拜訪范進
張鄉紳的出場是去拜訪中舉後的新舉人范進,“范進迎了出去,只見那張鄉紳下了轎進來,頭戴紗帽,身穿葵花色圓領,金帶、皂靴。他是舉人出身,做過一任知縣的,別號靜齋,同范進讓了進來,到堂屋內平磕了頭,分賓主坐下”。 張鄉紳是很工於心計的,他明白官員和官員之間打交道是最好不過的了(同一階層的好說話,而官員這個身份的人特會打交道,當然,這個也是他的擅長,畢竟曾是一任知縣),現在他已經不是一個朝廷官員了,但范進即將會是。“頭戴紗帽,身穿葵花色圓領,金帶、皂靴”,儼然一副官人的打扮,張鄉紳如此一番,用相似但又稍高一層的身份前往拜訪(“舉人”加“曾任知縣”),既有利於強調自己的地位(我也曾是一任知縣,雖然已經離任,地位還是有的,你最好和我好好相處),又有利於增加和新舉人的感情(好比“老鄉見老鄉,兩眼淚汪汪”),更有利於提高新舉人的地位(連官員都來拜訪了,還能不高?),這位新舉人必然感激於心,日後自有自己好處。
畢竟在官場“鍛鍊”過,張鄉紳做事很懂得分寸,懂得對什麼人使用什麼樣的禮數。范進是新舉人,而自己也是舉人出身,雖說自己曾是一任知縣,但畢竟現在不是了,與那些平頭百姓相比,自己自然是尊貴之軀,可與現任官員相比,自己就是“虎落平陽”了,再說,或許眼前這位新舉人就是另一個知縣,也許不是,但官場之事哪有個定數?必須先打下個好基礎,同他“平磕了頭”,既是“磕了頭”,做足禮數,給夠了新舉人面子,而“平磕的”,不是“下跪的”,又保持了自己的身份,一舉兩得。
當然,只有動作是不夠的,必須負之於言語,這一點尤為重要,官場之上,誰不愛聽好話?這還得自己先主動開口,畢竟先前沒來拜訪過,這是自己的不周到(也怪不得他啊,誰會想得到范進會中個舉人呢?),於是“先攀談”道:“世先生同在桑梓,一向有失親近。”,一句話,既是恭維(前任知縣叫你先生,夠給面子的了),又是親熱(叫一聲“先生”就夠了,非得在前加上個“世”字,巴不得趕快告訴對方八輩子前的關係,還不是為了拉攏?),更是為自己開脫(畢竟,“一向有失親近”還是事實)。當然,范進也不是傻的,就算沒做過官也考了半輩子的科舉,懂得這官場的暗語,知道自己的前程還是一片渺茫,即使有幸高官厚祿,官場上最好不要得罪人,也就少不得虔敬回應一番:“晚生久仰老先生,只是無緣,不曾拜會。”(張鄉紳開口自責“有失親近”,范進立馬把責任歸於自己“不曾拜會”,把“有失親近”的責任主動承擔了過來,解除了對方的心理負荷。)張鄉紳一聽,這范進還是很好拉攏的,那就沒什麼可擔心的了,迫不及待地把雙方八輩子前的關係說了出來:“適才看見題名錄,貴房師高要縣湯公,就是先祖的門生,我和你是親切的世弟兄。”為了自己的利益,真的的是祖宗十八代也可以拉出來利用一番,不知道張鄉紳在千方百計找關係的時候,是不是把族譜都翻了個稀爛。“我和你是親切的世弟兄”,強調了“我”是“弟”,“你”是“兄”,著實恭維了新舉人一番,可又沒有壓低自己身份(你房師是我“先祖的門生”),“ 親切的世弟兄”,又拉近了雙方的關係,一箭三雕,一舉兩得,堪稱奇絕。(范進呢,也就借著對方的話語順勢恭維道“卻幸得出老先生門下,可為欣喜”)。
“張鄉紳四面將眼睛望了一望,說道:‘世先生果是清貧。’隨在跟的家人手裡拿過一封銀子來,說道:‘弟卻也無以為敬,謹具賀儀五十兩,世先生權且收著。這華居其實住不得,將來當事拜往,俱不甚便。弟有空房一所,就在東門大街上,三進三間,雖不軒敞,也還乾淨,就送與世先生;搬到那裡去住,早晚也好請教些。’”“將眼睛望了一望”,而不是“細細打量一番”,顯盡了他的虛偽,“果是”表明,其實張鄉紳一早就把范進的底細打探清楚了,心底早就對這位新舉人的貧窮有個譜兒。但他是很注意用詞的,“貧窮”、“窮苦”極為不雅,“清貧”就變為一個褒義詞了,說者有心,聽者樂意,可見,這張鄉紳也不是胸無點墨的,知識淵博,好話說盡,也難怪能考取一番“舉人”。“弟卻也無以為敬,謹具賀儀五十兩”,禮數做得可謂足夠,也實在卑恭。“權且收著”,又強調了自己以後還會送的,可表面聽起來只是一番淡淡的恭詞,不至於招人誹語。范進的家貧四壁實在讓張鄉紳竊喜(有機會巴結),但可不能如此形容舉人的家,“華居”二字就合事宜了。有機會巴結一番,可也不能隨隨便便就送的,必須找個合理的藉口,而最好的藉口摸過於公事需要了,“將來當事拜往,俱不甚便”、“ 早晚也好請教些”,如此冠冕堂皇的理由,范進也推辭不得了(當然,范進心裡喜歡的要命)。當然,表面上還不得不推辭一番的。這是官場上經久不衰的規矩)。“范進再三推辭,張鄉紳急了,道:“你我年誼世好,就如至親骨肉一般;若要如此,就是見外了。””眼看著對方不領情面(畢竟范進還沒有當過官,張鄉紳實在擔心他沒有經驗,真的就推辭了),希望落空,不“急”才怪,為了讓對方收下自己的一番人情,語氣少不得硬一些。聽起來卻又是如此一番好話,讓人拒絕不得,范進也就拒絕不了了。
在這裡,吳敬梓用了極為深刻的對比與諷刺藝術,范進中舉之前,張鄉紳眼裡根本就沒有“范進”這兩個字,范進中舉後,其就成了親切的“世兄弟”了,著實讓人啼笑皆非,酸痛交加。張鄉紳就是一代官員的代表,他身為舉人,曾任的知縣,一代富有的鄉紳,身份自然高貴,卻對一個同樣是舉人,還未曾任職過的范進如此諂媚,做得卻又如此輕鬆自然,可見他以及其他官員在官場上的諂媚之風之盛,對范進已是如此,對待更高階層的官員,又會是怎樣的一番恭維呢?
小說原文
正待坐下,早看見一個體面的管家,手裡拿著一個大紅全帖,飛跑了進來:“張老爺來拜新中的范老爺。”說畢,轎子已是到了門口。胡屠戶忙躲進女兒房裡,不敢出來。鄰居各自散了。
范進迎了出去,只見那張鄉紳下了轎進來,頭戴紗帽,身穿葵花色圓領,金帶、皂靴。他是舉人出身,做過一任知縣的,別號靜齋,同范進讓了進來,到堂屋內平磕了頭,分賓主坐下。張鄉紳先攀談道:“世先生同在桑梓,一向有失親近。”范進道:“晚生久仰老先生,只是無緣,不曾拜會。”張鄉紳道:“適才看見題名錄,貴房師高要縣湯公,就是先祖的門生,我和你是親切的世弟兄。”范進道:“晚生僥倖,實是有愧。卻幸得出老先生門下,可為欣喜。”張鄉紳四面將眼睛望了一望,說道:“世先生果是清貧。”隨在跟的家人手裡拿過一封銀子來,說道:“弟卻也無以為敬,謹具賀儀五十兩,世先生權且收著。這華居其實住不得,將來當事拜往,俱不甚便。弟有空房一所,就在東門大街上,三進三間,雖不軒敞,也還乾淨,就送與世先生;搬到那裡去住,早晚也好請教些。”范進再三推辭,張鄉紳急了,道:“你我年誼世好,就如至親骨肉一般;若要如此,就是見外了。”范進方才把銀子收下,作揖謝了。又說了一會,打躬作別。胡屠戶直等他上了轎,才敢走出堂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