昌耀的詩歌

啊,是廊柱、牆的迷宮。 這是何等悲涼的場景。 這又是何等悲涼的場景。

昌耀,1936-2000,湖南桃源人。九三學社會員。
〖花朵受難〗
——生者對生存的思考
大路彎頭,退卻的大廈退去已愈加迅疾
聽到滴答的時鐘從那裡發出不斷的警報。
天空有崩卷的彈簧。很好,時間在暴動。
我們早想著逃離了。但我們不會衰老得更快。
我們橫越馬路時颳起秋風。
感覺女伴被自己的視覺蟄痛了。
她突然變色,側轉身跳開去,猛跑幾步,
俯身從飛馳而過的車輪底下搶救起一枝紅花朵。
時間對抗中一枝受難的紅花朵。
快抱好我的獻與。——女伴說。
她翹起小指尖梳理一下鱗瓣花頁這樣遞給我。
這是我生平接受饋贈的第一枝花朵了。
修篁啊,你知道大麗花是怎樣如同驚弓之鳥
墜落在車道的么?似我無處安身。
你知道受難的大麗花是醉了還是醒著?
似我無處安身。
女伴與我偕同大麗花佇立路畔。
沒有一輛救護車停下,沒有誰聽見大麗花呼叫。
但我感覺花朵正變得黑紫……是醉了還是醒
著?
我心裡說∶如果沒醉就該是醒著。
夕陽底下白色大廈迴光返照,退去更其遙遠。
時間崩潰隨地枯萎。修篁,讓我們快快走。
〖現在是夏天〗
——兼答“瀆靈者”
現在是夏天,主體工程早經適時奠基破土。
班機盤旋上空重新留下世紀的震盪。
人們步入深淵如開拓金礦的礦工
感覺到不容置疑的靈異光輝的投照。
都市深淵這樣的螞蟻一樣施工的大軍
無數雙手從無數個立面編織鋼筋,
將行雲流水、江河橋路連成龐然一體。
啊,是廊柱、牆的迷宮。是豎琴、金屬花園。
是天堂積木、不敗的甘蔗林、鐵皮鼓……
晝夜超拔的節奏為新神譜系系添立四射之威稜。
應該讓一切瀆靈者無處蠅營狗苟。
如此憂鬱。只有熱浪與工程緩解信仰之創痛。
不要說已經將我逼入絕境。
我從不認為自己須臾離開那一被你們視作不祥
的窮途;
我的手心茁長過麥穗,仍必同樣適於麥穗生長。
我的手心溶冶過礦石,仍必同樣適於礦石溶冶。
夠了。讓我享有緘默。
現在是夏天,日光釅濃,紅漆一樣攪拌。
焚風炙烤,瀝青膠結,燃氣厚重澀眼。
主體工程夾峙在都市潮中如海流間的島嶼。
有人探手籬牆悄然抽走一塊鐵模坯具。
但是藍色的主體工程象靛藍的布匹一樣素樸,
涮洗淨皂沫後似的美潔,正祛除我的憂鬱。
〖朝朝暮暮(五首)〗
我承認,從那以後眼睛就易於潮濕。是性格懦弱?不辯解了。但我願提及鐵凝
近作里的一段情節,講到一個少年打靶的夢想就要成為現實,忽被從操場叫到學
校食堂,面對山一樣堆積而需他一一剔除腐葉的白菜,僅因其家族有“革命營壘
的對立面”,孩子對步槍懷有的那種敬畏的迷戀也就剝奪淨盡。那少年坐下來強
忍住眼淚劈菜幫。四周靜寂得很,他終於聽見“淚珠落在菜幫上的噗噗聲”,竟
是一種嘹亮。後來凍瘡生滿雙手。是懦弱還是堅強?鐵凝稱他是最堅強的男子。
怵惕。痛
將軍的行轅。
秣馬的兵夫在廟堂廄房列次槽頭扭擺細腰肢,
操練勸食之舞蹈並以柔柳般搖曳的一雙臂,
如是撩撥槽中料豆。
拒不進食的戰馬不為所動。
這是何等悲涼的場景。
秣馬的兵夫不懈地同步操演著勸食之舞蹈。
他們悲涼的臉蛋兒是女子相貌。
他們不加衣著遮飾而扭擺著的下肢卻分明
留有男子體徵。我感其悲涼倍甚於拒食的戰馬。
這場景是何等悲涼。
秣馬的兵夫從被體內膏火炙烤著的額頭
不時摘取一瓣絡腮短髯似的發束,
他們就如是舞蹈不輟,
而以自己的烤熟之發束為食。
宛如咀嚼芻草。宛如咀嚼腦髓。
這種進食是如何險絕而痛苦。
拒食的戰馬默聽遠方足音復沓而不為所動。
這又是何等悲涼的場景。
痛。怵惕
我知道施虐之徒已然索取赤子心底的疼痛。
——如果疼痛也可成為一種支付?
我看見被戕害的心靈有疼痛分泌似綠色果汁。
同時朝覲兩大明星體,而懷有了對於無限的渴念。
但你心存默契的異教徒,又是為甚而呢喃奔走?
生命的藝術,有似美婦紅指甲的頑劣,而不安於毀滅。成為精神性存在,秋蛹?
謔奔?
覆裹之下深睡,——我這樣稱呼仰韶湮沒的彩陶罐,而將拾到的一枚殘片獻給你。
櫻唇冰凍,透出思維堅實的琺瑯質。
拿撒勒人
穿長衫的漢子在鄉村背後一座高坡的林下
佇候久久……。又是久久之後,
樹影將他面孔蝕刻滿了條形的虎斑。
他是田父牧夫?是使徒浪子?是墨客佞臣?
肩負犁鏵走過去的村民
見他好似那個拿撒勒人。
穿長衫的漢子佇候在鄉村背後一座高坡林蔭,
感覺坡底冷冷射來狐疑的目光。
拿撒勒人感覺到了心頭的箭傷。
而那個肩負犁鏵走遠的村民已盡失胸臆之平靜。
聖桑《天鵝》
你呀,兀傲的孤客
只在夜夕讓湖波熨平周身光潔的翎毛。
此間星光燦爛,造境層深,天地閉合如胡桃莢果之—竅
你豐腴華美,恍若月邊白屋憑虛浮來幾不可察。
夜色溫軟,四無禁止,最宜回首華年,勾沉心史。
你啊,不倦的遊子曾痛飲多少輕慢戲侮。
哀莫大兮。哀莫大兮失遇相托之儔侶。
留取夢眼你拒絕看透人生而點燃膏火複製幻美。
影戀者既已被世人詬為病株,
天下也盡可多一名髒躁狂。
於是我窺見你內心失卻平衡。
只是間刻雷雨。我忽見你掉轉身子
靜靜折向前方毅然衝破內心誤區而復歸素我。
一襲血跡隨你鋪向湖心。
但你已轉身折向更其高遠的一處水上台階。
漾起的波光玲玲盈耳乃是作聲水晶之昆蟲。
無眠。琶音漸遠。都說宇宙仍在不盡地膨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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