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件背景
“寶釵撲蝶”:
且說寶釵,迎春,探春,惜春,李紈,鳳姐【庚辰眉批:不寫鳳姐隨大眾一筆,見紅玉一段則認為泛文矣。何一絲不漏若此。畸笏。】等並巧姐,大姐,香菱與眾丫鬟們在園內玩耍,獨不見林黛玉。迎春因說道:"林妹妹怎么不見?好個懶丫頭!這會子還睡覺不成?"寶釵道:"你們等著,我去鬧了他來。"說著便丟下了眾人,一直往瀟湘館來。正走著,只見文官等十二個女孩子也來了【庚辰側批:一人不漏。】,上來問了好,說了一回閒話。寶釵回身指道:"他們都在那裡呢,你們找他們去罷。我叫林姑娘去就來。"說著便逶迤往瀟湘館來【甲戌側批:安插一處,好寫一處,正一張口難說兩家話也。】。忽然抬頭見寶玉進去了,寶釵便站住低頭想了想:寶玉和林黛玉是從小兒一處長大,他兄妹間多有不避嫌疑之處,嘲笑喜怒無常【庚辰側批:道盡二玉連日事。】,況且林黛玉素習猜忌,好弄小性兒的。此刻自己也跟了進去,一則寶玉不便,二則黛玉嫌疑【甲戌側批:道盡黛玉每每小性,全不在寶釵身上。】。罷了,倒是回來的妙。想畢怞身回來。
剛要尋別的姊妹去,忽見前面一雙玉色蝴蝶,大如團扇,一上一下迎風翩躚,十分有趣。寶釵意欲撲了來玩耍,遂向袖中取出扇子來,向草地下來撲【甲戌(庚辰、蒙府)側批:可是一味知書識禮女夫子行止?寫寶釵無不相宜。】。只見那一雙蝴蝶忽起忽落,來來往往,穿花度柳,將欲過河去了。倒引的寶釵躡手躡腳的,一直跟到池中滴翠亭上,香汗淋漓,嬌喘細細【庚辰側批:若玉兄在,必有許多張羅。】。寶釵也無心撲了【庚辰側批:原是無可無不可。】,剛欲回來,忽聽滴翠亭裡邊嘁嘁喳喳有人說話【甲戌側批:無閒紙閒筆之文如此。】。原來這亭子四面俱是遊廊曲橋,蓋造在池中水上,四面雕鏤槅子糊著紙。
事件經過
寶釵在滴翠亭外聽見說話,便煞住腳往裡細聽,【庚辰眉批:這樁風流案,又一體寫法,甚當。己卯冬夜。】只聽說道:“你瞧瞧這手帕子,果然是你丟的那塊,你就拿著;要不是,就還芸二爺去。”又有一人說話:“可不是我那塊!拿來給我罷。”又聽道:“你拿什麼謝我呢?難道白尋了來不成。”又答道:“我既許了謝你,自然不哄你。”又聽說道:“我尋了來給你,自然謝我;但只是揀的人,你就不拿什麼謝他?”又回道:“你別胡說。他是個爺們家,揀了我的東西,自然該還的。我拿什麼謝他呢?”又聽說道:“你不謝他,我怎么回他呢?況且他再三再四的和我說了,若沒謝的,不許我給你呢。”半晌,又聽答道:“也罷,拿我這個給他,算謝他的罷。──你要告訴別人呢?須說個誓來。”又聽說道:“我要告訴一個人,就長一個疔,日後不得好死!”又聽說道:“噯呀!咱們只顧說話,看有人來悄悄在外頭聽見。【庚辰側批:豈敢。】【庚辰眉批:這是自難自法,好極好極!慣用險筆如此。壬午夏,雨窗。】不如把這槅子都推開了,【庚辰側批:賊起飛志,不假。】便是有人見咱們在這裡,他們只當我們說頑話呢。若走到跟前,咱們也看的見,就別說了。”
寶釵在外面聽見這話,心中吃驚,【甲戌(庚辰、蒙府)側批:四字寫寶釵守身如此。】想道:“怪道從古至今那些姦淫狗盜的人,心機都不錯。【庚辰側批:道盡矣。】這一開了,見我在這裡,他們豈不臊了。況才說話的語音,大似寶玉房裡的紅兒的言語。他素昔眼空心大,是個頭等刁鑽古怪東西。今兒我聽了他的短兒,一時人急造反,狗急跳牆,不但生事,而且我還沒趣。如今便趕著躲了,料也躲不及,少不得要使個‘金蟬脫殼’的法子。”猶未想完,只聽“咯吱”一聲,寶釵便故意放重了腳步,【庚辰側批:閨中弱女機變,如此之便,如此之急。】笑著叫道:“顰兒,我看你往那裡藏!”一面說,一面故意往前趕。那亭內的紅玉墜兒剛一推窗,只聽寶釵如此說著往前趕,【庚辰眉批:此節實借紅玉,反寫寶釵也,勿得認錯作者章法。】兩個人都唬怔了。寶釵反向他二人笑道:“你們把林姑娘藏在那裡了?”【庚辰側批:像極!好煞,妙煞!焉的不拍案叫絕!】墜兒道:“何曾見林姑娘了。”寶釵道:“我才在河那邊看著林姑娘在這裡蹲著弄水兒的。我要悄悄的唬他一跳,還沒有走到跟前,他倒看見我了,朝東一繞就不見了。別是藏在這裡頭了。”【庚辰側批:像極!是極!】一面說,一面故意進去【庚辰側批:像極!】尋了一尋,抽身就走,【庚辰側批:是極!】口內說道:“一定是又鑽在山子洞裡去了。遇見蛇,咬一口也罷了。”一面說一面走,心中又好笑:【甲戌(庚辰)側批:真弄嬰兒,輕便如此,即余至此亦要發笑。】這件事算遮過去了【甲戌側批:寶釵身份。】,不知他二人是怎樣【庚辰側批:實有這一句的。】。
誰知紅玉聽了寶釵的話,便信以為真【庚辰側批:移東挪西,任意寫去,卻是真有的。】,讓寶釵去遠,便拉墜兒道:“了不得了!林姑娘蹲在這裡,一定聽了話去了!”墜兒聽說,也半日不言語。紅玉又道:“這可怎么樣呢?”墜兒道:“便是聽了,管誰筋疼,各人乾各人的就完了。”紅玉道:“若是寶姑娘聽見,還倒罷了。林姑娘嘴裡又愛刻薄人,心裡又細【甲戌側批:二句系黛玉身份。】,他一聽見了,倘或走露了風聲,怎么樣呢【庚辰側批:勉強話。】?”二人正說著,只見文官、香菱、司棋、侍書等上亭子來了。二人只得掩住這話,且和他們頑笑。
事件評價
對於寶釵在“如今便趕著躲了,料也躲不及”的情況下,急中生智,使出“金蟬脫殼”之法一事,脂硯齋贊曰:閨中弱女機變,如此之便,如此之急。(甲戌本第27回側批)
在使完了“金蟬脫殼”之法以後,寶釵因發現小紅、墜兒這兩個“姦淫狗盜的人”竟然如此輕易地被她給鎮住了,而心裡感覺好笑。在這個地方,脂硯齋又評曰:真弄嬰兒,輕便如此,即余至此亦要發笑。(甲戌本第27側批)
最後,對於整個滴翠亭戲蝶一事,脂硯齋總結並定性說:池邊戲蝶,偶爾適興;亭外急智脫殼。明寫寶釵非拘拘然一女夫子。(甲戌本第27回回末總評)
——全然是一片稱揚和讚美的口吻。
很顯然,在這些《紅樓夢》的早期讀者眼中,作者之寫寶釵的“金蟬脫殼”,不過是表現了她隨機應變的能力,證明了她絕非迂腐、呆板的“女夫子”罷了。這些“圈內人”恐怕是做夢也不會想到這段文字會被後世擁林派評紅者解釋成什麼“嫁禍”的!
事件分析
擁林觀點
在1954紅學大批判以來的最近六十多年間,作為普通的紅學愛好者,人們往往能看到和聽到的只是各種紅學文論對於寶釵滴翠亭事件的鋪天蓋地的批判和痛罵。
歸納起來,無非是兩種最有代表性的說法:一種說法認為薛寶釵是有意要“推禍”給林黛玉,故意讓小紅同黛玉“結怨”,使前者想方設法地去打擊報復後者,足見其人格如何如何“陰險”、“卑劣”云云。另一種說法雖然不認為寶釵是有意要“謀害”林黛玉,但論者仍然擺出一副道德家的面孔宣稱:寶釵“明知有此嫌疑會導致小紅報復或者其它不好的結果,而故意把嫌疑推給黛玉”,不管她有沒有陷害黛玉的主觀動機,把“己所不欲”的東西推給別人,都是“不道德”的云云。
不管哪種說法,其實都脫離不了所謂的“嫁禍”二字。在沒有機會接觸有分量的駁論的情況下,可想而知,絕大多數讀者都是不可能擺脫這種人云亦云的思維定勢而明決是非的。但這是否就意味著這些所謂的“嫁禍”之論在經過了長時間、大範圍、高頻度的傳播以後,它就會自動成為符合書中客觀描寫和曹雪芹本意的“真理”了呢?答案是否定的。下面就來分析一下滴翠亭事件。
客觀影響
首先,所謂“嫁禍”的“禍”在事實上是不存在的。
自第27回的滴翠亭一事之後,小紅有沒有做過一件對黛玉不利的事呢?有沒有說過一句傷害黛玉的話呢?截止到前八十回結束,我們在書中實在找不到有一件這樣的實例!
那么,到了後三十回佚稿中,小紅又有沒有可能做這樣的事、說這樣的話呢?應當說這也是不可能的。其一是因為不論脂批還是小說正文都未提供哪怕一條這方面的提示。其二,另一位熟悉曹雪芹創作思路的早期圈內讀者——畸笏叟,他對於小紅這個人物的態度變化,也足以說明後文中不可能存在小紅打擊報復黛玉的事例。起先,畸笏叟沒注意到後三十回佚稿中有小紅在“獄神廟”中幫忙營救寶玉、鳳姐等故主的事,他對於小紅其人的評價是很低的:“奸邪婢豈是怡紅應答者,故即逐之。前良兒,後篆兒,便是確證。”(庚辰本第27回眉批)後來,他知道了後文中小紅的義舉,於是遂改口說:“此系未見‘抄沒’、‘獄神廟’諸事,故有是批。”(庚辰本第27回眉批)甚至反過來為小紅鳴不平:“紅玉一腔委屈怨憤,系身在怡紅不能遂志,看官勿錯認為芸兒害相思也。”(甲戌本第26回眉批)而我們知道,畸笏叟在早期圈內讀者當中是最傾向於林黛玉的一個人。他曾經因為沒機會請得一繪畫高手來給書中黛玉葬花的圖景畫像,而耿耿於懷,悵嘆曰:“恨與阿顰結一筆墨之難若此!”(庚辰本第23回眉批)假使曹雪芹的佚稿中真有什麼小紅被人利用來打擊黛玉的惡劣記錄,這么一個視黛玉為仙品的評書人豈能如此輕易地改換態度,不僅饒過小紅,還為之鳴冤叫屈?
足見,不僅前八十回中小紅沒有任何傷害黛玉的事,就是到了脂評本的後三十回佚稿中那也是不可能發生的!而所謂的“嫁禍”一說,前提必須是有“禍”可“嫁”才對。林黛玉連一根汗毛都沒傷到,活得好好的,哪裡來的什麼“禍”呢?連“禍”都沒有,又哪裡來的什麼“嫁禍”呢?這不是向壁虛造,又是什麼?
主觀情理
從情理上分析,所謂“嫁禍”也是根本講不通的。
小紅方面 :
我們可以從人物之間的利害關係和小紅的心理認知兩方面來加以論述。
•從人物之間利害關係上看:
小紅既然相信自己的把柄落到了黛玉手中,黛玉又沒把她怎么樣,更沒把她逼上死路。你要她去攻擊黛玉,在她看來,不是自取滅亡的事嗎?她怎么可能事後“報復”黛玉?要知道,小紅不過是一個不得勢的小丫頭,她連晴雯、秋紋這些直接壓著她的人,她都扳不倒。林黛玉卻是賈母的寶貝外孫女,她與黛玉勢力相差非常懸殊,她哪還有那能耐傷害黛玉?只怕她從此以後,更加誠惶誠恐,不敢招惹黛玉,那才是真的!當然了,有人會說,小紅既然認為黛玉有聽見的嫌疑,那么以後若有訊息泄露,她會首先懷疑是黛玉乾的。但這其實也是不可能的!須知,小紅是何等精細之人!當她跟墜兒在滴翠亭里商議自己的情事的時候,她尚且知道把窗子推開,以防止別人偷聽:“咱們只顧說話,看有人來悄悄在外頭聽見。不如把這槅子都推開了,便是有人見咱們在這裡,他們只當我們說頑話呢。若走到跟前,咱們也看的見,就別說了。”等到被寶釵的“金蟬脫殼”之舉嚇了一跳以後,她從此應該更加小心謹慎才對。事實上,我們也看到,小紅從那以後就跟賈芸停止了往來。而既然不再往來了,又哪裡來的什麼訊息泄露,從而怪罪到黛玉身上呢?
因此,無論從哪個角度看,小紅若要打擊報復黛玉,都將是得不償失,甚至於自斷前途的蠢舉。那顯然絕不是小紅這樣一個有志於向上爬的精明人所能做出的事情!
•從小紅的心理認知上分析:
小紅本來對林黛玉還是沒什麼好感的,擔心她“嘴裡又愛刻薄人,心裡又細”。但此事恰恰因為黛玉不在場、不知情,而不可能拿小紅的隱事去刻薄她。小紅本來還有所擔心,但久後竟然無事。她會怎么想?就算不說她會對黛玉的容忍心生感激,起碼也會把對黛玉的惡感減少一兩分:原來林姑娘也不像原來想的那樣壞啊!
由此說起來,寶釵不僅沒有把任何禍害轉嫁給林黛玉,客觀上還等於是給黛玉造了福,有助於黛玉名聲的改善!這又怎么能說是什麼“嫁禍”呢?應該叫“推福”才對!
寶釵方面:
•為何“金蟬脫殼”
可能有堅持“嫁禍”論的擁林派讀者會反問說:既然寶釵並不覺得聽見了小紅的短兒是禍事,那她為什麼還要“金蟬脫殼”?
不錯,寶釵確實不認為聽見小紅的隱事這本身是什麼禍患,更不認為小紅事後會做出什麼打擊報復的舉動。但她為什麼此時還要使出一個“金蟬脫殼”的法子來呢?那是因為寶釵想要避免的完全是另一種情形:在小紅還未有思想準備的情況下,突然出現在她面前,以至於把小紅逼急,做出什麼過激的舉動來。而關於這一點,書中寶釵自己的原話就是最好的說明:
“這一開了,見我在這裡,他們豈不臊了。況才說話的語音,大似寶玉房裡的紅兒的言語。他素昔眼空心大,是個頭等刁鑽古怪東西。今兒我聽了他的短兒,一時人急造反,狗急跳牆,不但生事,而且我還沒趣。如今便趕著躲了,料也躲不及,少不得要使個‘金蟬脫殼’的法子。”
——注意,寶釵所擔心的根本就不是小紅事後會如何如何,而完全是小紅“一時人急造反,狗急跳牆”的問題。這裡的要害就在這個“急”字上面。須知,人在應激狀態之下的反應跟其冷靜下來以後的思維和言行,往往是截然不同的。當時,若寶釵在其毫無準備的情況下突然出現在小紅面前,後者完全有可能本能性地會把寶釵當成是存心來拿她們短處的告密者,這就是寶釵所說的“見我在這裡,他們豈不臊了”。在此情況下,小紅迥迫之極,也就難免會出做一些讓人難以應對的激烈舉動。比如,她若是大喊大叫,亂鬧起來,不知情的人還會以為寶釵在欺負她,把她怎么樣了呢!再者,書中寫明,滴翠亭是“蓋造在池中水上”,萬一小紅驚恐之餘,跳水死了,寶釵就更是說不清楚了!所以,寶釵才一面“故意放重腳步”,等於事先給小紅提個醒,一面又假說自己在跟黛玉遊戲,還說黛玉就在這裡“蹲著弄水兒”(注意,寶釵可沒說黛玉故意站在那裡偷聽!),她才一路追著找過來,用這種合情合理的解釋來消除小紅的敵意,免得她在恐懼之中把寶釵當成前來“捉姦”的人,從而做出非理性的刁鑽之舉。這才是寶釵使出“金禪脫殼”之計的本質!也符合“金禪脫殼”一語的本意:製造或利用假象脫身溜走,使對方不能及時發覺。若按某些擁林派論者的說法,寶釵竟然要在一個不入流的小丫頭身上打主意,要她去打擊報復有賈母做靠山的林黛玉大小姐,則未免太過於異想天開了!
•為何使用“黛玉”之辭
至於寶釵的“金蟬脫殼”為何要借黛玉之名,這也很好解釋:因為寶釵也只有借黛玉之名,才最容易使小紅相信。按書中所寫,當時大觀園群芳均聚集在一起玩耍,惟有黛玉是不在那裡的。寶釵既然是說她在跟人嬉戲,不說黛玉,還能說誰?若說其他人,萬一被小紅看見過她和眾人在一起,小紅還能信寶釵說的話嗎?更何況,寶釵正是去瀟湘館尋找黛玉回來的路上,才遇著滴翠亭里小紅和墜兒議論她們的風流情事的。這滴翠亭也勢必地近瀟湘館。寶釵說自己跟黛玉在這裡弄水、捉迷藏,不是很順理成章嗎?如果一定要說寶釵借黛玉之名以脫身就是“謀害”後者,則如前面所言,幻想一個連晴雯等也鬥不過的小丫頭,去攻擊黛玉這樣的主子姑娘,那實在是太荒誕可笑了。
•是否有“嫁禍”心理
我們手裡有一個非常有力的證據,足以說明寶釵主觀上從未有過什麼“移禍”於他人的想法。而這對於傳統紅學所一再宣揚的所謂“嫁禍”之論來說,又不啻於釜底抽薪的要命一擊!這個證據就是在使用了“金蟬脫殼”之法以後,寶釵的心理活動。曹雪芹的原文是這樣寫的:
一面說一面走,心中又好笑:“這件事算遮過去了,不知他二人是怎樣。”
——所謂“心中又好笑”這五個字已經點明:緊接在其後的內容寫的都是寶釵的心理活動,不是她對別人的說的話。這就足以保證那些文字都是寶釵內心裡真實的想法,而不可能是一部分擁林派論者所說的“撒謊”、“欺詐”等情形。因為寶釵在這個地方顯然不會自己騙自己。接下來,所謂“這件事算遮過去了”,這又是什麼意思呢?這顯然是說一場即將到來的衝突已經被寶釵給化解了,後患消除了,寶釵、小紅、黛玉三方都安全了。當然了,相信所謂“嫁禍”論的擁林派讀者一定不認為黛玉此時是安全的。我們先暫不討論,接著往下看:所謂“不知他二人是怎樣”,這一句又說明了什麼呢?很明顯,寶釵的意思是說她並不清楚小紅事後的反應,不知道小紅究竟是懷疑黛玉,還是懷疑她自己,或者是兩個一起懷疑。按,不管寶釵使用不使用這個“金蟬脫殼”之法,她都是明明白白地站在滴翠亭的視窗前為小紅所看見的。即使在寶釵使用了這個“金蟬脫殼”之法以後,充其量也不過是把黛玉也添加為嫌疑人而已,並不能保證寶釵自己的嫌疑被消除了。因此,寶釵是“不知”小紅和墜兒二人的態度究竟如何。不然的話,也就不叫“不知他二人是怎樣”了。
而這樣一來,問題也就出來了:寶釵是在並沒有把自己的嫌疑給洗乾淨的情況下,依然斷定自己安全了,不會有後患了。按擁林派的說法,寶釵是什麼“明知有此嫌疑會導致小紅報復或者其它不好的結果,而故意把嫌疑推給黛玉”。若依此論,寶釵自己尚有此嫌疑,至少她主觀上並不認為自己已經將此嫌疑排除乾淨了,她就不怕小紅報復她自己或者招致“其它不好的結果”嗎?那不是等於把她自己也放置於跟黛玉同等的危險當中嗎?為什麼她接下來不採取一些後續行動,以絕後患,比如,將小紅除掉,或者設法確保其只針對黛玉而不針對自己呢?難道是為了“嫁禍”給黛玉,就不惜讓自己也去冒同樣的風險?以擁林派觀點為核心的傳統紅學向來喜歡將薛寶釵描繪成什麼“陰謀家”、“巧偽人”,但以上述情形觀之,又哪裡有半點“陰險”、“狡詐”的影子呢?簡直跟三歲小孩玩過家家的水平差不多!難不成擁林派心目中的“大奸大惡”就該是這種童稚不如的智力水準?
顯而易見,在這個地方合理的解釋只能有一個,那就是:寶釵根本就不認為有此嫌疑就是什麼“禍”,或者會有什麼“其它不好的結果”,更不認為以小紅的實力可以去報復她和黛玉這樣的貴家小姐。而她之所以要使出“金蟬脫殼”之法,不過是要避免突然出現在小紅面前,把後者逼急,以至於“一時人急造反,狗急跳牆”罷了。等到小紅事後冷靜下來一想,以其小丫頭的身份對陣釵、黛這樣有勢力、有靠山的主子姑娘,她會那樣魯莽地自取滅亡嗎?這又何患之有呢?
因此,不管小紅懷疑的是誰,她都構不成對釵、黛的威脅。黛玉和寶釵自己都是安全的。惟其如此,寶釵才敢於在“不知他二人是怎樣”的情況下,依然認定“這件事算遮過去了”!若一定要按照擁林派的“嫁禍”思維推開去,寶釵在自己的嫌疑尚不能確保排除的情況下就敢於這么做而不採取任何後續行動,那簡直是“禍”到自己頭上都放任不管的蠢舉了!
其他證據
《紅樓夢》中還有若干個反例,在客觀上足以說明擁林派所謂的“嫁禍”論不過是一種玩弄雙重標準的文字遊戲。
•賈寶玉拿林黛玉做“擋箭牌”一事:
寶玉只見藕官滿面淚痕,蹲在那裡,手裡還拿著火,守著些紙錢灰作悲。... ...忽見一婆子惡恨恨走來拉藕官,... ...寶玉忙道:“他並沒燒紙錢,原是林妹妹叫他來燒那爛字紙的。你沒看真,反錯告了他。”藕官正沒了主意,見了寶玉,也正添了畏懼,忽聽他反掩飾,心內轉憂成喜,也便硬著口說道:“你很看真是紙錢了么?我燒的是林姑娘寫壞了的字紙!”(第58回)
——藕官在大觀園內燒紙,遭到婆子的訓斥。賈寶玉欲為藕官開脫,遂也祭起林黛玉做“擋箭牌”,稱藕官燒紙的違規行為是林黛玉指使的。按擁林派的邏輯,不管有沒有對黛玉造成什麼實質性傷害,只要是把某種嫌疑丟給了林黛玉,就算是“嫁禍”於黛玉。這個地方,賈寶玉已經把違規燒紙的嫌疑丟給了林黛玉。但這些擁林派論者為什麼不說賈寶玉“嫁禍”林黛玉呢?
•鳳姐及其手下的豐兒拿林黛玉做“擋箭牌”的事例:
金家媳婦興興頭頭找鴛鴦,只望一說必妥,不想被鴛鴦搶白一頓,又被襲人平兒說了幾句,羞惱回來,便對邢夫人說:“不中用,他倒罵了我一場。襲人也幫著他搶白我。”邢夫人問:“還有誰在跟前?”金家的道:“還有平姑娘。”鳳姐兒忙道:“你不該拿嘴巴子打他回來?我一出了門,他就逛去了;回家來連一個影兒也摸不著他!他必定也幫著說什麼呢!”金家的道:“平姑娘沒在跟前,遠遠的看著倒象是他,可也不真切,不過是我白忖度。”鳳姐便命人去:“快打了他來,告訴他我來家了,太太也在這裡,請他來幫個忙兒。”豐兒忙上來回道:“林姑娘打發了人下請字請了三四次,他才去了。奶奶一進門我就叫他去的。林姑娘說:‘告訴你奶奶,我煩他有事呢。’”鳳姐兒聽了方罷,故意的還說:“天天煩他,有些什麼事!”(第46回)
——邢夫人命鴛鴦的嫂子(金文翔媳婦)去勸鴛鴦安心嫁與賈赦為妾,沒想到鴛鴦反而痛罵了她嫂子一頓,平兒、襲人也在一旁幫腔。於是,這金文翔媳婦乾脆告到邢夫人那裡,雖然因為鳳姐在場而不敢直接告平兒的黑狀,但由於她畢竟當著邢夫人的面說出了平姑娘也在現場的話,這就難免引得邢夫人遷怒於平兒。以邢夫人平時愚頑的作風的來看,一場針對平兒的劈頭蓋臉的訓斥,似乎難以避免。而鳳姐及其手下的豐兒又怎樣設法保護平兒的呢?這還是拿林黛玉作了“擋箭牌”——兩個人故意一問一答演雙簧,一個人假稱平兒被林黛玉叫去了,另一個還故意撒謊說林黛玉天天麻煩平兒有事!依擁林派“嫁禍”論的邏輯,這又是不是鳳姐、豐兒“嫁禍”黛玉,有意向邢夫人暗示平兒的言行系由黛玉指使呢?看起來,不僅是賈寶玉要“嫁禍”林黛玉,連鳳姐、豐兒也跟這位林姑娘有些過不去!只是怎么書中人人都要“嫁禍”黛玉呢?是書中這些人物都有問題,還是擁林派自己的思維出了問題?
(作者:鄭無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