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今年回到家鄉去,有一天偶然問我的侄子:“你讀過魯迅先生的文章么?"他的答覆,太使我出乎意料之外。他說: “我們的國文教員說,魯迅的思想很不純正,你們萬萬不要看他做的東西,所以我沒有看。"嗚呼哀哉!中國人全都思想純正像那位國文教員,也許不會“迎頭趕上”這個危亡大禍了罷! 魯迅先生的思想,究竟是否純正,我哪敢知道。不過,他始終是個道德高尚的學者,從我認識他起,一直到現在,沒有一件事,或目見,或耳聞,可以引起我的懷疑的。民國初年, 他在教育部做僉事,單身住在北京南半截胡同山會邑館槐樹院(好像長班叫做槐樹院,記不清了)。暑假期中,吃罷晚飯,我同一位表弟許君,照例散步到槐樹院去。我們走到的時候,他也照例正在書桌上吃晚飯。一小桶飯,一碗自己?的肉,一碗湯,好像從不改換菜蔬似的。他對金石學興趣濃厚,所談的無非碑帖之類,我們年輕,聽了等於不聽。天快黑了,我們就告辭回去。一個暑假,幾乎天天如此,很少見他出門去應酬,也從沒有聽說他有打牌逛胡同那些官僚該做的行事。 《新青年》時代過了,接著是《語絲》《現代評論》爭霸時期。我那時候受老師宿儒的影響,想把漢學的訓詁考據和宋學的性命義理融成一片,希望做個溝通漢宋的學者,對那些新思潮,認為沒有多大道理。因此,心理上同當時所謂新人物疏遠起來。但是經過頗長時期以後,我覺得老師宿儒,雖然學問方面有可以佩服的地方,行為卻不必看與議論符合。我不便也不願舉出實例,總之,凡是口頭上說些道德倫常或裝扮得儼然道貌,望之肅然的人,細細查究一番,十之十被我發現人慾橫流,出人意外的不道德行為。於是我灰心了,所謂滿口道德仁義的老師宿儒,止是披一身嚇人的道袍而已,肌肉上未免汗垢累積,到澡堂子好好洗刷一番才成。我重新想起新人物中至少像魯迅先生的言行一致怎樣也找不出使人懷疑的地方來。怪不得他有資格奮筆教訓人。我對被教訓者的同情心,不由得移到教訓者方面了。 他到北平的最後一次,是因為周老太太病重,想見一面被人認為思想不純正而老太太認為孝順的兒子。她那被人認為純正而又是著名文學家的別一兒子,住在止隔兩三條小街的地方,即使老太太病重,依然保守舊例,從不來往的。魯迅先生冒然到北平,大家都暗中替他捏把汗。青年們以及新聞記者聽說他來了,搶著去見他,白塔寺旁一條小胡同,登時熱鬧起來。有一次,某先生請他在私宅吃晚飯,飯後客散,某先生的小公子很驚異的問道,我老想魯迅一定是個高大的大個子,原來是這樣難看的老頭兒。某先生大笑。第二天告訴魯迅先生, 也不禁呵呵大笑了。他在各學校幾次公開講演以後,覺得住下去總有些不很妥當,老太太的病也好得差不多,他趕快回上海去。後來他常常想回到北平居住,總是吃了思想不純正的虧, 沒有達到目的。 我從那一次見了幾面以後,更覺得世上對他思想不純正的批評,實在懷疑。他並沒史的人只感到魯迅先生太忠厚了,太可憐了,除了死,的確沒有別的路可走。現在他已經死去一年,希望那位國文教員依照前清皇帝的辦法,臣子死後,照例頒布一道恩詔說“姑念該人現已引故, 其生前一切處分,著加恩免與議處,以示朝廷寬大之德意。欽此”。嗚呼哀哉,前清專制皇帝與現代國文教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