廠名做了街道名
湖南衡陽市珠暉區建湘路1號,我們尋找的又一家老工廠。
1950年4月1日,它由6家私營小廠合併而成,這些廠原集中在市內泰西門一帶,為抗戰時期從上海來的資本家所創辦。
次年6月,另外三家私營廠家併入,成立了建湘機械工程股份有限公司。
公司最初的業務是鐵工鍛件、翻砂,逐漸轉向農業機械製造。後私人股金退出,“建湘”成為地方國有企業。衡陽作為湖南第二大城市,工業基礎較好、國家政策扶持有力,企業迅速發展壯大。同一時期崛起的還有衡陽冶金機械廠、衡陽探礦機械廠等。
1958年,建湘職工由最初的50餘人增至1000多人,廠址遷至現在的地方,地名蟠龍山,又稱老虎山,緊鄰衡陽火車站東北面。
衡陽建湘柴油機廠為省“二五”發展規劃湖南農機製造中心之一,建國後很長一段時間居於省內農機行業龍頭地位。興盛時期,職工逾4000人。在國內,和“常柴”、“玉柴”等著名柴油機廠齊名。
1990年代中期,企業由盛轉衰。2004年,被列入國家政策性破產項目名單。
如今,廠址所在的街道名即廠名,但街上熙熙攘攘的人群,已無法讓人把它和旁邊的工廠聯繫到一起。而時光往上溯十年,這裡的繁華、落寞,與這個叫建湘柴油機廠的企業息息相關。
衡陽“建湘”:喧聲漸息
2006年9月3日,鑄造車間配電房,幾名工人在此休息片刻。他們的裝扮依舊,但身份已改變。建國後,建湘柴油機廠很長一段時間居於省內農機行業龍頭地位。2004年2月,衡陽建湘柴油機廠被國家列入政策性破產項目名單。目前工廠的部分車間廠房租給外界使用,“大部分工人是建湘原班人馬”,昔日“建湘”名存實亡。
1.頗具傳奇色彩的“紅色資本家”
在眾多建湘老職工口中,張曰琳是一個傳奇式的關鍵人物。張即後來併入的三家私營廠老闆之一。如今關於他的事情只能從他人口中轉述。
74歲的老職工胡太明介紹,張曰琳搞機械維修出身,1952年到河裡打水時,看到一台報廢的煤氣機,叫了包括胡在內的幾個人抬回家去。經過連夜研究,繪圖紙、統計數據,修正改造,3個月後試製成功了第一台煤氣機。
當時正值天旱,張等人在河邊試用成功,水管里冒出很大一股水,引起周圍人的驚嘆。事後衡陽當地報紙做了大幅報導,“《湖南日報》、《人民日報》都刊登了”,當年生產了60台。
第二年,張曰琳從上海買回來一台290型老式柴油機,拆裝、畫圖紙,如法炮製,不久又試製成功。
易澤登是建廠之初的58個人之一,談起張來言語間充滿敬佩。1949年11月,16歲的易進入資本家羅海元的鐵工廠做事,拉風機、打鐵,後轉入岳南人民機械廠。張曰琳在泰西門的琳記機器廠就在羅海元廠的隔壁,從那時起易就見識了這位“紅色資本家”。
此後數十年間,張在人們的印象中是那種“威望高,很容易接近民眾”的領導者,擔任過主管技術的副廠長,“文ge”之前,廠長書記換了又換,他的位置卻雷打不動。一個在工人中間流傳頗廣的細節是,如果總裝車間的產品出了什麼問題,張只要在廠房百米外一站,便能聽出究竟來。
據稱,張很少坐辦公室,大部分時間用來深入車間,和工人接觸,解決實際問題。常常在工人下班後,他還堅守崗位,“有時候比廠長的工資還高”。
胡太明回憶,張要求人嚴格,關心工人,看到工人肯學技術、提意見,特別高興。在他的影響下,全廠形成了勤學技術的風氣。
有人分析張曰琳的做法與他頭頂的“紅色資本家”帽子有關。
“文ge”期間,張的一套房子被沒收了,後住到廠里的平房,造反派抄家時,從裡面搜出金條、戒指、銀圓等物,還有一部從上海帶來的小台鑽。1983年,72歲高齡、已身為全國工商聯執行委員的張被吸收為中共預備黨員。
2.“冰棍室里的綠豆冰棍吃也吃不完”
“建湘”最初的廠房,為杉樹皮蓋的木房。1958年移建新址後,按照國家標準蓋了數棟高大的磚房,也就是今天我們看到的房子。
廠志記載,1958年8月24日,《衡陽新聞》頭版頭條發表《工業戰線上的一面紅旗——建湘機械廠》,同時配發社論。短短几年間,“建湘”成為衡陽家喻戶曉的企業。
見證者描述了當年購買建湘柴油機的火爆情形:從農村來的社員住進招待所,等待購買新出產的柴油機。甚至有了錢,還不一定買得到,有人就托廠里的熟人聯繫。
另一個現象是,衡陽市後來創辦的廠礦企業幹部都由該廠培訓。當時流傳“學技術,到建湘”的說法。早在1965年,廠里就開辦了中等專業學校,幼稚園、中國小、電大等廠辦教育很早就興起。
據說“建湘”的幼稚園當時位居“中南五省工礦企業之首”,至今我們看到的仍不算遜色。上紅油漆的木質地板,天藍色的小嬰兒床,每間教室里有風琴。親歷者稱,小朋友一日三餐,放學時洗得乾乾淨淨,臨走還有水果。值得一提的是,幼稚園的稀飯煮得特別好吃,裡面還放有肉。而人平每月只用花三四元錢。
高溫工人作業,每天午後,都有一擔一擔的豆奶送到車間去。搞突擊任務時,免費的肉包子、饅頭送到車間,上晚班的工人到食堂吃早餐不收錢,還有大盤雞蛋補貼。74歲的老工人趙雲鵬講起當年情形,一個勁地感慨。
趙形容那個時候的同事關係比親兄弟還要親。一個宿舍里的人,餐票、工資就放在床頭,不關門,財物從不會丟失,大家“覺悟高、感情深”。
每周六放映兩場露天電影,“像過節一樣”。事實上,因為當時可供放映的電影不多,差不多都是《列寧在1918》、《海上地平線》、《紅燈記》一類片子,看了一遍又一遍,場面依然火爆。看電影時,熒幕正反面都站滿了人。當瓦西里說到“麵包會有的,牛奶會有的,一切都會有的”時,觀眾情緒高漲,一起跟著高聲齊喊。
廠裡面還有冰棍室、電視室、澡堂一類場所,在那個年代可謂極高的待遇。不少職工向我們講起,冰棍室里的綠豆冰棍吃也吃不完,其中美味讓人終生難忘。澡堂分兩層,“下面洗澡上面理髮,洗完澡後理髮”,易澤登老人用沙啞的嗓音向我們講述時,眼神里流露出絲絲無奈。
3.“歷史?歷史有什麼用”
2006年9月3日上午,易澤登、胡太明兩位老職工帶我們走進工廠生活區時,我們只能從他們的講述、仿佛嶄新的橙紅色房子中觸摸過往歲月。變電廠因為欠債賣掉了,從工廠的版圖裡面劃了出去,澡堂租賃成加工廠,掛有“武裝部”、“老年之家”牌子的地方大門緊閉,原來的食堂開成一家快餐店,道路上顯示出另外一種熱鬧。
易跟我們說,每當他走在廠區道路上時,很容易想起當年開運動會,職工們繞著廠房轉圈的情形。1958年遷來時,只有3棟集體宿舍、5棟家庭宿舍,現在職工宿舍達50棟。房子越來越多,廠子越來越大,仿佛一夜之間物是人非。
參加過當時會議的一位中層幹部向我們透露,1996年5月,廠里宣布發放職工80%的工資,隨後與日俱減。2004年2月,衡陽建湘柴油機廠被國家列入政策性破產項目名單。目前工廠的部分車間廠房租給外界使用,“大部分工人是建湘原班人馬”,昔日“建湘”名存實亡。
廠房間道路兩邊的樟樹、白玉蘭仍在,只是周圍長滿高高的雜草。易向我們強調,從前絕不允許廠房外面出現這么高的草。因為工厂部分租給私人,有的車間廠房之間修起了圍牆,把原有的道路隔斷。兩位老職工對這種做法甚感痛心,易澤登情緒激動,走在前面用沙啞的嗓子像在向我們講述,又像自顧自在呼喊。
在型鑄車間,一名夏姓工人對提起工廠的過去非常氣憤,反問我們:“歷史?歷史有什麼用?”眼神間透著不屑。
74歲的胡太明老人患膽結石,為治病已花掉數萬元,眼下艱難度日。在巨大的機器轟鳴聲中,胡執意帶著我們穿行在各作業線之間,高大的廠房下,由鐵架組成的流水線來回遊動,一群工人在燈光下工作。粉塵漫天。胡指著面前的一排機體泥身說,原來的設備報廢25%,現在的報廢5%-8%,技術水平提高了,但是作業手段和過去沒多大區別。我們走到一煉生鐵的高爐前,一工人正在裡面整爐,他坦言這種焦煤冶煉的方式確實落伍了。
我們隨胡、易二人走過的幾個車間,均已租賃出去。那些機器仍在。碾砂機、模鍛錘、摩擦壓力機、蒸汽錘、鑽床等,它們的用途、規模在兩位老人的敘述中浮現出來。在一個穿T恤的年輕人手中,胡看到了一把自己當年打造、使用過的鉗子,順便告訴對方,拿鉗子的年輕人有些漠然。
這是鍛壓車間,倆老人都曾在此工作過,“你看,好可憐啊”,胡講起當年打鐵的辛苦情狀,如今廢棄的鐵鉗橫在鐵塊間散了一地。一台機器的圓鐵桿上用粉筆寫著“白痴 豬腦殼 煩躁”的字跡。
胡還帶我們去看了廢棄的發電房。由一條水泥路斜向下走100米,兩邊長滿野苴麻,進入破舊卻仍顯得堅實的半地下建築。這樣修建是為防止噪音。裡面原來裝有3台分別為1200P、2000P、600P的柴油發電機,保證停電時全廠正常生產。我們看到的是安放機器的三條坑,中間一條大坑灌了一截髮黑的污水。屋頂可吊50噸的行車仍在。
據說,由於工廠停產,發電機被賣掉了。胡太明自言自語,“原來想越發展越旺,要知道是現在這個情況,早就離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