而那些亂倫的家族,在暴風雨之夜

又一次孔雀開屏。松樹的琥珀

構思出一滴不可磨滅的光。

啊,我究竟保持了什麼?

我曾經在疲憊中沐浴,雪花

旋轉著飄落,消融了一切。

現在,在聞得出艾草和力量的境界裡,

我被驚奇吹拂;一個詞

使我的嘴唇皸裂,如吻別憤怒 ,

如身披鎧甲,在萬軍覆滅的廢墟中,

左邊跪撐,頭顱向前低垂。

我,擁有失眠的身份

我,擁有失眠的身份。我願獻出

一個三角形:堅定的金字塔。

在無盡的旋轉中,它跪向一條深藍的水,

如僕人,用一條未調教好的狗

對著廣闊,撒下季節的哀傷。

今夜,武裝起來的明亮,匪徒般蜿蜒於

水鄉陰寒密布的千絲萬縷中。

記憶,割開多汁的風,轉身留下凌亂的背影。

噢,釀蜜的腳步盤旋著皮革的沉重,

如掙扎的窗簾隨著劇烈的一扯,便斷了氣。

從我的脈搏上,切得出漢語的命數,

仿佛我是藏身於根部的漢奸,隨時準備

向世界公開靈魂的約會暗號。

在隆隆的接近里,鐵軌中彈般臥倒,

沿漸漸微弱的往事,濃密如羽的睫毛開始鬆弛。

星光,滴破屋頂:冬天闖入。

寄生於花瓣上的,是最優秀的那滴黑夜,

它引領著擁擠的現實,穿過我的生命。

入侵的黃昏

──致H·Q

入侵的黃昏,水的家園

在危險的葉片上傾斜

真正的心正從泥土裡向我的身體回歸。

心是一卷被禁的書,因為其中的文字

牽引人們的目光進入了生命,

現在,時間已將文字從一一對應中釋放了出來,

並且融入了光中,穿著塵埃的內衣。

我多么孤獨,渴望著蕭邦的指尖

為我流淌出一個蔚藍的少女,

信念帶著她在青春的天上飛,

喔,不要下降,請用高度對我說話!

或者使用沉默的海綿,將我吸入寧靜的覺曉中樞。

我正一點點地向著星空活過去,

隨著那株月桂樹一同芳香、明亮和上升,

像盤旋而上的樓梯在休止處

迎來一聲驚嘆的目光:隨即,純淨的裸體

瀑布般解開,如銀的寂靜鋪滿一地。

從濕漉漉的思想中所彌散的暮色

如一條印花布披巾,披在燭光幽幽

閃動的湖泊肩頭:水的每一次湧現

都會打撈出一艘沉船,

經過油漆,煥然一新的往事

又將隆隆的駛離灰塵和遺忘。

入侵的黃昏,水的家園

帶著飢餓的綠,從骨骼走向肉……

給一位女孩

我喜歡一個女孩。

我喜歡一個黑朱古力一樣會融化的女孩。

我旅途的皮膚會粘著她的甜味。

我喜歡她有一個出生在早晨的名字。

在風鈴將露水擦亮之時,

驚訝喊出了她,用雨巷

夢遊般的嗓音。

我喜歡青苔經過她的身體,

那撫摸,滲著舊時代的冰涼;

那苦澀,像蘋果,使青的旋律變紅;

使我,一塊頑石,將流水雕鑿。

我喜歡一個女孩的女孩部份。

她的蠶蛹,她的睡眠和她的絲綢

——應冬藏在一座巴洛克式的城堡里。

讓她成長為女奴,擁有地窖里釀造的自由。

我喜歡她陰氣密布的清新吹拂記憶。

她的履歷表,應是一場江南之雪,

圍繞著一個永遠生鏽的青年,

一朵一朵填滿她枯萎的孤獨。

2001、1、30

隋朝石棺內的女孩

——給陸英

日子多么陰濕、無窮,

被蔓草和龍鳳紋纏繞著,

我身邊的銀器也因瘴氣太盛而薰黑,

在地底,光線和宮廷的陰謀一樣有毒。

我一直躺在裡面,非常嫻靜;

而我奶香馥郁的肉體卻在不停的掙脫鎖鏈,

現在,只剩下幾根細小的骨頭,

像從一把七弦琴上拆下來的顫音。

我的外公是隋朝的皇帝,他的後代

曾開鑿過一條魔法般的運河,

由於太美了,因此失去了王國。

聖人知道,美的背後必定蘊藏著巨大的辛勞。

我的目光,既不是舍利、瑪瑙,

也不是用野性的寂靜打磨出來的露珠;

但我的快樂,曾一度使御廚滿意;

為無辜的天下增添了幾處魚米之鄉。

我死於夢想過度,忠誠的女僕

注視著將熄的燈芯草責怪神靈,

她用從寺廟裡求來的香灰餵我吞服;

我記得,在極度虛弱的最後幾天,

房間裡瀰漫著各種草葉奇異的芳香,

據說,這種驅邪術可使死者免遭蝙蝠的侵襲。

其實,我並不是一個無知的九歲女孩,

我一直在目睹自己的成長,直到啟示降臨。

我夢見在一個水氣恍惚的地方,

一位青年凝視著繆斯的剪影,

高貴的神情像一條古舊的河流,

悄無聲息的滲出無助和孤獨。

在我出生時,星象就顯示出靈異的安排,

我注定要用墓穴里的一分一秒

完成一項巨大的工程:千年的等待;

用一個女孩天賦的潔淨和全部來生。

石匠們在棺蓋上鐫刻了一句咒語:“開者即死“。

甚至在盜墓黑手顫慄的黃土中,

我仍能清晰的分辨出他的血脈、氣息

正通過那些人的靈與肉,在細微的奔流中

逐漸形成、聚合、熔煉……

我至高的美麗,就是引領他發現時間中的江南。

當有一天,我陪他步入天方夜譚的立法院,

我會在台階上享受一下公主的傲氣。

2002、6、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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