敗壞了哈德萊堡的人

《敗壞了哈德萊堡的人》是馬克.吐溫最著名的短篇小說之一。哈德萊堡以“整個地區最誠實清白的小鎮”而享譽四方。一天一個陌生人在愛德華.理查茲家丟下價值4萬美元的黃金,以答謝給他出主意使他致富的恩人。後來全城竟冒出許多人自稱就是那個“恩人”,而且他們都是城裡的知名人士,結果一個個成了被嘲弄的對象。

基本信息

作者簡介

馬克·吐溫(Mark Twain,1835-1910),原名塞繆爾·朗荷恩·克列門斯,生於密蘇里州一地方法官家庭,收入微薄,生活困苦。上學時就乾各種雜活,十二歲時父親去世,開始了獨立的勞動生活,先後當過印刷所學徒、送報人、排字工人、水手、舵手和記者等。成為職業作家後,積極參加社會活動,尤其是反帝鬥爭。
他是美國批判現實主義文學的奠基人,世界著名的短篇小說大師。他經歷了美國從“自由”資本主義到帝國主義的發展過程,其思想和創作也表現為從輕快調笑到辛辣諷刺再到悲觀厭世的發展階段。他的早期創作,如短篇小說《競選州長》(1870)、《哥爾斯密的朋友再度出洋》(1870)等,以幽默、詼諧的筆法嘲笑美國“民主選舉”的荒謬和“民主天堂”的本質。中期作品,如長篇小說《鍍金時代》(1874,與華納合寫)、代表作長篇小說《哈克貝里·費恩歷險記》(1886)及《傻瓜威爾遜》(1893)等,則以深沉、辛辣的筆調諷刺和揭露像瘟疫般盛行於美國的投機、拜金狂熱,及暗無天日的社會現實與慘無人道的種族歧視。

全文

主要內容文章

這件事已經過去多年了。當時哈德萊堡是四里八鄉最誠實、最正直的一個鎮子。它把這種從沒有污點的名望一直保持了三輩兒,並且以此為榮,把這種名望看得重於它擁有的其他一切。這種自豪感是如此強烈,保持這種榮譽的願望是如此迫切,以至於鎮子裡的嬰兒在搖籃里就開始接受誠實信念的薰陶,而且,這一類的教誨還要作為主要內容,在以後對他們進行教育時貫穿始終。另外,在整個發育期里,青年人要與一切誘惑徹底隔絕,這樣,他們的誠實就能夠利用一點一滴的機會變得堅定而牢固,成為他們的主心骨。鄰近的那些鎮子都嫉妒這種至高無上的榮耀,他們表面上對哈德萊堡人以誠實為榮冷嘲熱諷,說那是虛榮心作怪;然而,他們也不得不承認哈德萊堡的的確確是一個腐蝕不了的鎮子;再追問下去,他們還會承認:一個想離家出外找一個好工作的青年人,如果他是從哈德萊堡出去的,那么,他除了自己老家的牌子以外,就用不著帶什麼推薦信了。
然而,日久天長,哈德萊堡因為得罪一位過路的外地人終於倒了霉——這件事他們也許出於無心,肯定也沒有在意,因為哈德萊堡功德圓滿,所以,無論是外鄉人的閒言碎語,還是高談闊論,哈德萊堡人都無須在意。可話又說了回來,早知此人是個愛記仇、不好惹的傢伙,當初對他破破例不就萬事大吉了嗎?整整一年的功夫,那人無論走到哪兒,肚子裡總憋著在哈德萊堡受的委屈,只要一有空閒,就挖空心思地琢磨怎么能報復一下,讓自己心裡舒坦。他想了好多好多的主意,這些主意全都不錯,可沒有一個十全十美的;要害之處在於:這些主意只能一個一個地傷害好多人,而他想要的卻是能把全鎮一網打盡的辦法,不能有一條未受傷害的漏網之魚。最後他靈機一動,想到了一個主意,這主意剛冒出來,他的腦海中就被幸災樂禍的光芒照得通明透亮。他馬上開始擬定一項實施方案,還自言自語地說:“就這么辦——我要把那個鎮子拉下水!”
六個月之後,他坐著一輛輕便馬車再次來到哈德萊堡,約摸晚上十點鐘左右,馬車停在了銀行老出納員的大門外。他從馬車上搬下一隻口袋,扛著它跌跌撞撞地穿過院子,敲了敲門。一個女人的聲音說了聲“請進”,他就進去了。他把那隻口袋放在客廳里火爐的後面,客客氣氣地向正在燈下坐著看《教友導報》的老太太說:“您只管坐著好了,太太,我不打擾您。好了——現在這東西藏得嚴嚴實實;誰想知道它在哪兒可不容易了。太太,我見見您先生嗎?”
“不成,他上布里克斯頓了,也許過半夜才能回來。”
“很好,太太,這不要緊。我只不過是想讓您先生照管一下這隻口袋,如果他找到了物主,就轉交給他。我是外地人,您先生不認識我;今天夜裡我是特意路經這個鎮子,了卻我擱了好久的一樁心事。現在事情已經辦妥,我可以走了,我很高興,還稍稍有點兒得意,以後你們再也不會見到我了。口袋上別著一張字條,上面把所有的事都說清楚了。晚安,太太。”
這位老太太害怕這個神出鬼沒的大個子外地人,見他走了心裡才踏實。不過她的好奇心被引逗了起來,就直奔口袋而去,取下了那張字條。上面開頭的話是:請予公布;或者用私訪的辦法找到物主——只要能找到物主,無論哪一種辦法皆可。這個口袋裡裝的是金幣,重一百六十磅零四盎司——“老天,門沒鎖呀!” 理查茲太太哆哆嗦嗦地撲過去把門鎖上,然後把窗簾放下來,戰戰兢兢地站在那兒,提心弔膽,思量還有什麼辦法能讓自己和那一口袋錢更保險一點兒。
她豎起耳朵聽聽有沒有賊,過了一會兒,她抵擋不住好奇心,又回到燈下,看完了那張紙上的話:
我是個外國人,馬上就要回本國去,在那裡常住。我在貴國旗下逗留了很長時間,多蒙貴國關照,不勝感謝;對於貴國的一位公民——一位哈德萊堡的公民——我更想格外致以謝意,因為一兩年前他有大恩於我。事實上,那是兩樁恩德。容我細說端詳。我曾經是個賭徒。我的意思是,我過去是個賭徒。一個輸得精光的賭徒。那天夜裡我來到這個鎮子的時候,腹內空空,身無分文。我向人求告——是在黑影里,我不好意思在亮處乞討。我求對人了。他給了我二十塊錢——也可以說,他給了我一條命,我當時就是這么想的。他還給了我財運;因為我靠那筆錢在賭場裡發了大財。還有最後一條:當時他對我說過的一句話我記在心上,直到如今。這句話最後讓我口服心服;因為口服心服,我才良心發現,再也不賭了。現在我並不知道他是誰,可是我要找到他,讓他得到這筆錢,至於他是把錢給人,扔掉,還是自己留著,全都由他。這只不過是我知恩圖報的方式罷了。假士。我可以在此地逗留,我本來會自己去找他;不過沒有關係。一定能找到他的。這是個誠實的鎮子,腐蝕不了的鎮子,我知道我可以信任它,不用擔心。憑那位先生當年對我說的那句話,就可以確定哪一位是我的恩人;我相信他一定還記得那句話。現在我有這樣一個辦法:假如您願意進行私訪,悉聽尊便。把這張紙上寫的話告訴每一個可能是那位先生的人,假如他回答說,“我就是那個人;我當初說過怎樣的一句話,”就請核實一下——也就是說:打開口袋,您能在口袋裡找到一個裝著那句話的密封信袋。如果那位候選人所說的話與此相符,那就把這筆錢交給他,不用再問下去了,因為他無疑就是那位先生。 如果您願意公開尋訪,就請把這番話發表在本地報紙上——再加上如下說明,即:從當日起三十天內,請申領人於(星期五)晚八時光臨鎮公所,將他當初所說的話密封交給(如果他肯費心料理的話)伯傑斯牧師;請伯傑斯先生屆時到場,把錢袋上的封條去掉,打開錢袋,看與袋內的話是否相符;如果相符,就請將這筆錢連同我的衷心謝意一起,交給我的這位已經確認身份的恩人。
理查茲太太坐下來,先是激動得顫顫巍巍,很快又陷入了沉思——她的思路如下:“這可真是件蹊蹺事兒!……那個好心人蜻蜓點水施捨了幾個小錢,瞧這份回報!……這件好事要是我丈夫乾的就好了!——因為我們太窮了,這么老了,還這么窮!……”這時她嘆了一口氣——“可這並不是我的愛德華乾的;不是,給外地人二十塊錢的不是他。這可真不巧,真的;現在我明白了……”這時她打了個冷戰——“不過,這是賭徒的錢哪!是不清不白得來的:這種錢咱們可不能拿,連沾都不能沾。我可要離它遠遠的;這錢一看就贓兮兮的。”她換了把遠一點的椅子坐下來——“我盼著愛德華回來,把這錢拿到銀行去;說不定什麼時候小偷就會來;一個人在這兒守著它真難熬啊。”
十一點鐘的時候,理查茲先生回來了,他妻子迎頭就說:“你可回來了!”他卻說:“我太累了——累得要死;過窮日子可真不容易,到了這個歲數還要出這種苦差。就為那點兒薪水,熬來熬去熬不出頭,……給人家當奴才;可人家趿拉著拖鞋在家裡坐著,有的是錢,真舒坦哪。”
“為了你,我有多難過呀,愛德華,這你都知道;不過,你得想開點兒:咱們的日子總算還過得去;咱們的名聲也不錯……”
“是呀,瑪麗,這比什麼都要緊哪。我剛才說的話你別放在心上——我就是一陣兒想不開,算不了什麼。親親我——好了,什麼事也沒了,我也不再發牢騷了。你弄什麼東西來了?口袋裡有什麼?”
於是,他妻子把那個天大的秘密告訴了他。一陣天旋地轉之後,他說:“一百六十磅重?唉,瑪麗,那得有四塊錢哪,想想—大筆財產啊!咱們鎮子上有這么多財產的人過不了十個。給我看看那張紙。”
他把那張字條掃了一遍,說:“這可是出了奇了!嘿,簡直就像小說一樣;和書上那些沒影的事一樣,平常誰見過這樣的事呀。”這時他激動起來,神采奕奕,興高采烈。他打著哈哈彈彈老太婆的臉蛋兒,說:“嗨,咱們發財了,瑪麗,發財了。咱們只要把這些錢埋起來;把這張紙一燒就行了。要是那個賭徒再來打聽,咱們只要愛理不理地瞪著他,說:‘你說什麼胡話呀?我們從來沒聽說過你,也沒聽說過你那條什麼金子口袋。’那時候,他就傻了眼,還有——”
“還有,你就順嘴說笑話吧,那一袋子錢可還堆在這兒哪,眼看就要到賊出門的時候了。”
“你說得對。好吧,那咱們怎么辦呢——私訪?不行,不能這么辦:那可就把這篇小說糟蹋啦。還是挑明了好。想想看,這件事得鬧出多大的動靜來!還不讓別的鎮子全都嫉妒死。在這種事情上,除了哈德萊堡,一個外鄉人還能信得過誰呀,這一點他們心裡都有數。這不是給咱們鎮子金榜題名嗎。我現在就得到報館的印刷廠去,要不然就來不及了。”
“慢著——慢著——別把我一個人留在這兒守著它呀,愛德華!”
可是他已經走了。不過只走了一小會兒。在離家不遠的地方,他就遇見了報館的主筆兼老闆。理查茲把那篇文字交給他說:“我有一篇好東西給你,考克斯——登出來吧。”
“可能太晚了,理查茲先生,不過我看一看吧。”
回到家裡,他和妻子坐下來又把這件迷人的蹊蹺事談論了一遍;兩個人一絲睡意都沒有。第一個問題是,那位給過外鄉人二十塊錢的公民會是誰呢?這個問題似乎很簡單;夫妻倆不約而同地說了出來:“巴克利·古德森。”
“不錯,”理查茲說,“這樣的事他幹得出來,這也正是他的作派,像他這樣的人鎮子裡再也挑不出第二個了。”
“誰都會這么說,愛德華——不管當眾怎么樣,背後誰都會這么說。到如今有六個月了吧,咱們鎮子又變成原來那個老樣子啦——誠實,小心眼,老子天下第一,還老虎屁股摸不得。”
“他向來都是這么說的,一直說到咽氣的那一天——還一點兒都不避人。”
“是呀,就為了這個,他才遭人恨。”
“嗨,就是,不過他倒不在乎。叫我說,除了伯傑斯牧師,在咱們這些人當中,最遭人恨的就是他了。”
“可伯傑斯遭人恨是活該呀——在這塊地方,他再也別想有人聽他布道了。雖說這鎮子也沒什麼出息,可人們對他總還是心裡有數的。愛德華,這個外鄉人指名讓伯傑斯發這筆錢,這件事看起來是不是有點怪呀?”
“哎,對——是有點怪。那是——那是——”
“哪來的這么多‘那是’呀?換了你會挑他嗎?”
“瑪麗,說不定那個外鄉人比這鎮子上的人更了解他哪。”
“這話說得再多,也幫不了伯傑斯的忙!”丈夫似乎左右為難,不知說什麼好;妻子直瞪瞪地盯住他,等著他答話。理查茲後來猶猶豫豫地開口了,好像明知道他的話要受到質疑:“瑪麗,伯傑斯不是個壞人呀。”
他妻子自然是吃了一驚。“胡說!”她叫了起來,“他不是個壞人。這我明白。他人緣不好,都是因為那一件事——就是鬧得沸沸揚揚的那一件事。”
“那‘一件事’,太對啦!就那‘一件事”還不夠大么?”
“夠大了。夠大了。只不過那件事不是他的錯啊。”
“你說什麼!不是他的錯!誰都知道,就是他作的孽!”
“瑪麗,你聽我的——他是清白的。”
我沒法相信,我不信。你是怎么知道的?”
“這是不打自招。我沒臉說,可是我非得說出來不可。只有我一個人知道他清白。我本來能夠救他,可是——可是——唉,你知道那時候全鎮子上的人一邊倒——我哪有勇氣說出來呀。一說出來大家就都衝著我來了。我也覺得那樣做不夠意思,太不夠意思了,可是我不敢哪;我沒有勇氣和眾人對著幹。”
瑪麗一副心煩意亂的樣子,一聲不吭。過了一會兒,她吞吞吐吐地說:“我——我想你就是——就是——也沒有什麼用處。人可不能——呃——大傢伙的看法——不能不那么小心——那么——”這條路不大好走,她繞不出來了;可是,稍停一會兒,她又開了腔。“要說這件事是不大合適,可是——嗨,咱們頂不住呀,愛德華——真是頂不住啊。哎,無論如何,我也不願讓你說出來!”
“瑪麗,假如說出來,不知會有多少人不拿正眼看咱們;那樣一來——那樣一來——”
“現在我擔心的是他怎么看咱們,愛德華。”
“他?他可沒想過我當初能夠救他。”
“啊,”妻子鬆了一口氣,嚷嚷著,“這樣我就高興了。只要他當初不知道你能夠救他,他——他——呃,這件事就好辦多了。唉,我原本就該想到他不知道,雖然咱們不大搭理他,可他老是想跟咱們套近乎。別人拿這件事挖苦我可不止一次了。像威爾遜兩口子,威爾科克斯兩口子,還有哈克內斯兩口子,他們都話裡有話地尋開心,明知道我面子上過不去,非要說‘你們的朋友伯傑斯’如何如何。我可不想讓他一個勁兒纏著咱們;我不明白他為什麼不撒手呢。”
“他為什麼這樣做我明白。這可又是不打自招了。那件事剛鬧出來,正在沸沸揚揚的時候,鎮上打算讓他‘爬竿’。我被良心折磨得簡直受不了,偷偷去給他通風報信,他就離開鎮子,到外地避風去了,直躲到沒事兒了才回來。”
“愛德華!當時鎮上要是查出來——”
“別說了!直到現在我一想起來還害怕呢。那件事剛做完我就後悔了;所以我都沒敢跟你說,就怕你臉上掛不住,被別人看出來。那天晚上,我心裡嘀咕,一夜都沒有合眼。可是過了幾天,一看誰也沒有懷疑,從那以後我又覺得幹了那么一件事挺高興。到現在我還高興呢,瑪麗——別提有多高興了。”
“現在我也高興啊,那樣對待他也太可怕了。是呀,我挺高興;你知道,你這樣做才算對得起他。可是,愛德華,萬一這件事哪天露了餡呢?”
“不會。”
“為什麼?”
“因為誰都會以為那是古德森乾的。”
“他們一定是這么想的!”
“就是。當然啦,他也不在乎大家這么想。大家攛掇那個可憐的索斯伯里老漢找他算賬,老漢就照他們說的風風火火跑了去。古德森把老漢上上下下打量了一遍,好像要在索斯伯里身上找出一塊自己特別瞧不起的地方,然後說:‘這么說,你是調查組的,是嗎?’索斯伯里說:差不離吧。‘喔。依你說,他們是想仔仔細細地問呢,還是聽點兒簡單的就行了呢?’‘古德森先生,要是他們想仔仔細細地問,我就再來一趟;我先聽簡單的吧。’‘那太好了,你就讓他們全都見***鬼去——我覺得這夠簡單的了。索斯伯里,我再勸你幾句;你再來仔仔細細打聽的時候,帶個籃子來,把你那幾根老骨頭提回家去。’”
“古德森就是這樣;一點都沒走樣。他老是覺得他的主意比誰都強:他就這點虛榮心。”
“瑪麗,這一來就萬事大吉,把咱們給救了。那件事再也不會有人提了。”
“老天有眼,我想也不會有人提了。”
他們又興致勃勃地把話頭引回那袋神秘的金子上來。過了一會兒,他們的談話開始有了停頓——因為沉思而停頓。停頓的次數越來越多。最後理查茲竟然想呆了。他坐了半天,神情茫然地盯著地板,慢慢地,他的兩隻手開始做一些神經質的小動作,圈點著心裡的念頭,好像是有點兒著急。這時候,他妻子也犯了老毛病,一聲不吭地想心事,從神態看得出她心亂如麻,不大自在。最後,理查茲站了起來,漫無目標地在房間裡溜達,十個手指頭在頭髮里蓖過來,蓖過去,就像一個夢遊的人正做一個噩夢。後來,他好像是拿定了主意;一聲不響地戴上帽子,大步流星地出門去了。他妻子還在皺著眉頭想心事,好像沒有發覺屋裡只剩下她一個人了。她不時喃喃自語:可別把我們引到……可是——可是——我們真是太窮了,太窮了!……,可別把我們引到……啊,這礙別人的事嗎?——再說誰也不會知道……可別把我們……”她的聲音越來越小,後來只剩下嘴唇動彈。稍停,她抬頭掃了一眼,半驚半喜地說——
“他去了!可是,天哪,也許太晚了——來不及了……也許還不晚——也許還來得及。”她起身站著想,神經質地一會兒把兩手絞在一起,一會兒又鬆開。一陣輕微的顫慄掠過全身,她從乾啞的嗓子擠出了聲音:“上帝饒恕我吧——這念頭真可怕呀——可是……上帝呀,看我們成什麼樣子啦——我們都變成怪物了!”
她把燈光擰小一點,躡手躡腳地溜到那隻口袋旁跪下,用手觸摸著鼓鼓囊囊的邊邊角角,愛不釋手;年邁昏花的老眼中閃出一絲貪婪的光。她有時像靈魂出竅;有時又有一半清醒,嘟嘟囔囔地說:“我們要是能等一等就好了!——啊,只要等那么一小會兒,別那么著急就好了!”
這時候,考克斯也從辦公室回到家裡,把這件蹊蹺事原原本本地告訴了自己的妻子,迫不及待地議論了一番之後,他們猜到了已故的古德森,認為全鎮子的男人裡頭只有他才會慷慨解囊拿出二十塊錢來,用這筆不小的數目去接濟一個落難的外鄉人。後來,他們的談話停了下來,倆人默默無言地想起了心事。他們的神經越來越緊張,煩躁不安。最後妻子開口了,好像是自言自語:
“ 除了理查茲兩口子……還有咱們,誰也不知道這個秘密……沒有別人了。”
丈夫微微受到觸動,從冥思苦想中解脫出來;他眼巴巴地瞪著臉色刷白的妻子;後來。他遲遲疑疑地站起身。偷偷地膜了一眼帽子,又瞟了一眼自己的妻子——這是無聲的請示。考克斯太太三番兩次欲言又止,後來她以手封喉,點頭示意。很快,家裡只剩下她一個人在那裡自言自語了。
這時,理查茲和考克斯腳步匆匆,穿過闃無人跡的街道,迎頭走來。兩人氣喘吁吁地在印刷廠的樓梯口碰了面;夜色中,他們相互打量著對方的臉色。考克斯悄悄地問:
“除了咱們,沒人知道這件事吧?”
悄悄地回答:
“鬼都不知道——我擔保,鬼都不知道!”
“要是還來得及——”
兩個人上了樓梯;就在這時候,一個小伙子趕了上來,考克斯問道:
“是你嗎,約翰尼?”
“是,先生。”
“你先不用發早班郵件——什麼郵件都別發;等著,到時候我告訴你。”
“已經發走了,先生。”
“發走了?”話音里包含著難以言傳的失望。
“是,先生。從今天起到布里克斯頓以遠所有城鎮的火車都改點了,先生——報紙要比往常早發二十分鐘。我只好緊趕慢趕;要是再晚兩分鐘就——”
倆人沒聽他說完,就掉過頭去慢慢走開了。大約有十分鐘,兩個人都沒有出聲;後來考克斯氣哼哼地說:“你究竟趕個什麼勁呀,我真不明白。”
畢恭畢敬地回答:
“我現在明白了,你看,也不知道是怎么搞的,我老是不動腦子,想吃後悔藥也來不及。不過下一次——”
“下一次個屁!一千年也不會有下一次了。”
這對朋友沒道晚安就各奔東西;各自拖著兩條腿走回家去,就像霜打了一樣。回到家,他們的妻子都一躍而起,迫不及待地問“怎么樣?”——她們用眼睛就得出了答案,不等聽一字半句,自己先垂頭喪氣一屁股坐了下去。兩家都發生了激烈的爭論——這可是新鮮事;從前兩口子也拌嘴,可是都不激烈,也沒有撕破過臉面。今天夜裡兩家的口角就好像是一個師傅教出來的。理查茲太太說:
“愛德華,要是你等一等——要是你停下來琢磨琢磨呢;可是你不,你非要直奔報館的印刷廠,把這件事嚷嚷出去,讓天下的人都知道。”
“那上面是說了要發表呀。”
“說了又怎么樣;那上面還說可以私訪呢,只要你願意才算數。現在可好——我沒說錯吧?”
“嗨,沒錯——沒錯,真是那么說的;不過,我一想這件事會鬧得沸沸揚揚,一想到一個外鄉人這么信得過哈德萊堡,這是多大的臉面——”
“啊,當然啦,這些我都明白;可是只要你等一等,仔細想想,不就能想起來已經找不到應該得這筆錢的人了嗎。他已經進了棺材,也沒有留下一男半女,連親戚也沒有;這么一來,這筆錢要是歸了哪個急等用錢的人,對誰都沒有妨礙呀,再說——再說——”
她說不下去,哭了起來。她丈夫本來是想找幾句寬心話,可脫口而出的卻是這么幾句:
“可是,瑪麗,別管怎么說,這樣做肯定是最好的辦法——肯定是;咱們心裡有數。再說,咱們別忘了,這也是命啊——”
“命!嗬,一個人要是於了蠢事想找個藉口,就說‘什麼都是命啊!’要說命,這筆錢特地來到咱們家,不也是命嗎?老天爺已經安排好的事,你非要插一槓子——誰給你這種權力啦?這叫瞎折騰,就是這么回事——敬酒不吃吃罰酒,你就別再裝老實人、裝規矩人啦——”
“可是,瑪麗,你也知道咱們從小到大受的是什麼教育,把咱們教的只要是老實事,想也不想就馬上去做,全鎮子上的人都是這樣,這都變成咱們的第二天性——”
“噢,我知道,我知道——沒完沒了的教育、教育、教育,教人要誠實——從搖籃里就開始教,拿誠實當擋箭牌,抵制一切誘惑,所以這誠實全是假的,誘惑一來,就全都泡湯了,今天晚上咱們可都看見了。老天在上,我對自己這種僵成了石頭、想打都打不爛的誠實從來沒有一絲一毫的懷疑,直到今天——今天,第一次真正的大誘惑一來,我就——愛德華,我相信全鎮子的誠實都變味了,就像我一樣;也像你一樣,都變味了。這個鎮子卑鄙,冷酷、吝嗇,除了吹牛、擺架子的誠實,這個鎮子連一點兒德行都沒有了;我敢發誓,我確實相信,有朝一日這份誠實在要命的誘惑腳底下栽了跟頭,它的鼎鼎大名會像紙糊的房子一樣變成碎片。好,這一回我可是徹底坦白了,心裡也好受了。我是個騙子,活了一輩子,騙了一輩子,自己還不知道。以後誰也別再說我誠實——我可受不了。”
“我——哎,瑪麗,我心裡想的和你一模一樣,我真是這么想的。這好像有點怪,太怪了。過去我從來不敢相信會是這樣——從來不信。”
隨後是一陣長時間的沉默;夫妻倆都陷入了沉思。最後妻子抬起頭來說:
我知道你在想什麼,愛德華。”
理查茲一臉被人抓住了把柄的窘態。
“如實說出來真沒臉見人,瑪麗,可是——”
“沒事,愛德華,我現在跟你想到一起去了。”
“我真盼著能想到一起去。你說吧。”
“你想的是,如果有人猜得出古德森對那個外鄉人說過什麼話就好了。”
“一點沒錯。我覺得這是罪過,沒臉見人。你呢?”
“我是過來人了。咱們在這兒搭個床吧;咱們得好好守著,守到明天早上銀行金庫開門,收了這隻口袋……天哪,天哪——咱們要是沒走錯那步棋,該有多好!”
搭好了床,瑪麗說:
“芝麻開門——那句話到底是怎么說的?我真想知道那句話是怎么說的?好吧,來;咱們該上床了。”
“睡覺?”
“不;想。”
“好吧,想。”
這時候,考克斯夫婦也打完了嘴仗,言歸於好,他們上了床——想來想去,輾轉反側,煩躁不安,思量古德森究竟對那個走投無路的流浪漢說了一句什麼話;那真是金口玉言哪,一句話就值四萬塊,還是現款。
鎮子上的電報所那天晚上關門比平日晚,原因如下:考克斯報館裡的編輯主任是美聯社的地方通訊員。他這個通訊員簡直是掛名的,因為他一年發的稿子被社裡採用超不過四次,多不過三十個字。可這一次不同。他把捕捉到的線索電告之後,馬上就接到了回電:
將原委報來——點滴勿漏——一千二百字。
約的是一篇大稿子呀!編輯主任如約交了稿;於是,他成了全美國最風光的人。第二天吃早飯的時候,所有的美國人都在念叨“拒腐蝕的哈德萊堡”,從蒙特婁到墨西哥灣,從阿拉斯加的冰天雪地到佛羅里達的柑桔園;千百萬人都在談論那個外鄉人和他的錢袋子,都操心能不能找到那位應得這筆錢的人,都盼著快快看到這件事的後續報導——越快越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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