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在所有關於書的格言中,我最喜歡赫爾岑的這句話:“書是行將就木的老人對剛剛開始生活的年輕人的忠告……種族、人群、國家消失了,但書卻留存下去。”
人類社會是一個連續發展的過程,我們常將它們比作歷史長河,而每個人都是其中搭行一段的乘客。每當我們上船之時,前人就將他們的一切發現和創造,濃縮在書本中,作為歡迎我們的禮物,同時也是交班的囑託。由於有了這根接力魔棒,所以人類幾十萬年的歷史,某一學科積幾千年而有的成果,我們可以在短時間內將其掌握,而騰出足夠的時間去進行新的創造。書籍是我們視接千載,心通四海的橋樑,是每個人來到這個世界上首先要拿到的通行證。歷史愈久,文明積累愈多,人和書的關係就愈緊密相連。
現實生活中我們常常會發現一個新世界,比如海洋、太空、微生物等等。凡新世界都會給我們帶來無窮的樂趣。但真正大的世界是書籍,它是平行於物質世界的另一個精神世界。有位養生家說過這樣一句話:“健康是幸福,無病最自由。”這是講作為物質的人。正常人剛生下來沒有任何疾病,一張白紙,生機盎然,傲對來世。以後風寒相侵,細菌感染,七情六慾,就災病漸起,有一種病就減少一分活動的自由。作為精神的人正好與此相反。他剛一降生時,對這個世界一無所知,迷濛蒙,怯生生,茫然對來世。於是就識字讀書,讀一本書就獲得一份自由,讀的書越多,獲得的自由度就越大。所以一個學者到了晚年,哪怕他是疾病纏身,身體的自由度已極小極小,精神的自由度卻可達到最大最大,甚至在去世之後他所創造的精神世界仍然存在。哥白尼一生研究日心說,備受教會迫害,到晚年困頓於城堡中,雙目失明,舉步維艱,但他終於完成了劃時代巨著《天體運行》。到去世前一刻,他摸了摸這本剛出版的新書欣然離開了入世。這時他在天文世界裡已獲得了最大自由,而且還使後人也不斷分享他的自由。
中國古代有人之初性惡性善之爭。我卻說,人之初性本愚,只是後來靠讀書才解疑釋惑,慢慢開啟智慧。凡書籍所記錄、所研究的範圍,所涉及的東西,他都可以到達,都可以擁有。不讀書的人無法理解讀書人的幸福,就像足不出戶者無法理解環球旅行者或者登月人的心情。既然書總結了人類的一切財富,總結了做人的經驗,那么讀書就決定了一個人的視野、知識、才能、氣質。當然讀書之後還要實踐,但這裡又用到了高爾基的那句話。“書籍是人類進步的階梯”,如果你腳下不踏一梯,你的實踐又能走出多遠呢?那就只像一隻不停刨洞的土撥鼠,終其一生也不過是吃穿二字。你可以自得其樂,但實際上已比別人少享受了半個世界。一個人只有當他藉助書籍進入精神世界,洞察萬物時,他才算跳出現實的局限,才有了時代和歷史的意義。
古語言:讀書知理。誰掌握了真理誰就掌握了世界。所以讀書人最勇敢,常一介書生敢當天下。像毛澤東當年不就是以一青年知識分子而獨上井岡,面對腥風血雨堅信能再造一個新中國,他懂得階級分析、階級鬥爭這個理。像馬寅初那樣,敢以一朽老翁面對洶洶批判,而堅持到勝利。他懂得人口科學這個理。他知道即使身不在而理亦存,其身早已置之度外。讀書又給人最大的智慧。愛因斯坦在伽利略、牛頓之書的基礎上,發現相對論,物理世界一下子進入一個新紀元。馬克思窮讀了他之前的所有經濟學著作,發現了剩餘價值規律,指出資本主義必然滅亡,一下子開闢社會主義革命的新紀元。他們掌握了事物之理,看世界就如庖丁觀牛,“以神遇而不以目視”,這是常人之所難及。所以從一定意義上講讀書造人。你要成為某方面有用的人,就得攻讀某方面的書,你要有發現和創造就得先讀過前人積累的書。毛澤東講,從孔夫子到孫中山都要給以總結,歷史也就真的產生了毛澤東、鄧小平這樣的巨人。這就是為什麼一個民族的甚至世界的偉人,必定是一個知識分子,一個讀書人,一個讀書最多的人。
我們作為一個歷史長河中的旅人,上船時既得到過前人以書的贈禮,就該想到也要為下班乘客留一點東西。如果說讀書是一個人有沒有求知心的標誌,那么寫作就是一個人有沒有創造力和責任感的標誌。讀書是吸收,是繼承;寫作是創造,是超越。當一個人讀懂了世界,吸足了知識,並經過了實踐的發展之後才可能寫出屬於他自己而又對世界有用的東西,這就叫貢獻。這樣他才真正完成了繼承與超越的交替,才算盡到歷史的責任。 寫作是檢驗一個人的學識才智的最簡單方法,寫書不是抄書,你得把前人之書揉進自己的實踐,得出新的思想,如魯迅之謂吃進草,擠出牛奶。這是一種創造,如同科學技術的發現與發明,要智慧和勇氣。小智勇小文章、大智勇大文章。唐太宗稱以銅為鏡、以史為鏡、以人為鏡,其實文章也是一面大鏡子,驗之於作者可知駑駿。古往今來,凡其人庸庸,其言云雲,其政平平者,必無文章。古人云立德立言,人必得有新言匯入歷史長河而後才得歷史的承認。無論馬、恩、毛、鄧,還是李、杜、韓、柳,功在當世之德,更在傳世之文,他們有思想的大發現大發明。我們不妨把每個人留給這個世界的文章或著作算作他搭乘歷史之舟的船票,既然頂了讀書人的名,最好就不要做逃票人。這船票自然也輕重不同,含金量不等,像《資本論》或者《紅樓夢》,那是怎樣一張沉甸甸的票據啊。書的分量,其實也是人的分量。
不讀書愚而可哀;唯讀書迂而可惜;讀而後有作,作而出新,是大智慧。
作者簡介
梁衡,山西霍山人,著名的新聞理論家、散文家、科普作家和政論家,曾榮獲全國青年文學獎、趙樹理文學獎、全國優秀科普作品獎和中宣部“五個一”工程獎等多種榮譽稱號。他歷任《光明日報》記者、國家新聞出版署副署長等職,現任《人民日報》副總編輯、中國人民大學新聞學院博士生導師、中國作家協會全委會委員、中國記者協會全委會常務理事、人教版中國小教材總顧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