某種自殺的方法

某種自殺的方法

《某種自殺的方法》是長江文藝出版社2007年出版的圖書,作者是墨白。

原文欣賞

某種自殺的方法

墨白

精神病醫生蒙在深秋的一個下午,手拿一把紅色雨傘突然離開了他的診所,決定要到一個名叫錦的小鎮裡去。

錦。這個漢字在蒙所生活的那片廣闊的地域裡,很少被當作地名來使用,所以當聽到這個字的時候,他感到新奇。他忍不住重複了一下那個漢字:錦?

他停下手裡的筆,抬起頭來重新審視了一下坐在他面前的那個臉色蒼白精神憂鬱的姑娘,她那雙與面容有著不同顏色的嘴唇和那雙下垂的眼瞼,使他想起一個人。那個走在遙遠綠草地上的少女現在仿佛就坐在他的眼前,他心裡涌過了一股莫名其妙的渴望。他說,你叫什麼?

錦。

這個漢字的再度出現,在蒙的記憶里打上了一層深深的烙印,使他就此不能忘懷。他又看了她一眼,在那張白色的處方上寫下了兩個相同的字:錦。這兩個發音相同的字型,在他的處方上卻呈現出兩種截然不同的概念。

錦,某個鄉村小鎮的名字。不可否認,在那個名叫錦的小鎮裡一定生活著形形色色的人,他們在樹木房屋街道之間行走,那裡有供給人們生活用品的小店鋪和各類不同名稱的機關。錦作為一個鎮子,如同一隻麻雀,她五臟俱全。

錦的另一個概念,是一個臉色蒼白的姑娘。那個叫錦的姑娘住在一個名叫錦的小鎮裡。錦鎮在某個方位的鄉下,她所處的方位和格局以及小鎮人的生活方式,只存在於蒙的想像之中。蒙在想像之中一次又一次走進錦的腹地,到錦的住處和她共度一些難忘而幸福的時光。長期一來,那些想像已經成為蒙現實生活中不可缺少的重要組成部分。

他對她說,看來你需要在這裡住一些日子,讓我對你的病情作一些觀察。

我沒有病。

沒有病?那你過來乾什麼?

我只是在街上閒逛,無意中看到了你門上掛的牌子。我從來沒有見過這樣的牌子,精神病診所。我感到新奇,就進來了。

這就是你和正常人不同的地方,或許你有許多想法要給我說。

為什麼要給你說?

因為我是醫生。蒙看到錦垂下眼瞼,她下垂的臉瞼再度使他想起了最初的戀人,那個他國小時的同學,仍然像一個仙女生活在他的思念里。他說,你還是住下吧。

不。她說,我不能住在你這裡。不過……她說著看了蒙一眼,我可以住在這個城市裡,每天來和你隨便聊聊。

在後來的時光里,由於對錦的思念,蒙開始對他的診所和前來就診的人產生了厭惡感,他整日沉浸在對錦的回憶和想像之中,那些回憶和想像如同一些繪畫的顏料被他的溫故摻和在一起,使他自己也分辯不清那些事件的秩序,他感到自己的生活已經無聊透頂,於是,他決定到一個名叫錦的小鎮裡去。

蒙精神恍惚地走在種植著冬青和芭蕉樹的街道上,各種各式的汽車就象各種各樣的人一樣在街道上行駛,汽車盪起的塵土落在芭蕉和冬青的葉子上,使得芭蕉這種在南方生活慣了的植物有些面容醜陋和骯髒,這使蒙想起了已經有很多日子沒有聽見雨水擊打樹葉的聲音了,在這之間他似乎也沒有見過陽光,就如同那些剛剛離他而去的日子,沒有任何鮮明之處。他坐在椅子上,揚起雙手伸了一下懶腰,蒙看見錦從他對面的椅子上站起來,錦說,就這樣吧,看你挺累的。

不累不累。蒙慌忙站起來,他看到窗外的光線暗淡下來,時光已經接近傍晚。錦的臉色在蒙的視線里有些朦朧,仿佛夢中的一個畫面。他說,要不,蒙看著錦說,我們一塊出去吃點飯?

對蒙的邀請錦有些猶豫,但蒙話語裡的懇求成份感動了她,她說,好吧。

記憶里的某個夜晚蒙和錦行走在空蕩蕩的大街上,由於錦的呼吸和腳步聲,使蒙已經記不起接下來他們長達三個小時的談話內容,但流失的時光和話語仿佛一種高度的融合汁,把他們的思想和情感揉和在一起,由於對世事和人生看法的相似,使得他們已經成為了仿佛相識已久的朋友。他們選擇了一家比較偏僻的小飯館坐下來,要了兩樣小菜和兩瓶啤酒,但錦說,我不喝酒。

紅色的燈光照在錦的臉上,使蒙又一次產生了如同進入夢境的感覺。蒙說,喝一點吧,這東西不錯,開胃,看你嬌弱的身體。

不,錦說,我會頭暈的。

不會的,你試一試嗎。

好吧。錦端起酒杯說,告訴你,我真會頭暈的。她說,她喝了一口啤酒。

對對對,就這樣。蒙舉起酒杯說,來,碰一杯,為我們的相識。錦在蒙的勸說下喝完了兩杯啤酒。錦說,不能喝了,我真的暈了。

蒙說好吧。

這本是一件很簡單細小的事,可蒙卻記得十分清楚。他們一同走出小飯館,錦就攬住了蒙的胳膊,錦說,我真的醉了。

蒙說,要不我們回診所去?

不,錦說,我要回去,我給俺哥說好的。

你哥?

是的,他就住在前面不遠的地方。

好吧,我送送你。他們沿著燈光暗淡的小街挎著胳膊往前走,最後他們走進一條凸凹不平的小路,在路的兩旁蹲著一座又一座面目不清的房屋。蒙說,還遠嗎?

怎么,不想送了?

不不,不是這個意思,我願一直這樣走到天亮。

是嗎?錦說.現在我想對你說句話。

你說吧。

我自殺過兩次。

錦平淡的話語使蒙吃了一驚,他說,為什麼呢?

現在我不想對你說。

蒙伸出一隻手托住了錦的臉,在黑暗裡蒙看到那張臉無比的美麗。

他說,是嗎?

錦說,是的。

蒙慢慢地把頭低下去,把嘴唇摁到了錦的唇上,蒙感到錦的唇冰涼,這樣過了一會兒,蒙說,你冷嗎?

錦說,是的。

好吧,那我送你回家。蒙擁著錦在夜色里往前走,兩邊面目不清的房屋好像沒有盡頭。前面有一片燈光,待燈光近時,蒙看到那裡是一處建房工地,有幾個泥水匠正在那裡勞作。蒙對錦說,還遠嗎?

從蓋房那兒往右拐,前面不遠就是。錦移開蒙的手說,你回去吧,別再送了,說不定俺哥就在那兒等我。

蒙說,再送送吧。

蒙看到燈光里正在建築的是一處紅色的牆壁,那牆壁在燈光里顯得很高大,這一點給蒙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他們在幾個泥水匠的注目下,在紅色的牆壁下拐向右邊的小路走進更深的夜色里。路在他們的腳下開始呈現出一種坡形,上上,下下,仿佛一段山路。路的右側地勢很高,生長著黑濃濃的樹林,偶爾有一絲燈光從林間射出來。路的左側很窪.窪地里仿佛是一道道長滿了藤類植物的籬笆,更深處好像是一潭沒有盡頭的水。

蒙從小就生活在這座城市,可他從來沒有見過或聽過在這個城市裡還會有這樣的地方。這使蒙感到新奇。這時錦站住了,她說。好了,你該回去了。

到了嗎?蒙看到黑暗中有一處亮著燈光的窗子。那窗子仿佛安在高高的空中。

錦沒有說話,錦雙手鉤住蒙的脖子,把嘴送到了蒙的面前,蒙緊緊地擁抱著她。最後錦推開他的手說,好了,再見吧。錦說完倒退了兩步。蒙看著錦轉過身去,看著錦在他的視線里消失。蒙站在那裡聽著錦的腳步聲漸漸地淡弱,直到有扣動門環的聲音傳過來,蒙才轉身離去。可是蒙在回去的路上沒有看到那堵正在建築的紅牆,因此他迷失了方向。那個黑夜裡蒙一直在高低不平的小路上行走,樹林和籬笆不停地在他的左右變化,到後來實在走不動了,就依著路邊的一棵小樹坐下來,疲勞使他在不知不覺中睡著了。不知過了多久,他被一陣嘰嘰扭扭的聲音所驚醒,在灰濛濛的晨霧裡他看到了一個挑擔的老人,他站起來朝老人說道,老人家,這是什麼地方?可是他沒有聽到老人的回答,老人不緊不慢地從他的面前走過去,他看到老人的擔子裡挑著豆腐,這使他認出這是那位常常到他診所附近賣豆腐的老人。他想,就跟著他走吧。在天色漸漸轉亮的過程中,蒙果然跟著老人回到了他所熟悉的街道里。

蒙在一整天裡精神都有些恍惚,他在等待著錦。望著窗外濛濛的細雨,蒙怎么也記不起天是什麼時候開始下雨的。雨輕輕揉揉,使得街對面的樹木和那幢白色的建築都清秀起來,這使蒙一次次想起錦的手。他的思想被錦那雨水一般溫柔的手撫來摸去,這使他更加孤獨,在傍晚的時候,他終於又一次看到了錦。

在一個細雨濛濛的傍晚錦手擎一把紅色的雨傘再度光臨了蒙的診所。他們在明亮的日光燈下又作了一次很長的談話,在談話的時候錦閃動著明亮的大眼睛卻和蒙保持著一定的距離,蒙很想過去擁抱錦,由於這種欲望十分強烈,他們談話的內容幾乎沒有給他留下一點印象,蒙記住的只是她那雙與眾不同的眼睛。最後錦站起來說,好了,時候不早了,我該走了。

蒙渴望錦能留下來,他說,住下吧,你看天下著雨。

不,錦說,我聞不慣這裡的藥味。

那好吧,我去送你。蒙拎一件雨衣同錦一起走到門口,在風雨里蒙看到錦打一個寒顫。蒙說,你冷吧?沒等錦回答,他就把雨衣遞了過去,他說,把這個穿上,或許會好些。

錦沒有推遲,她把雨傘遞給了蒙,自己穿上雨衣,隨後他們一同走進濛濛的細雨里。蒙在那個雨夜裡重溫了他昨天所走過的道路,使他感到奇怪的是,那幾個泥水匠仍在雨水裡不停地勞作,紅色的牆壁在燈光里更加鮮艷。在走過那處燈光之後,蒙說,他們為什麼夜裡蓋房子?

錦說,不知道,或許等著住吧。

蒙突然想起了昨天夜裡的往事,他說,昨天回去的時候我迷了路,一直走了很長時間。

是嗎?錦說,真對不起。今天俺哥不在家,你就到俺哥家去住吧,那裡有好幾個房間。

蒙站在那裡,雨水擊打傘面的聲音不停地響著,他知道這將是一個不同尋常的夜晚,他說,好吧。他和錦一同踏著泥濘來到一所院子前,邁上一段高高的台階,錦從兜里掏出鑰匙打開院子的大門。由於在夜間,蒙沒有看清院裡的形狀,但在他的印象里院子很深,左左右右有好幾個房間。他跟著錦走進了靠左邊的一個房門,在他們進去之後錦把房門關閉了。錦摸索著點上蠟燭,錦說,電線被風颳斷了,現在只有這樣了。蒙放下雨傘,他在燭光里看到了錦,錦的臉龐在朦朧的燭光里更加動人,蒙忍不住上去抱住了她,錦也把他抱得很緊,蒙幾乎沒費力氣就把錦抱起來放在了床上。在蒙後來的回憶里,錦的身子輕得就仿佛一片葉子,輕得仿佛一片葉子的錦在蒙的身下卻像一團火烤著他,把他的身子燒得滿是濕濕的汗水。錦說,累了吧?蒙一邊喘息一邊在錦的身邊躺下來,一手攬著她的脖子說,我要幸福死了。

是嗎?錦說,你就不想聽聽我昨天給你說的事?

不,我不聽那些不吉利的事兒,現在有我在你身邊,一切都會好起來的。錦,我愛你。說完蒙把錦抱得緊緊的,用舌頭去吻她的臉,有眼淚從錦的眼睛裡流出來。最後,他們就慢慢地睡著了。在那個雨夜裡,蒙做了一個夢,他夢見錦用一把手術刀切斷了自己的靜脈,鮮血流了一地。他急急忙忙地給錦包紮了手腕,一口氣把錦抱回了他的診所里,給她做了一切應該作的治療過程,他一直守在錦的身邊,最後實在頂不住了,他就趴在錦的床邊睡著了。

第二天醒來時候,蒙發現他確實是在自己的診所里,可是錦卻不見了。他急忙奔出門來,在雜亂的人群里,他沒有尋到錦的身影。街上的人用一種異樣的目光盯著他看,他低頭尋視,發現他的衣服上有斑斑的血跡。他慌忙跑回屋裡,在床單和地板上,他同樣看有許多血跡,在床邊上還豎著一把紅色的雨傘,那雨傘正是錦昨天帶來的。最後他在床上找到了一張紙條,那紙條上寫著一些沒有頭緒的文字:

我恨,我恨……

難道沒有理由恨嗎?

我走了。我要回錦鎮去了……

在我還不懂得什麼是愛情的時候他占有了我。

三年前……三年前……

拋棄,他把一個人當作一件東西給拋棄了!

原來他有妻子,他一直在騙我……

刀,一把能切斷血管的刀。

雨衣,我帶走了你的雨衣……

但我把一把紅色的雨傘留了下來。

這就是我,我真的要走了……

這張寫滿文字的紙,後來終日放置在蒙的案頭,很多前來就診的病人都看到過這張紙片。蒙在後來的日子曾經關閉了他的診所,他幾乎尋遍了這座城市的每個角落,也沒有找到他和錦一同走過的道路,沒有找到錦的哥哥的住所。他坐在診所里一遍又一遍地構想著錦現在的生活狀況,在想像里走進一個名叫錦的鎮子裡去,可是那些精神病患者時常打破他的這種想像,這使他對他和他們所生活的城市產生了一種厭惡感,他突然在一個深秋的下午,拿起錦留給他的那把紅色的雨傘離開了這座城市,要到一個名叫錦的小鎮裡去。

汽車離去時所盪起的塵土在蒙的視線里慢慢地沉落,天色已近傍晚,蒙站在異鄉的土地上有些迷茫。他看到街道兩旁都是一些土頭土腦的建築和一些散淡的行人。蒙的出現吸引了街道邊小鋪前坐著的本地人的目光。在那些陌生的目光注視下,蒙通過了一座小橋。小橋下的河流在這個季節里已經乾涸,有的只是一些黑乎乎的河泥,河泥散發出來的土腥氣在蒙的鼻孔里涌動。蒙行走在陌生的街道上,他看到對面走過來一位頭髮花白的老婦,老婦的衣襟在晚風裡擺動。他說,老大娘,郵電所往哪走?

郵電所?老人望了他一眼說,你要送信嗎?不行了,郵電所現在已經關門了。

不,我要找一個人,她是那裡的話務員。

打電話?老人的聲音如同被風抖動的衣服一樣顫顫抖抖,她轉身朝前指了指說,就到了,路南,那個兩層樓就是。

蒙按照老婦的指點來到了那座兩層樓前,在粉綠色的牆壁上,蒙看到了一個底色斑駁的牌子,那牌子上寫著幾個字:

錦鎮郵電所

蒙來到樓房東側的大門前,那兩扇用鋼管和鋼筋組合成的鐵門從裡面鎖上了。他透過圖案的縫隙看到院子很深,但院子裡沒有一個人。蒙朝後倒退了幾步,那座粉綠色的樓房重新進入了他的視野。他數了數,樓上和樓下一樣,都是四間房子,他在最東邊的窗子裡,看到了一排擺放整齊的書脊,在那排圖書的兩側掛著粉紅色的窗簾,這使他一下子想到了那個在雨中被泥水匠修建的牆壁,他想,錦應該是在這裡。

就這個時候,他看到西邊一間房屋的後窗被推開了,接著他看到了一位老人,老人的面容和目光被黃昏時的陽光所沐浴,她的面容很象錦,這使蒙從內心裡生出一種歡樂之情,他脫口叫了一聲,錦。

老人說,你找錦?

對,我從城裡來。

你等著,我去給你開門。

蒙立在郵電所的鐵門前,看著那位從樓上下來的老人從把門打開,然後他跟著老人來到院子裡。院子裡長著幾棵高深的白楊樹,樹葉在秋風裡發出嘩嘩的聲響。

老人說,走吧。蒙跟著她沿著樓梯來到樓上。老人邊走邊說,你叫蒙吧?

是的。

這就對了。老人一邊說一邊把蒙領進—間屋子,我一直在這兒等你。

等我?誰讓你等我?

錦。女人說完從蒙的手裡接過那把紅雨傘說,這傘就是錦的。女人說著隨手朝一個衣架上指了指說,那是你的雨衣,錦說你要是來了,就讓我把雨衣還給你。

蒙果然看到他的雨衣搭在衣架上,他說,她人呢?

死了。

死了?蒙一下子就被老人的話語給擊愣了,什麼時候?

兩年了。兩年前她得了一種怪病,面部神經收縮症,沒幾個月,她的臉就變老了,她覺得再也沒有臉出去見人了,就死了。

蒙呆呆地望著那位老人,喃喃地說,她死了,她怎么會死呢?

她真的死了。蒼老的女人走到桌邊拿起一個小瓶子說,她是吃了瓶里的藥睡著的,她一直在這裡睡了兩天兩夜,她從來沒有這樣瞌睡過,等我打開她房門,她已經死了。我在桌子上看到她留給我的一張條子,她讓我替她在這裡等你,我這一等就是兩年。兩年里我天天都為她打掃房間,現在你終於來了。

在老人敘說的時候,蒙閉上了眼睛,老人的聲調使她想起錦,這聲音他太熟悉了,他輕輕地叫了一聲,錦。他睜開眼睛,可他看到的仍是那位老人。這個時候,隔壁的電話鈴響了,蒼老的女人把手裡的瓶子放在桌子上,她說,我去接電話。

女人離去後,蒙環顧四周,屋裡的一切是那樣的熟悉,那樣的親切,他在想像之中曾經無數次地來到這裡,和錦面對而坐,他喃喃地叫道,錦。蒙走到床邊,把手伸進被子裡,他似乎聞到了錦的氣息,錦仿佛剛剛起床離去。蒙在床上坐下來,從桌子上拿起那個藥瓶。藥瓶在他的手中轉動,那些白色的藥片相互撞擊著,發出一種樂耳的聲響,仿佛是錦在呼喚他。蒙突然產生一種想嘗一嘗那藥片的渴望。他想,這是錦吃過的藥片,錦吃過的藥片是什麼樣的味道呢?蒙把瓶蓋打開,取出一片放在嘴裡,那白色的藥片是甜的。於是,蒙就一片接一片地把藥從瓶子裡取出來放在嘴裡,在恍惚之中,蒙記不清自己到底吃了多少那樣的藥片,到最後他突然感到了勞累,就在錦的床上躺下來。他聽著接連不斷的電話鈴聲從隔壁的房間裡響起來,外面的世界被黑夜所籠罩,蒙在恍惚之中叫著錦的名字漸漸地入睡,隔壁的電話鈴聲離他越來越遠,蒙在恍惚之中看到了錦,錦從一片晨光里朝他走過來,他說,錦。

錦朝他笑了笑。錦說,我是來接你的。接著他拉著蒙,一同走進晨光里。他們面前的田野被淡淡的晨霧所籠罩,淡淡的晨霧被紅色的霞光所浸染。他們停住腳,他們的目光被一片灰紅色的霧靄所彌盪。

1994年7月作。

作者簡介

墨白,本名孫郁,先鋒小說家,劇作家。1956年農曆十月初十出生於河南省淮陽縣新站鎮。務農多年,並從事過裝卸、搬動、長途運輸、燒石灰、打石頭,油漆等各種工作。1978年考入淮陽師範藝術專業學習繪畫;1980年畢業後在鄉村國小任教十一年。1992年調入周口地區文聯《潁水》雜誌社任文學編輯,1998年調入河南省文學院專業創作、任副院長。

1984年開始在《收穫》《鐘山》《花城》《大家》《人民文學》《山花》《十月》《上海文學》等刊開始發表作品,其中短篇小說《失蹤》、《灰色時光》、《街道》、《夏日往事》、《秋日輝煌》、《某種自殺的方法》、《最後一節車廂》、《陽光下的海攤》、《一個做夢的人》等一百多篇;中篇小說《黑房間》《告密者》《討債者》《風車》《白色病室》《光榮院》等四十餘部;出版長篇小說《夢遊症患者》《映在鏡子裡的時光》《裸奔的年代》等六部;隨筆《〈洛麗塔〉的靈與肉》、《三個內容相關的夢境》、《博爾赫斯的宮殿》、訪談錄《有一個叫潁河鎮的地方》、《以夢境顛覆現實》等七十餘篇;出版中短小說集《孤獨者》《油菜花飄香的季節》《愛情的面孔》《重訪錦城》《事實真相》《懷念擁有陽光的日子》《墨白作品精選》《霍亂》等多種;創作電視劇、電影《船家現代情仇錄》《特警110》《特案A組》《當家人》《家園》《天河之戀》等多部;總計七百多萬字。作品被譯成英文、俄文、日文等、曾獲第25屆電視劇“飛天獎”優秀中篇獎、第25屆電視劇“飛天獎”優秀編劇獎。

作品評點

野莽

我對墨白現代主義敘事風格的興趣,始於閱讀其胞兄截然相反的筆記小說。中國當代文壇本來就罕見旗鼓相當的兄弟作家,他們之間的這種巨大差異就更令我覺得饒有意味。《某種自殺的方法》是具有典型墨氏風格的短篇小說,他把現代人在充滿矛盾的精神世界中的困惑、迷惘、焦慮和掙扎,因無法逃避也不可對抗而轉化的無奈、麻木、絕望和自棄,以及類似精神病人的思維混亂,行為怪異,由此生髮的種種非常態事件,用荒誕、魔幻、超現實、意識流等有別於中國傳統小說的手法表現出來,讓讀者略為改變一下閱讀習慣,就能從他的作品中領略到一種神秘而又新鮮的氣息。

《某種自殺的方法》正是這樣,一個名叫蒙的都市精神病醫生與一個名叫錦的小鎮棄婦的淒涼愛情,經他掐頭去腰,打碎揉爛,通過自身也患有精神病的蒙的追思、妄想、幻覺、夢境,精心營造出一座跨越時間與空間的迷宮,將零亂無序的記憶碎片重新組合,一點一點地複製出當年的情境,其神秘的氣氛真幻莫辨。一方面在藝術上,這種新的敘事方式為當下基本上仍以現實主義為主調的文壇多少帶來了一些令人側耳的聲音,而更重要的則是在思想上,它能在簡單的政治謳歌和社會批判之外豎起另幟,將視點轉入人之無形的內在精神世界,著重表現人在現實中感到的壓抑和痛苦,力求擺脫這種現實的心理過程,對於生存還是死亡這一重大命題進行的終極思考及其作出的最後抉擇。小說中反覆出現的夢中之夢是想表達這樣的思考,現實和人生都充滿了荒誕和偶然,它和他的未來的不確定性既讓人走向宿命,又預先給人埋伏下了無以數計的可能。

小說中的自殺分明是一種象徵。它要表達的是,人常常會在美好的記憶里慢性死去,自己卻渾然不覺;同時,人也常常會心甘情願地死於自己的夢,抑或被自己無法實現的幻想所謀殺,而這種無異於自殺的方法還得靠自己去尋找,發現,遵從他人的旨意按部就班。在始終沒有正式出場的女主人公錦的身上,作者借精神病醫生兼精神病人蒙的混亂思維,集結了美好的記憶,美好的夢想,美好的幻覺,但這一切,就像我們已經推動的生命一樣,只存在於永恆的記憶之中。

墨白的小說語言是有顏色的,這與他曾經從事過繪畫有關。當上世紀末中國的小說創作進入所謂的新寫實主義,基本上刪除對外部世界的觀察描摩之後,他的有色語言幾乎可以稱得上是一個異類。但是他的顏色又不同於古典主義大師關於景色和服飾的狀寫,而統統是情緒和心理以及事件的隱喻和象徵,像他文本所說,“那些回憶和想像如同一些繪畫的顏料被他的溫故摻和在一起”。除卻本篇中對白色的雨和雨衣,紅色的牆和雨傘,灰色的黃昏,黑色的夜晚,還有粉紅色的錦的從前的窗簾,在他的其他小說中我也有所覺察,如《穿過玄色的門洞》中反覆出現的玄色門洞,《紅色作坊》中為風所瀰漫的紅房子。後一篇里他索性讓主人公擔任一名畫家,盡情享用眼前光怪陸離世界的萬紫千紅,並且相信世界本來的深刻而不擅自解釋這些顏色的意義所在,好比笑而不答墨白這個神秘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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