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周時期思想的基本傾向
從巨觀上看,殷周思想是一個連續發展、不斷豐富的過程。在這一過程中,政治的理性因素孕育成長,宗教思想逐漸消弱,但並沒有本質上的突變。商湯伐夏,他對部眾宣布說:“非台小子敢行稱亂,有夏多罪,天命殛之。”“夏氏有罪,予畏上帝,不敢不正。”(《尚書·湯誓》[62])殷革夏命,是方國間彼此實力強弱消長的結果,但人們卻從上帝那裡尋求依據。盤庚遷殷,“民不適有居”,盤庚也是以上帝的意志為擋箭牌:“非敢違卜,用宏茲賁。”當時的人們認同於這樣一種信念:遷居殷地是通過占卜得到的上帝的指示,人們應該無條件服從。殷墟出土的大量卜辭雄辯地證明:殷人信神。殷王國即將崩解之際,殷王紂仍在說:“我生不有命在天!”( 《尚書·西伯戡黎》 )殷紂篤信天命,但他對神靈並不夠恭敬,“昏棄厥肆祀弗答”( 《尚書·牧誓》 )。所以,人們認為殷王國的崩潰體現了上天的意志,是上天不佑。
周承殷命,建立了新的王國秩序,依然是舉上帝的旗幟,“受天有成命”。“武庚之亂”,新建的周王國受到嚴重威脅。面對嚴峻的局勢,偉大的政治家周公旦認為是“天降割(害)於我家”。他急於知道的是天意如何:“用寧(文)王遺我大寶龜,紹天明。”得到 了“吉”兆,他才稍許自慰:“我有大事,休! 朕卜並吉。”東征的時候,他告誡臣下:“予惟小子,不敢替(廢)上帝命。天休於寧王,興我小邦周。寧王惟卜用,克綏受茲命。今天其相民,矧亦惟卜用。”(以上均見《大誥》)以往對周公旦政治哲學的研究,偏重於他對政治理論的貢獻,忽略其宗教信仰的主體特徵。毫無疑問,周初思想較之殷代確有很大發展,在相對意義上可以說是飛躍,但從總體特徵看,主旨並未改變。在整個西周時期,天命觀念、上帝信仰和祖先信仰始終是政治思想的主流。人們認為,殷人統治天下的時候,他們“克配上帝”,輔助上帝治理天下;殷人的地位被周人取代之後,就應該“侯服於周”(《詩·文王》),擁戴周人為“共主”。這是因為“昊天有成命,二後受之”(《詩·昊天有成命》)。周幽王二年,西周三川發生大地震,大夫伯陽父認為,這是周王國即將崩潰的徵兆,周人至多還能維持十年。“天之所棄,不過其紀”(《國語·周語》),天意決定政治的命運。
澄清幾個問題
本世紀以來,有一種很有影響的觀點,認為中國古代政治與文化的變革莫過於殷周之際[63]。雖然已有學者對此說提出了尖銳的批評[64],但就思想領域而言,有些重要問題仍有必要予以澄清。主張殷周之際思想發生了變革,最主要的證據有三條:第一,認為周人提出了“天”觀念;第二,認為殷代沒有“德”觀念,是周人創造了這一範疇;第三,認為殷人重鬼神,周人重人倫。下面逐一展開分析。
第一,“天”觀念不是周人首先提出來的,殷代已經有了“天”觀念。過去認為殷代沒有“天”觀念,是由於未能深入發掘甲骨卜辭中的“天”,因而對文獻中的“天”疑慮太重,不敢輕信。我們肯定了卜辭中的被崇拜、被祭祀的“天”的存在,文獻中的相關資料自然也就可以與之互為印證。從殷代“天”的內涵看與周代沒有什麼大異,是一脈相承的。具體內容前文已經論述,不再重複。有的學者提出,殷代思想中雖有“天”觀念,但“自然屬性比重大,社會屬性比重小”;經過周人的改造,“其性質則由一個自然的主宰轉變為社會的主宰”。說周代的“天”觀念理性成分較多,這無問題;但把殷代的“天”說成“自然的主宰”,與社會無乾,則難以說通。作為一種具有神靈集合特徵的“天”概念,它是制約世俗政治生活的,如卜辭“天弗禍”、“天作禍”(《乙編》1185 )、 “天今三月雨”(《粹編》809)。若與社會生活完全無關,人為什麼會卜問它呢?參照有關傳世文獻, 這一問題更是不釋自明了。總之,用“屬性”轉變說論證殷周思想的變遷,缺乏說服力。
第二,“德”觀念不是周人提出來的,殷代已有“德”觀念。較早注意這一問題的是楊榮國。他提出,殷代已有“德”觀念,甲骨卜辭中有“德”字[65]。後來,溫少峰作專題論文《殷周奴隸主階級“德”的觀念》,具體考察了殷代的“德”觀念。他參考了徐中舒的研究成果,舉出四條卜辭為證:
殷周思想的基本傾向
囗醜卜,王侯弗若△?(《續編》6·8·4, 引文中“△”表示圖形的“德”字,下同)
丁亥卜,元△……?(《明初》1370)
辛卯卜,亘貞,……唯不△?(《綴合》273)
戊寅卜,囗貞,改王△,於之若?(《綴合》299)
他認為,“若德”如同文獻中的“善德”、“順德”;“元德”猶如“首德”、“大德”;“不德”、“改德”類似於“否德”[66]。卜辭中有關“德”的詞語如何詮釋更妥當,還可以再商討。但我們至少可以說,殷代是有“德”觀念的。這裡,我們不妨將傳世文獻中有關“德”的情況拿過來比照一下。《尚書·商書》中四篇有“德”字,凡14見,其中《盤庚篇》10見。其內涵大致可分為三類。(1 )表示行為、品行。《湯誓》:“夏德若茲,今朕必往。”《盤庚》 :“肆上帝將復我高祖之德。”《高宗肜日》:“民有不若德,不聽命,天既孚命王厥德。”《微子》:“我用沈酗於酒,用亂敗厥德於下。”(2)“荒德”、“含德”、“非德”、 “爽德”具有否定含義。《盤庚》:“非予自荒茲德,惟汝含德,不惕餘一人。”“作福作災,予亦不敢動用非德。”“有爽德,自上其罰汝。”“用降我凶德嘉績於朕邦。”(3)“施德”、“積德”、“用德”、“敷德”具有積極含義。《盤庚》:“汝克黜乃心,施實德於民,至於婚友,丕乃敢大言,汝有積德。”“用罪伐厥死,用德彰厥善。”“式敷民德,永肩一心。”將文獻中“德”的三種情形同卜辭中“弗若德”、“元德”、“不德”、“改王德”對比一下,可以看出具有類似特徵。這些特徵同周初文誥中有關“明德”、“若德”、“非德”、“敏德”(《康誥》)、“元德”(《酒誥》)、“敬德”( 《召誥》 )、“酒德”( 《無逸》 )之類的觀念相對照,也比較接近。因此可以說,殷代已經有了“德”觀念。
第三,周人首先重鬼神,其次重人倫。有學者說周人重人倫,“人事是主要的,天命鬼神是次要的”,主要根據是《禮記·表記》中的一段話:“殷人尊神,率民以事神,先鬼而後禮,先罰而後賞,尊而不親。……周人尊禮尚施,事鬼敬神而遠之,近人而忠焉。”然而, 《表記》之說與周代文獻的記載有很大出入。具體情形,前文已有敘說。事實上,周人仍然重鬼神,其與殷人無大異。早在三四十年代就有學者申明這一點。楊寬先生根據周誥的資料,認為“周初人之宗教思想幾與殷人無以異”[67]。郭沫若先生也說:“殷人用卜,周人也用卜,只是我們現在還沒有發現周人的甲骨文字而已;誰也不能斷定說:周人一定沒有。”[68]本世紀70年代陝西周原發現周人甲骨17000餘片,其占卜形式和內容與殷卜辭相近, 初步證實了郭老的預測是準確的。當然,殷周思想無大異,並非相同,周初思想確有很大進步,這不可否認;但決不曾發生從“重神”到“重人”的質變。人文思潮興於春秋戰國,而不是西周初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