簡介
選自《命運之書——昌耀四十年詩作精品》(青海人民出版社1994年版),收錄於《中國現代詩歌散文欣賞》。
原文
我從白頭的巴顏喀拉走來。
白頭的雪豹默默臥在鷹的城堡,目送我走向遠方。
但我更是值得驕傲的一個。
我老遠就聽到了唐古特人的那些馬車。
我輕輕地笑著,並不出聲。
我讓那些早早上路的馬車,沿著我的堤坡,魚貫而行。
那些馬車響著刮木、像奏著迎神的喇叭,登上了我的胸脯。
輪子跳動在我鼓囊囊的肌塊。
那些裹著冬裝的唐古特車夫也伴著他們的轅馬
謹小慎微地舉步,隨時準備拽緊握在他們手心的剎繩。
他們說我是巨人般躺倒的河床。
他們說我是巨人般屹立的河床。
是的,我從白頭的巴顏喀拉走下。我是滋潤的河床,
我是枯乾的河床,我是浩蕩的河床。
我的令名如雷貫耳。
我堅實、寬厚、壯闊,我是發育完備的雄性美。
我創造,我須臾不停地
向東方大海排瀉我那不竭的精力。
我刺膚紋身,讓精心顯示的那些圖形可被仰觀而不可近狎。xia
我喜歡向霜風透露我體魄之多毛。
我讓萬山洞開,好叫鍾情的眾水投入我博愛的襟懷。
我是父親。
我愛聽禿鷹長唳,他有少年的聲帶,他的目光有少女的媚眼。
他的翼輪雙展之舞可讓血流沸騰。
我稱譽在我隘ai口的深雪潛伏達旦的獵人。
也同等地欣賞那頭三條腿的母狼。
她在長夏的每一次黃昏都要從我的陰影跛向天邊的彤雲。
也永遠懷念你們——消逝了的黃河象。
我在每一個瞬間都同時看到你們。
我在每一個瞬間都表現為大千眾相。
我是屈曲的峰巒,是下陷的斷層,是切開的地峽,是眩暈的颶風。
是縱的河床,是橫的河床,是總譜的主旋律。
我一身織錦,一身珠寶,一身黃金。
我張弛如弓,我拓荒千里。
我是時間,是古蹟,是宇宙洪荒的一片齶骨化石。
是始皇帝,
我是排列成陣的帆牆,是廣場,是通都大邑,是展開的景觀。是不可測度的深淵,
是結構力,是馳道,是不可克的球門。
我把龍的形象重新推上世界的前台。
而現在我仍轉向你們白頭的巴顏喀拉。
你們的馬車已滿載崑山之玉,走向歸程。
你們的麥種在農婦的胝掌準時地亮了。
你們的團圞月 正從我的臍蒂升起。
我答應過你們,我說潮汛即刻到來,
而潮汛已經到來……
作者
昌耀(1936—2000),原名王昌耀,湖南省桃源縣人,1950年參軍,在朝鮮戰場上負傷,1957年因寫詩被打成“右派”,在青海務農,20年後重返詩壇。有《昌耀抒情詩集》《命運之書——昌耀四十年詩作精品》《昌耀的詩》《昌耀詩文總集》等。
賞析
《,河床》以第一人稱的口吻來寫,詩人不僅傳達出神秘而雄性的河床給人的奇異感覺,而且推向黃河源頭,顯示出母親河的精神生命。也正是這種神秘、孤寂、陽剛、大氣的氣質與詩人自身生命過程中折射出的情緒交叉綜合在一起,使我們感受到一個特殊年代詩人命運的行跡,一種劫後餘生的生命律動。
除了表現主題的獨特外,詩人的抒情手段也是導致其詩歌獨樹一幟的原因所在。詩人愛用短促的句子,但對分行似乎沒有太多的強調,每個詩行,有長有短,短的僅有一句,如“我是父親”,長的多達五個句子,如“我是排列成陣的帆檣。是廣場。是通都大邑。是展開的景觀。是不可測度的深淵”。這種寫作特徵也印證了詩人關於詩歌分行的觀點:“我並不強調詩的分行……也不認為詩定要分行,沒有詩性的文字即便分行也終難稱做詩。相反,某些有意味的文字即便不分行也未嘗不配稱做詩。詩之與否,我以心性去體味而不以貌取。”而詩人看重的還是“激情──永不衰竭的激情,此於詩人不只意味著色彩、線條、旋律與主動投入,亦是精力、活力、青春健美的象徵”(《昌耀的詩·後記》)。那么,該詩的“激情”很大程度上來自於意象的獨異以及語言的誇張,如“兀鷹”“母狼”“黃河象”等,它們本身都是帶有原始色彩的血性動物,容易喚起人們對旺盛生命力的渴望與想像;而“我是……”的連續排比,更形成一種排山倒海的氣勢,這不僅是河床的氣勢,也是詩人的氣勢、創造力與“須臾不停”的“精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