圖書信息
書 名:文化復興論
作 者:鄧曦澤出版社: 人民出版社
出版時間:2009年12月
ISBN:9787010083223
開本: 16開
字數:47.5萬
定價:56.00 元
內容介紹
近代以降,中國歷史文化遭遇嚴峻困局。對待歷史文化,惡之者力惡之,善之者力善之,死人成為活人的靶子或旗幟,歷史文化成為現實分歧的戰場,以致於歷史文化淪為玩偶。如何才能走出歷史文化的玩偶化?關鍵是要正確考察、評價歷史文化的功能與價值,換言之,就是要追問“歷史文化有什麼用”,而鄧曦澤的《文化復興論——公共儒學的進路》(人民出版社2009年12月出版,47.5萬字)就是通過解答這一問題來探討文化復興的專著。
該書分為導論、上篇、下篇和結語。導論主要考察“歷史文化有什麼用”這一問題在時事變局與思想變遷的交錯中如何被提出,進而在稽考中體西用、內聖開新等既有解決方案的基礎上提出了自己的解決方案——公共儒學進路,並給出了解決問題的方法論。上篇是基礎理論,考察文化復興的一般性生存基礎,也就是對公共儒學進路展開詳細論證。上篇認為,歷史文化要得以復興,必須要能參與建構生活。作者先以“問題+方法+效用”的生存結構以及此結構的“詢問-應答-行動”的發生形式為前提,論證了歷史文化是個體生活的重要思想源(第一章)。在此基礎上,作者繼而給出公共交往的四個預設,從公共交往角度論證了歷史文化的價值。歷史文化蘊含古今共通的許多生活問題與方法,所以它能夠作為現今人們生活重要的思想共源,促進人們形成公共價值,形成公共交往平台,發揮判定功能,促進公共交往,並間接提升公共道德、公共精神與公共信念。當歷史文化參與生活建構時,其公共性就得以顯現,文化傳承與文化復興也得以實現(第二章)。下篇運用上篇的理論,解釋歷史事件,應對近代中國文化困局。首先,作者重估了秦漢大一統,認為漢武帝罷黜百家、獨尊儒術的策略為中華民族建設了一個穩定有效的思想共源、公共價值系統與公共交往平台,並促進了中華民族公共精神的形成(第三章)。接下來,作者討論了近代以降,秦漢大一統被瓦解,中國再次陷入禮壞樂崩、交往平台破裂的文化困局,而幾代政治家皆努力破解此困局,重建中華大一統。雖然此困局尚未徹底破解,但已開始突出重圍(第四章)。最後,作者探討了實現文化復興所需要籌謀的一些問題,如文化復興的可行性、文化復興需要制度支持、文化復興的基本任務與基本策略等(第五章)。結語對全書論證的有效性進行了回顧。
《文化復興論》的突出特點有二:其一,從公共交往角度討論了歷史文化的價值,從而為文化復興建構了堅實的生存基礎;其二,運用了嚴格而系統的分析方法。
圖書目錄
自序
導論 歷史文化有什麼用?
一、時勢變局與思想變遷所導致的文化困局(p1)
二、既有的解決方案及其效用(p13)
(一)中體西用方案及其效用(p13)
(二)內聖開新方案及其效用(p21)
(三)其他方案及其效用(p32)
三、本書的解決方案:公共儒學進路(p36)
四、本書的安排(p41)
五、本書的方法論:問題、方法與效用(p42)
上篇歷史文化建構生活:文化復興的生存基礎
第一章歷史文化建構個體生活(p55)
第一節生存活動的基本結構與發生形式(p55)
第二節個體生活意義與價值的建構(p67)
一、事情與語言:事情就是言語過程(p67)
二、文化解釋生活:文化在言語過程中發生(p70)
三、意義建構以及意義與價值的區分(p75)
第三節歷史文化是生活意義與價值的重要源泉(p83)
第二章歷史文化建構公共生活(p89)
第一節從個體生活到公共交往(p89)
第二節公共交往中的相互理解(p92)
第三節公共交往中的價值判斷(p96)
一、公共交往必然涉及價值判斷(p96)
二、從比較的一般性質考察價值判斷(p97)
三、價值判斷的邏輯有效性(p102)
第四節公共價值對交往平台的建構作用(p106)
一、行為者的價值標準在交往中的發生形式(p106)
二、價值認可對交往平台的建構作用(p110)
三、公共價值對交往秩序的影響(p125)
第五節思想共源促進公共價值的形成(p130)
一、行為者的價值標準來自其認可的思想(p130)
二、思想共源對公共價值的形成與擴展(p136)
三、和而不同是公共交往的基本價值標準(p140)
第六節歷史文化為交往提供思想共源(p145)
一、生活的分類與公共交往(p145)
二、古今生活的基本問題、方法及其公共性(p151)
三、老問題與新問題、老方法與新方法以及超越的可能性(p158)
四、“問題與方法”的經典觀以及作為歷史文化核心的經典(p165)
五、歷史文化為古今生活提供思想共源(p173)
第七節歷史文化是有效交往的重要推動力(p177)
一、歷史文化由思想共源形成公共交往平台(p177)
二、歷史文化促進公共精神家園的形成(p182)
三、歷史文化使交往行為更可預期(p187)
四、歷史文化有助於減少分歧
——以筷子和《論語》為例(p190)
五、歷史文化有助於文化積累與傳統形成
——再以筷子和《論語》為例(p193)
六、歷史文化在日用人倫中的作用(p197)
第八節歷史文化的變更對交往的影響及其變更的有效原則(p200)
綜論公共儒學進路下的歷史文化(p210)
下篇困頓與崛起:從秦漢大一統到當今文化復興
第三章往者可諫:重估秦漢大一統(p217)
第一節天下應有道:“大一統”正名(p217)
一、秦漢大一統問題的重提與確立(p217)
二、“大一統”正名(p221)
第二節亂世思變:百家異說激發的思想大一統訴求(p230)
一、秦皇開啟大一統(p230)
二、百家何以被整頓(p236)
三、儒家何以能勝出(p262)
第三節盛世圖變:漢武帝罷黜百家、獨尊儒術(p268)
一、周文仍是主流:秦皇漢武時代的思想格局(p268)
二、禮壞樂崩:漢武帝面對的交往問題與思想問題(p275)
三、漢武帝先行的變革與董仲舒遲到的支持(p281)
四、漢武帝還有其他選擇嗎(p295)
五、重返王官學:諸子百家的歸宿(p300)
第四節第一次大一統與第二次大一統(p308)
第四章來者可追:文化困局中的復興訴求(p316)
第一節斯文掃地:第二次大一統破裂後的文化困局(p316)
第二節承啟轉合:文化復興的艱難開局(p325)
一、三民主義及其儒化:民國的嘗試(p325)
二、推陳出新、古為今用:毛澤東的策略(p338)
三、重建中華民族精神家園:新時期的突圍(p346)
第三節繼往開來:民族復興使命中的文化復興(p354)
第五章任重道遠:文化復興的實現(p358)
第一節文化復興的可行性(p358)
一、方法可行性的判定(p358)
二、文化復興可行性的判定(p364)
第二節文化復興需要制度支持(p370)
一、文化與制度的關係(p370)
二、文化復興與制度支持(p374)
第三節文化復興的基本任務與策略(p380)
一、文化復興的基本任務(p380)
二、文化復興的基本策略(p384)
(一)策略就是生命(p384)
(二)目標明確、布局合理、措施精當(p385)
(三)重基礎以利建設(p386)
(四)宜從容不宜急促(p387)
(五)宜倡導不宜強制(p387)
第四節警惕文化市儈主義(p388)
結語天降大任,再造斯文(p398)
一、公共儒學:文化復興的有效進路(p398)
(一)倡導一種主義:方法主義(p398)
(二)公共儒學進路的有效性:對本書問題、方法與效用之回顧(p399)
(三)公共儒學進路對內聖開新思路的超越(p404)
二、振舊邦以鑄巍巍大業,通今古而修鬱郁斯文(p410)
參考文獻(p412)
附錄1面對問題本身:問題、方法與效用
——《論六家要旨》的啟示之一(p420)
一、生存活動的基本結構(p420)
二、解讀《論六家要旨》(p421)
三、“問題+方法+效用”的思路(p425)
附錄2問題、方法與經典
——《論六家要旨》的啟示之二(p431)
一、古代通行的一種經典觀(p431)
二、“問題與方法”的經典觀及其基礎性(p434)
三、“問題與方法”的閱讀法(p442)
後記(p447)
序言
磨劍
——《文化復興論》自序
我終於可以用比較嚴格而系統的方法來討論“歷史文化有什麼用”這個問題了。
先講一些小故事
上國中時,有一次到親戚家玩。親戚是我們學校的老師。我談到孔乙己時,以不屑的口吻說了“孔乙己這個封建社會沒落的知識分子”這樣的話。親戚說:“不要隨便戴帽子!什麼‘封建社會’、‘沒落的知識分子’,這些都是戴帽子的說法。”可是,教科書就是這么講的,老師也是這么講的,我為什麼不能這樣說呢?這個疑問開始在心裡盤鏇。
少年時代,做過文學夢,這個夢讓我在課外涉獵了一些文學作品。國中畢業那個暑假(1988年),我拿著字典讀了《紅樓夢》。《紅樓夢》不僅讓我感受到了古代文化的精妙,還影響了我的思想。
國中畢業後,我進了我們縣的最高學府——四川省瀘縣師範學校。那時,國內瀰漫著西化思潮。雖然“西化”這個主張常常不是明確宣揚出來的,但西化思潮甚囂塵上,我在那偏僻的學校都感受到了。第一學年下學期,發生了“八九”動亂。在動亂之前,我在電視上斷斷續續看了一點《河殤》,並讀了《河殤》的解說詞。《河殤》的解說詞讓我很不舒服:怎么能如此貶低歷史、貶低列祖列宗呢?為什麼要把今天的種種不足說成是過去留下來的呢?難道歷史文化就沒有價值了?此後,我就一直在思考這個問題,這種思考成為本書的種子。對於當時的我來說,這些問題雖然是正式的問題,但相關思考卻只是業餘的思考——“肉食者謀之,又何間焉?”而正是這種不務正業的思考,使我後來成了一名專業“肉食者”。
中師畢業後,在鄉村國小教書。因有讀書之趣,茶餘酒後,也能坐下來讀書,於是參加了自學考試。1992年深秋,考了“古代漢語”這門課程後,我想檢驗檢驗自己閱讀文言文的能力,於是,在陽台上迎著空曠的鄉野朗讀《大學》。我還清楚地記得我讀的版本,是陳戌國點校的《四書五經》(嶽麓書社,1991年版)。雖然當時說不上能夠讀懂《大學》,但能領略其中的某些深刻道理。於是,與以前同類的問題再次浮上心來:“《大學》這樣的東西很有道理呀,幹嗎要批判它們呢?”這個問題使我產生一願望——我要解決這個問題。隨著這願望越來越強烈,對文學的興趣越來越少,而這個願望使我在後來考研時選擇了中國哲學專業。
我所在的國小有一圖書室,裡面有一些上級部門分配下來的書籍,幾乎無人問津。有一次,我問管理員可否看看圖書室有些什麼書,管理員直接把鑰匙給了我。我在那間危房中發現了《馬克思恩格斯選集》(缺第一卷)、任繼愈主編的《中國哲學史》等。
那套《中國哲學史》,我看完了。看到關於老子的內容時,產生了一個問題:“道究竟是唯物主義的還是唯心主義的?為什麼連這樣基本的問題都搞不清楚呢?”後來去某大學,跟著在該校讀書的朋友去聽課,就此問題請教了該校的哲學老師。那個老師也是支吾其詞,語焉不詳。
沒有得到答案,自己繼續悶著想。有一天,驀然地產生了一個問題:“為什麼老子非得要是唯物主義者或唯心主義者呢?難道不可以是其他?”同時發現了一個普遍性現象,那套《中國哲學史》在講古代思想時,都是用西方概念來講的(現在可以名之為“以西解中”)。也就是說,在解釋中國古代某思想是什麼的時候,那個“什麼”是來自西方的概念,並主要是唯物唯心那一套。這個發現對我後來的思考有很大幫助,雖然當時並沒有明確意識到這種做法究竟有什麼不妥,原因又在哪裡,但我已感覺到這種做法有問題,並開始懷疑這種做法。這種懷疑來自直覺。讀原著,不管讀得懂讀不懂,滋味總是有的。而讀那套《中國哲學史》,姑且不論它對歷史文化的態度,僅就其言說方式帶來的閱讀感覺看,味如嚼蠟。我開始意識到以西解中的不妥,並在閱讀中明確表達了我的看法。
為了獲得圖書資源,我自費訂了一些刊物。1999年春,我讀到一篇文章,該文是龍協濤對周汝昌的訪談《紅學應定位於“新國學”——訪著名紅學家周汝昌先生》。【注釋:龍協濤:《紅學應定位於“新國學”——訪著名紅學家周汝昌先生》,載《北京大學學報》1999年第2期】在此文中,周汝昌就不久前的一個學術會議評論道:“事實證明,會上少了些諸如‘形象塑造’、‘性格刻畫’、‘心理描寫’這些(屬於西方小說理論的‘引進’條條)重複性常談泛論……”我就這段話與另一段相關的話作了這樣的批註:“用西文套中文,謬矣,誤矣,失本真也”,“老子、孔子都不能以西方的思維方式簡單地劃為唯物派或唯心派。”【注釋:批註日期是1999年4月17日】這時,我已經明確意識到以西解中的謬誤,只是尚不知其究竟。同時,我開始自覺清洗那套《中國哲學史》對我的影響,這個清洗工作在讀研後很快就完成了。
1999年秋,決定考研。2001年,考上研究生。
繼續講故事
讀研後,常與部分老師、同學爭論,爭論最多的問題就是以西解中究竟是否合理,而爭論主要是由我挑起的。爭論格局,基本上是我一個人為一方,其餘的人為一方。有不少人認為我排外,但我實際上並不排外。主要分歧在於:他們認為以西解中可以幫助引進西方(優秀的)文化,但我認為不能。雖然我給不出強有力的理由證明以西解中是錯的,但我未曾放棄質疑,因為我始終說不服自己。我不善於自欺欺人,也不會在別人或自己說不服自己的情況下放棄什麼或堅持什麼。讀“五四”之後“中國哲學”方面的著作與讀古代著作,感覺完全是兩回事。凡變化或差異必有原因,究竟什麼原因導致如此巨大的閱讀差異呢?如果我錯了,那么,應該找出一種可信的理由。我必須說服自己,而不能放過疑問。
問題一直得不到好的解答,而我的思考、質疑一直在繼續。
突破口終於找到了——
2003春(研二下期)的某個瞬間,當時走在圖書館那個拐角處,我驀然想到:A是B,呈現的是賓詞B,而當以西解中時,西方概念正是作為賓詞,我可以把以西解中的言說方式用“中A是西B”這個形式來概括,那么,以西解中呈現出來的就是西B,也就是西方概念,我們真正要理解的中國概念(中A)反而消失了。這些想法是現在回溯的,當時就是一個念頭冒出來:“A是B,呈現的是賓詞B”,其餘則是那瞬間的聯想。這個念頭一下子讓我興奮起來——突圍終於邁出了極為關鍵的一步!於是,在碩士論文初稿中,我把這些想法寫了出來,作為導論的方法論(定稿刪去了),後來獨立成文,題為《自我觀與自他觀——“中國哲學”言說方式之反思》。
在接下來的爭論中,我終於有了強有力的理由,漸漸動搖了一些人。我也更堅信了自己的看法,並決定擺脫以西解中這種包圍著我們的慣性思維。擺脫以西解中的嘗試,其實在明確其謬誤之前就開始了,而專門的嘗試則是稍後的碩士論文《論內聖外王的心性論根據——兼論“內聖開出新外王”是否可能》,這次嘗試頗有進展。
碩士論文完成後,我繼續對以西解中的困境進行分析,於2004年夏寫了《“中國哲學”合法性問題及其背後的國家命運》以及《論“中國哲學”的意義困境》。後者證明了通過以西解中而建構起來的“中國哲學”根本無法為中華民族提供生活意義,與建構者的初衷南轅北轍。當時我還意識到,這種困境存在於整個現代古典學,只是當時的寫作無法涉及太多。2005年9月,在“第七屆新儒學國際學術會議”上(在武漢大學召開),我宣讀了此文,現代新儒家的某些後裔對我頗為不滿,但是,沒有人對我提出了有效反駁,至今亦然。此文與《自我觀與自他觀》對“中國哲學”(含現代新儒家)以及整個現代古典學的批判是致命的,猶如兩柄擊中要害的利劍。2005年初,我寫了《反古思潮的“反古邏輯”批判:附論經濟決定論的“崇古邏輯”》一文,清理了反古思潮的思維方式,而“中國哲學”以及現代古典學就是在反古思潮的驅動下產生的。在此基礎上(尤其是在《自我觀與自他觀》與《論“中國哲學”的意義困境》的基礎上),我又寫了幾篇後續文章,稍重要者有2005年夏寫的《合法性、方法論、格義與言說方式之牽掛:從二00五年五月香港會議談起》與《苦心孤詣求自證:從熊十力的言說方式看“中國哲學”的言說困境》。2007年初,我總結此前的一系列思考,寫了《南轅北轍的現代古典學——以“中國哲學”為例》這篇綜論,基本完成了對現代古典學的批判。
有人對我說:“你搞出你的新東西就行了,何必痛批當前學術生產方式呢?這樣會得罪很多人的。”我的看法是,對於一個創新者,如果他認為他當前所面對的學術生產方式是可行的,他只不過想另起爐灶,創造新的生產方式,則他無需批判當前學術。但歷史上是否有這種橫空出世的天才,我不知道。如果他認為當前學術生產方式很糟糕,他要創新,要改變現狀,那么,他必須首先進行有效批判。因為如果他不這樣做,而只是斷言當前學術錯了,並以否定或漠視的方式對待當前學術,自創一套新的生產方式即新方法,那么,別人也可以用同樣的方式對待他。當別人斷言他不對時,別人也可以不作有效批判就漠視他。這樣,學術交流與爭論就不可能,學術也就無法積累與傳承。所謂創新,更是空話。看看學術史,哪一次創新不是基於對當時學術的批判而產生的呢?玄學批判漢代經學的瑣碎,清代樸學批判宋明理學的空疏。至於朱熹與陸九淵的爭論、王陽明對朱熹的批判這樣的例子,不勝枚舉。我還沒有看到一個不經批判就能創新的學術。至於批判是否有效,新學術是否超越了舊學術,則又當別論。況且,“五四”之後的現代古典學,內聖開新思路占了絕對壟斷地位,並沒有獨立於現代古典學的其他學術生產方式。所以,任一學者或學生,他一旦涉及古典研究,就必然會籠罩在現代古典學之下——他別無選擇。如果他想擺脫現代古典學的籠罩,就必須對之進行批判。
有效批判對於學術前進是極其重要的,當然,更重要的是用新學術超越舊學術。
從上幾代人到我這一代人,沒有不受反古思潮影響的。教科書上對待歷史的基本態度全是“辯證”的,糟粕是主要的,精華是次要的。我不想批判執政黨過去對歷史文化的不良態度與方法,相反,我要祝賀他——祝賀他的轉變。並且,當今執政黨成立之時,反古思潮已經進行了二三十年,第一次反古高潮——五四新文化運動——已轉入後期。雖然中國共產黨延續了這個思路並在“文革”爆發了一次,但他不是反叛歷史的始作俑者,他完全不應該承擔這個肇端之責。除了“文革”,執政黨在過去與現在對歷史的反叛都遠不如西化派,對西化的縱容責任也遠小於中華民國政府。中華民國時期,歷史文化的根已經被拔起來了。【注釋:所以,我對那種美化民國學術的傾向很不以為然。民國學者掀起了反古思潮,卻沒有人反思“反古邏輯”,對現代新儒家那種南轅北轍的思路也缺乏有效反思。中國共產黨對歷史文化犯的一次重大錯誤就是“文革”,除此而外,它對歷史文化的破壞,遠小於中華民國時期。當然,這並非是說清末民國時期的反古思潮主要應該歸咎於政府。在如何對待歷史文化這個問題上,學術界應該承擔主要責任。學者們應該對問題進行有效的研究,並為政府提供有效的信息。但是,由於學術研究陷入了歧路,使學者為政府提供了錯誤信息,誤導了政府決策,從而損害了歷史文化。
無論如何,我們都生活在反古思潮的包圍中——只要沒有擺脫“反古邏輯”,我們就一定生活在反古思潮的包圍中(港台也不例外,程度不同而已)。但是,我們不捨啊!我們不捨把歷史文化扔進垃圾箱啊!所以,但凡關心中華民族文化命運的人,不管他是專業人員還是業餘人員,無人不思考“歷史文化還有價值嗎”、“歷史文化還能適應現代社會嗎”、“歷史文化有什麼用”這類問題。
讀碩士期間,我就開始了突破以西解中的具體嘗試。恢復以中解中、自我解釋的能力是極其基礎的工作,無此,則無法運用歷史文化解釋生活。但是,以中解中只不過使我們能夠重新理解自己的歷史文化,並不意味著歷史文化就能對中華民族的現實生活發揮作用了,“歷史文化有什麼用”這個問題仍然可能沒有解決。通過對現代古典學的批判,讀碩期間,我已初步知道了歷史文化的真正價值之所在。《論“中國哲學”的意義困境》一文揭示了“中國哲學”不能為中華民族的生活提供意義,也從反面展露了歷史文化應該在生活中發揮作用,因為歷史文化(尤其是儒學)的主要價值本來就發生在日用人倫之中。2004年(甲申年),是明亡六甲子之年,我想就甲申史事來展露歷史文化的價值。於是,2004年11月,我寫了《正德利用厚生:從政治合法性到儒學公共性》,初步形成公共儒學進路。此文已經明確運用“思想源”、“思想共源”、“公共交往平台”、“儒學公共性”這些概念來表達歷史文化的價值及其發生方式,指出儒學的重要價值就是作為中華民族的思想共源與公共交往平台。此文是本書的先行軍。之後,我一直想更嚴格、更系統地討論歷史文化的價值,但由於要完成學位論文,只得擱下。
博士論文《王霸:正義與秩序——從春秋戰爭到普遍正義》也是圍繞“歷史文化有什麼用”這個基本問題轉的。論文證明了“己所不欲,勿施於人”可以作為普遍正義規則,而這也說明歷史文化的某些具體內容確有顛撲不破的價值。
畢業後,終於可以騰出手來專門解決“歷史文化有什麼用”這個問題了。正式寫作本書之前,我又做了許多準備工作,寫了一些與本書相關的文章,如《論文化復興對制度的依賴問題》(討論文化與制度關係)、《師夷長技、中體西用與內聖開新:近代中國應對西方的三種思路之比較》(討論使“歷史文化有什麼用”這個問題得以提出的背景即時勢變局與思想變遷之互動關係),以及由《論六家要旨》產生的五篇啟示等。須特別提及的是,司馬談《論六家要旨》給了我巨大啟示,除了《面對問題本身:問題、方法與效用——〈論六家要旨〉的啟示之一》是博士論文的一部分外,我又寫了《問題、方法與經典——〈論六家要旨〉的啟示之二》,《問題、方法與文獻——〈論六家要旨〉的啟示之三》,《問題與方法:經典體系的建立與統緒——〈論六家要旨〉的啟示之四》與《問題與方法:比較研究的可能性——〈論六家要旨〉的啟示之五》。《論六家要旨》的啟示對本書幫助極大。《論六家要旨》那寥寥幾句話,在以同樣的聲調被重複(因而也就是沉寂)了兩千多年後,終於發出了與眾不同的聲音。這聲音猶如空谷足音,居然如此簡潔、嘹亮而具有穿透力。《論六家要旨》蘊含的方法論非常直接有效地幫助我解決了“歷史文化有什麼用”這個難題,而答案竟然如此簡單明了——歷史文化以前乾什麼,現今和將來還是儘可能讓它乾什麼。其實,對於“歷史文化有什麼用”這一問題,本書的解答不過是重新肯定、展露了歷史文化的本有功能,本是最無創新可言的,但由於甲午戰爭以降各種歧出思路的紛擾,尤其是內聖開新思路的瀰漫與遮蔽,它反而成了最具創新的解答。因此,本書的解答可謂最無創新之創新。
我這些年的思考、研究,其對象都不是《論語》、《莊子》這樣的文本,而是一個問題。我所做的細節工作幾乎都是圍繞“歷史文化有什麼用”這個基本問題的,通過對各個子問題的解決,逐步逼近基本問題的解決。
有了這些蠶食式的準備工作,決戰來臨了,並順利完成了這本書。本書聚力於理論部分(上篇),而這也是本書最有價值的部分。
本書不是應時之作,但本書事實上回響了時代也回響了歷史的呼喚——因為“歷史文化有什麼用”不是某人某黨某派某集團某屆政府的特殊問題,而是近代以降整箇中華民族不可迴避的共同問題,同時,文化復興也是整箇中華民族的崇高使命。對於中華民族的子子孫孫來說,本書討論的問題是一個直接切中感情、精神與信念的問題。如果讀者一看標題,顧名思義,認為此書思接千載,古情幽幽,那么,我要說,這個感覺錯了。就個人來說,我不乏激情,但本書極少表露感情。本書儘可能避免有感情色彩的字眼與表達,儘可能區分學術語言與文學語言(尤其是理論部分)。我的思考越來越理智、冷靜,越來越注重方法的有效性。的確,方法服從於目的,但這完全不是說目的比方法更重要,而是強調方法對於實現目的的有效性。如果方法無效,則方法沒有服從於目的。懷著真誠的目的和一腔熱血而乾出來的傻事,我讀得很多,見得也很多。對於一個人來說,要關懷什么,要討厭什麼,或者說要有一個什麼目的,那還不容易?“我想上天,我想下海,我想博施濟眾,我想統一天下……”目的,想一想就有了,根本沒有難度,也不需要成本。但是,方法、方式、思路、工具、手段或途徑(統稱為方法),卻不是唾手可得、想有就有的,其獲得與實施一定有難度,一定需要成本。從嫦娥奔月這個傳說開始,人類想奔月想了幾千年,但能奔月卻只是最近幾十年的事情,而產生這個美麗傳說的中國,奔月只是剛剛才能實現的事情。從后羿射日這個傳說開始,人類就想控制氣候,但是,人類至今仍然不能有效控制氣候。博施濟眾而實現天下大同,這又是多少人的夢想,但這個夢想實現了嗎?
博施而濟眾,堯舜猶病諸,何也?就是因為沒有有效方法,無法獲得人們需要的產品。有效方法常常是難以獲得的。就中國歷史看,從文獻可考的時代開始,人類的所有基本夢想(目的或問題)在上古時代就產生了,這些基本夢想有:如何發展生產,如何使家庭幸福,如何使身體健康,如何避免戰爭,如何預測未來,如何實現天下大同,如何使人民幸福,如何延緩死亡,甚至如何才能長生不老?……後人也同樣有這些夢想,並為之奮鬥不已。但是,幾千年來,有幾個夢想真正實現了呢?夢想之所以難以實現,就是因為難以找到有效的方法。人類文明的進步,尤其是科學的進步,絕大多數是方法的進步。科學的一些基本問題沒有變,但人們在古代與現代所採取的方法卻大相逕庭。沒有近代數學作為方法,就沒有近代科學。
所以,我特別欣賞孔子的一句話:“知、仁、勇三者,天下之達德也”(《中庸》)。知(智),就是尋找有效方法的能力(方法之所指是很寬泛的)。沒有有效方法,或沒有尋找有效方法的能力,所謂仁,常常就會變成起好心做壞事;所謂勇,常常就會變成莽撞。吾所缺者,智也;故吾所用力者,智也。
正因為如此,本書儘可能埋藏感情,儘可能理智地、純知識地研究問題。也因為有這樣的想法,並有長期的準備與努力,才使得本書的論證是比較嚴格的,使得本書對現代新儒家以及現代古典學的超越是有效的,而這種超越不僅體現在答案上,更體現在論證上。
我沒有日常的“謙虛”的習慣,我只有面對問題本身的品質。搞學術不是乘公共汽車,不需要公共汽車上的那種尊老愛幼。學術必須區分高下優劣,才能進步。而學術交流要想促進學術,就必須是華山論劍式的學術爭論。學術爭論與人格尊重完全是兩碼事,但是,現今仍有許多人分不清這個問題,或者因糊塗而分不清,或者故意分不清,以致陷溺於古人所批評的“名為爭是非,而實則爭勝負”之惡習,【注釋:《四庫全書總目提要》編纂凡例第十五條:“漢唐儒者謹守師說而已。自南宋至明,凡說經講學論文皆各立門戶,大抵數名人為之主,而依草附木者囂然助之。朋黨一分,千秋吳越,漸流漸遠,並其本師之宗旨亦失其傳,而讎隙相尋,操戈不已。名為爭是非,而實則爭勝負也。人心世道之害,莫甚於斯”】因而給學術造成巨大危害。朋黨之爭、意氣之爭、尊卑之爭、利益之爭、榮辱之爭、勝負之爭等,均是這種惡習之表現。
我不“謙虛”,但我非常希望得到有效批評。誰對我的批評越尖銳、越具體、越針對,我就越佩服他,並引為諍友。學術爭論根本不需要尊老愛幼、面子和氣,以及不懂裝懂、擺臭架子的師道尊嚴,唯一需要的乃是華山論劍、唯道所適。
我從1989年開始思考“歷史文化有什麼用”這個問題,1992年明確產生解決這個問題的願望。此後,我幾乎所有的學習、思考與寫作,都是圍繞這個問題而展開的。這些年,生活頗經周折。也許因為“三十而立”這句話早已融進了中國人的文化血液,三十歲那年,死亡感總是襲來,在心底,猶如幽谷慢慢升騰起迷霧。在此之前,則被《紅樓夢》牽出的虛無感和荒涼感籠罩了許多年。現在,我克服了這種感覺,不再過多思考死亡,因為理智告訴我一個簡單得不能再簡單的道理——死亡對於人來說,是不變數,早遲一點而已,但是,活著、生活,卻是變數。誠然,人固有死,荒冢草沒,但這恰恰告訴我們:根本不需要改變死亡,需要改變的乃是活著,努力活著,好好活著——活著對於每一個人都是不一樣的。努力,不要為不可改變而人所同然的事情耗時費力,而要為可改變而可與人不同的事情努力。因立此心,勤而行之,磨而益堅,乃至我比以前活得更年輕,氣概一如這首自題的《壯歌》:“人屆中年氣未銷,東風拂柳劍斜挑。去時北雁歸南雁,胡地千山兩翼超。”
如何努力?就是尋找最有效的方法解決問題。所以,若說我現在有什麼立場或主義,那就是方法主義,即:針對問題,尋找有效的解決方法。
1989年到現在,二十年了。對於一直思考的問題,我自覺可以給出一個比較滿意的解答了。但是,未來誰能斷定?不知我的解答是否與牟宗三、馮友蘭一樣,騙了自己,也騙了無涯過客。如果將來發現自己的解答有大漏洞,我將重新予以鍛鍊,或者斷然廢棄之,絕不自欺欺人。
二十年,一彈指,疏食亦謀,肉食亦謀,終成一劍!
有志者,十年磨一劍,三十年磨一劍,畢生磨一劍!
如果要給這個自序加一個總標題,那就是——磨劍!
2009年10月1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