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文
蒙陰王慕貞[1],世家於也。偶游江浙,見媼哭於途,詰之。言:“先夫 止遺一子,今犯死刑,誰有能出之者?”王素慷慨,志其姓名,出橐中金為 之斡旋[2],竟釋其罪。
其人出,聞王之救己也,茫然不解其故;訪詣旅邱, 感位謝問。王曰:“無他,憐汝母老耳。”其人大駭曰:“母故已久。”王亦異之。抵暮,溫來申謝,王咎其謬誣。媼曰:“實相告:我東山老狐也。 二十年前,曾與兒父有一夕之好,放不忍其鬼之餒也[3]。”王驚然起敬,再 欲詰之,已杳。
先是,王妻賢而好佛,不茹葷酒;治潔室,懸觀音像,以無子,日日焚 禱其中。而神又最靈,輒示夢,教人趨避[4],以故家中事皆取決焉。後有疾, 綦篤,移榻其中;又別設錦裀於內室而扃其戶,若有所伺。王以為惑,而以 其疾勢昏瞀[5],不忍傷之。臥病二年,惡囂[6],常屏人獨寢。潛聽之,似 與人語;啟門視之,又寂然。病中他無所慮,有女十四歲,惟日催治裝遣嫁。 既醮,呼王至榻前,執手曰:“今訣矣[7]!初病時,菩薩告我命當速死:念 不了者,動女未嫁,因賜少藥,伸延息以待。去歲,菩薩將回南海,留案前 侍女小梅,為妾服役。今將死,薄命人又無所出[8]。保兒,妾所憐愛,恐娶 悍怒之婦,今其子母失所。小梅姿容秀美,又溫淑,即以為繼室可也。”蓋 王有妾,生一子,名保兒。王以其言荒唐,曰:“卿素敬者神,今出此言, 不已褻乎[9]?”答云:“小梅事我年餘[10],相忘形骸[11],我已婉求之矣。” 問:“小梅何處?”曰:“室中非耶?”方欲再詰,閉目已逝。
王夜守靈幃[12],聞室中隱隱啜泣[13],大駭,疑為鬼。喚諸婢妾啟鑰 視之,則二八麗者,絞服在室[14]。眾以為神,共羅拜之。女斂涕扶掖[15]。 王凝注之,俯首而已。王曰:“如果亡空之言非妄[16],請即上堂,受兒女 朝謁[17];如其不可,仆亦不敢妄想,以取罪過。”女艦然出[18],竟登北 堂[19]。王使婢為設坐南向,王先拜,女亦答拜;下而長幼卑賤,以次伏叩, 女莊容坐受;惟妾至,則挽之。自夫人臥病,婢情奴偷[20],家久替。眾參 已[21],肅肅列恃[22]。女曰:“我感夫人盛意,羈留人間,又以大事相委, 汝輩宜各洗心[23],為主效力,從前愆尤[24],悉不計校;不然,莫謂室無 人也!”共視座上,真如懸觀音圖像,時被微風吹動。聞言驚惕[25],哄然 並諾。女乃排撥喪務[26],一切井井[27]。由是大小無敢懈者。女終日經紀 內外[28],王將有作,亦稟白而行;然雖一夕數見,並不交一私語。
既殯, 王欲申前約,不敢徑告,囑妾微示意。女曰:“妾受夫人諄囑[29],義不容 辭;但匹配大禮,不得草草。年伯黃先生[30],位尊德重,求使主秦晉之盟[31],則惟命是聽。”時沂水黃太僕[32],致仕閒居,於王為父執[33],往來最善。王即親詣,以實告。黃奇之,即與同來。女聞,即出展拜。黃一見, 驚為天人,遜謝不敢當禮[34];既而助妝優厚[35],成禮乃去。女饋遺枕履, 若奉舅姑,由此交益親。
合卺後,王終以神故,褻中帶肅,時研詰菩薩起居[36]。女笑曰:“君亦太愚,焉有正直之神[37],而下婚塵世者?”主力審 所自[38]。女曰:“不必研窮[39],既以為神,朝夕供養,自無殃咎[40]。” 女御下常寬[41],非笑不語;然婢賤戲押時,遙見之,則默默無聲。女笑諭 曰:“豈爾輩尚以我為神耶?我何神哉!實為夫人姨妹,少相交好;姊病見 思,陰使南村王姥招我來。第以日近姊夫,有男女之嫌,故托為神道[42], 閉內室中,其實何神。”眾猶不信。而日侍邊傍,見其舉動,不少異於常人,浮言慚息。然即頑奴鈍婢,王素撻楚所不能化者,女一言無為樂於奉命。皆 云:“並不自知。實非畏之;但睹其貌,則心自柔,故不忍拂其意耳。”以 此百廢具舉。數年中,田地連阡[43],倉庫萬石矣。
又數年,妾產一女。女生一子——子生,左臂有朱點,因字小紅,彌月[44]女使王盛筵招黃,黃賀儀豐握,但辭以耄[45],不能遠涉;女遣兩溫強 邀之,黃始至。抱兒出,袒其左臂,以示命名之意。又再三問其吉凶。黃笑 日,“此喜紅也,可增一字,名喜紅。女大悅,更出展叩[46],是日, 鼓樂充庭,貴戚如市。
黃留三日始去。忽門外有輿馬來,逆女歸寧。向十餘年,井無瓜葛,共議之,而女若不聞。理妝竟,抱子於懷,要王相送,王從 之。至二三十里許,寂無行人,女停輿,呼王下騎,屏人與語,曰:“王郎王郎,會短離長,謂可悲否?”王驚問故,女曰:“君謂妾何人也?”答曰:“不知。”女曰,“江南拯一死罪,有之?”曰:“有。”曰:“哭於路 者吾母也;感義而思所報,乃因夫人好佛,附為神道,實將以妾報君也,今 幸生此褪褓物,此願已慰。妾視君晦運將來[47],此兒在家,恐不能育,故 借歸寧,解兒危難,君記取:家有死口時,當於晨雞初唱,詣西河柳堤上, 見有挑葵花燈來者,遮道苦求,可免災難。”王曰:“諾。”因訊歸期。女 云:“不可預定。要當牢記吾言[48],後會亦不遠也。”臨別執手,愴然交 涕。俄登輿,疾若風;王望之不見,始返。
經六七年,絕無音問。忽四鄉瘟疫流行,死者甚眾,一婢病三日死。王 念曩囑,頗以關心。是日與客飲,大醉而睡。既醒,聞雞鳴,急起至堤頭, 見燈光閃爍,適已過去。急追之,止隔百步許,愈追愈遠,漸不可見,懊恨 而返。數日暴病,尋卒。
王族多無賴,共憑凌其孤寡[49],田禾樹木,公然 伐取,家日凌替[50]。逾歲,保兒又殤,一家更無所主。族人益橫,割裂田 產,廄中牛馬俱空;又欲瓜分第宅,以妾居故,遂將數人來,強奪鬻之。妾戀幼女,母子環泣,慘動鄰里。方危難間,俄聞門外有肩輿人,共覘,則女 引小郎自車中出。四顧人紛如市,問:“此何人?”妾哭訴其由。女顏色慘 變,便喚從來僕役,關門下鑰。眾欲抗拒,而手足若痿[51],女令一一收縛, 系諸廊柱,日與薄粥三匝。即遣老僕奔告黃公,然後入室哀位。泣已,謂妾 曰:“此天數也。已期前月來,適以母病耽延,遂至於今。不謂轉盼間已成 丘墟[52]!”問舊時婢媼,則皆被族人掠去,又益欷歔。越日,婢僕聞女至, 皆自遁歸,相見無不流涕。所摯族人,共噪兒非慕貞體胤[53],女亦不置辨。 既而黃公至,女引兒出迎。黃握兒臂,便捋左袂,見朱記宛然,因袒示眾人, 以證其確。乃細審失物,登簿記名,親詣邑令。令拘無賴輩,各答四十,械 禁嚴追[54];不數日,田地馬牛,悉歸故上。黃將歸,女引兒位拜日:“妾 非世間人,叔父所知也。令以此子委叔父矣[55]。”黃曰:“老夫一息尚在, 無不為區處[56]。”黃去,女盤查就緒,託兒於妾,乃具饌為夫祭掃[57], 半日不返。視之,則杯誤猶陳,而人杳矣。
異史氏曰:“不絕人嗣者,人亦不絕其嗣,此人也而實夭也[58]。至座有良朋,車裘可共;迨宿莽既滋,妻 子陵夷,則車中人望望然去之矣[59]。死友而不忍忘,感恩而思所報,獨何人哉!狐乎!倘爾多財,吾為爾宰[60]。”
注釋
據《聊齋志異》鑄雪齋抄本
[1]蒙陰:縣名,明清屬山東省青州府,今屬山東省臨沂市。王慕貞,未詳。
[2]斡(Wō握)旋:扭轉;調解。
[3]鬼之餒:此從青柯享刻本,底本作“兒之餒”。鬼魂挨餓。指無後嗣, 祭享無人。《左傳·宣公四年》:“鬼猶求食,若敖氏之鬼不其餒而。”
[4]趨避:指趨吉避凶。
[5]昏督(mào 冒):昏亂;神智不清。瞀,紊亂,錯亂。
[6]惡囂:厭惡喧鬧。
[7]今訣矣:此從二十四卷抄本,底本作“今決矣”。訣,訣別。
[8]薄命人:王妻自稱,意謂自己福運單薄。無所出:謂未曾生育。
[9]不已褻乎:豈不太褻讀神明么。已,太,過分。
[10]小梅事我年餘:此從二十四卷抄本,底本無“小梅”二字。
[11]相忘形骸:此從青柯亭本,底本作“相忘形體”。謂二人相得,不 分彼此。形骸,軀體。
[12]靈幃:靈樟。遮隔靈床的帳慢。
[13]啜泣:飲位,抽泣。
[14]縗(cuī崔)服:服喪三年者之服:白衣,胸前披麻。
[15]扶掖:自肋下攙抉。
[16]亡室:亡妻。
[17]朝謁,拜見。
[18]靦(miǎn 免)然:羞慚貌。
[19]北堂:堂屋;正房。
[20]婢惰奴偷:奴婢們懈怠苟且。偷,苟且,偷懶。《大戴禮·盛德》:“無度量則小者偷墮,大者復靡,而不知足。”
[21]參:參拜。
[22]肅肅:恭敬貌。又嚴整貌。
[23]洗心,洗滌邪惡之心;猶言改過自新。
[24]愆(qiān 千)尤:過失,罪過。
[25]悚(sǒng 聳)惕:惶恐戒懼。
[26]排撥,安排指揮。
[27]井井:有條不紊的樣子。
[28]經紀:經管。
[29]諄囑:懇切囑託。
[30]年伯,對於與父同年登科者的尊稱。明清泛稱父輩友人。
[31]秦晉之盟,春秋時秦、晉兩國世為婚姻,後因以“秦晉”稱兩姓聯 姻之好。
[32]沂水黃太僕:未詳,疑出虛構。
[33]父執:父親的摯友。泛指父輩至交。
[34]遜謝:謙遜推辭。
[35]助妝:贈助妝奩之費;指贈送婚禮賀儀。
[36]起居:日常生活。
[37]正直之神:古人認為神有聰明正直而始終如一的品格。《左傳·莊 公三十一年》:“史囂曰:神,聰明正直而壹者也。”
[38]所自:來歷。
[39]研窮:猶言追根究底。
[40]殃咎:災患。
[41]御下常寬對待下人常很寬容。御,駕馭,對待。
[42]神道:神術或神意。
[43]連吁:阡陌相連;謂地產增多。
[44]彌月:指嬰兒出生滿月之慶。
[45]耄(mào 冒):年高。《禮記·曲禮》:“八十、九十曰耄。”
[46]展叩:相見叩謝。
[47]晦運:不吉利的命運。
[48]要當:一定要。
[49]憑凌:侵奪。
[50]凌替:衰落。
[51]倭(wěi 委):筋肉痿縮,偏枯之疾。此謂癱軟無力。
[52]轉盼間:猶轉眼間。形容短暫。
[53]體胤:親生骨肉。胤,嗣。
[54]械禁:桎梏手足而禁閉之。
[55]委:委託。遺累。
[56]區處:安排料理。
[57]祭掃:致祭,掃墓。
[58]“此人”句:意謂上述情況雖屬人事,實由天意。
[59]“至座有良朋”五句:分別刻畫主人盛時和衰後朋友的不同態度。 座有良朋,即李邕所謂“座上客常滿,樽中酒不空”。車裘可共,即子路所 謂“願車馬,衣輕裘,與朋友共,敝之而無憾”。二句寫主人家勢盛時,有 美酒車裘供客,朋友亦樂與共享富貴。“迨宿莽既滋”以下三句,則寫主人 死後,家勢衰落,昔日朋友不僅莫肯顧恤遺屬,抑且去之惟恐不遠、不速。 宿莽既滋,墓草萌出新芽,指主人死後經年。《禮記·檀弓》上:“朋友之 墓,有宿草而不哭焉。”車中人,乘高車的人,指有地位的朋友。望望然去 之,不高興地離開,惟恐遺屬有所告求。《孟子·公孫丑》上:“望望然去 之,若將浼焉。”此用其意。陵夷,此從青柯亭本,底本作“凌夷”。
[60]宰:管家。
譯文
蒙陰縣王慕貞,是官宦人家的後代。他偶然一次去江浙一帶,在路上碰見一個老年婦女坐在路邊哭泣。王慕貞向前問老婦人為什麼哭,老婦人說:“我死去的丈夫只留下一個孩子,現在這孩子犯了死罪,有誰能想辦法救救他?”王慕貞素來很慷慨,就記下了她孩子的名字,拿出他帶的所有銀錢,到處活動,竟把這個孩子保釋了出來。
這孩子出了獄,聽說是王慕貞救了他的命,心裡不明白是怎么回事,就到旅店裡去拜訪王慕貞,一方面問個明白,一方面表示感謝。到了旅店裡問起這件事來,王慕貞說:“沒有什麼原因,只是可憐你母親是個老人罷了。”孩子聽了大為驚懼,說:“我母親早已死了多年了!”王也覺得這事奇怪。
到了晚上,老婦人來向王慕貞道謝,王責備她講了假話。老婦人說:“我實話告訴你,我是東山裡的老狐。二十年前曾與這孩子的父親交好過,所以不忍心他父親斷了後代,沒有人給他上墳填土。”王生對老婦人肅然起敬,再想問她幾句話時,她已經消失不見了。
當初,王慕貞的妻子很賢惠,又好信佛,素來不吃葷食。在家收拾了一口乾淨的屋子,供著觀音菩薩像。因為沒生兒子,天天燒香禱告。而神也很靈,每每託夢給她,叫人躲避開這間房子,因此家中諸事都按神的旨意辦。後來王氏病了,病勢很重,她就把床搬到這間屋裡來,又另安排了被褥在內室,整天關著門,好像在等待什麼人。王慕貞很納悶,但又因為她病得糊糊塗塗的,不忍心傷害她,所以也就未加深究。王妻臥病不起兩年,時常吵叫,並攆出別人獨自一人睡在屋裡。別人偷著聽聽,似乎有人與她說話;打開門看看,又靜靜的一個人也沒有。她在病中沒有別的心事,就是有個女兒才十四歲,沒有出嫁,她就天天催著給女兒治辦嫁妝,打發女兒出嫁。後來女兒出了嫁,她沒有心事了,就叫王慕貞到她床前,握住王的手說:“今天我們要永別了。我剛開始病的時候,菩薩告訴我,我命該早死,因女兒未嫁,心事未了,所以賜了點藥,延遲了些時候。去年菩薩要回南海,留下她的侍女小梅侍候我。我今將要死去,我這個薄命人又沒給你生個兒子。保兒這孩子,我很喜歡他,擔心你將來娶個厲害媳婦,他們母子沒有歸所。小梅這女子,長得秀氣美麗,又很溫柔賢惠,我死了你可娶她為繼室。”原來王慕貞有一妾,生一男孩,名叫保兒。王慕貞認為妻子說話荒唐,就說:“你素來敬重的是神靈,今說這話,不是侮辱神嗎?”妻子說:“小梅侍奉我已經一年多了,互相親密無間,我已好言求過她了。”王慕貞問:“小梅在哪裡?”妻子說:“內室里不是她嗎?”王慕貞剛想再問,妻子眼一閉就死了。
王慕貞夜裡為妻子守靈,聽到內室隱隱有哭泣的聲音,大為驚訝,懷疑有鬼。叫了丫鬟使女們來,要開門看時,見屋裡有一個十六歲的美麗女子,身穿孝服在哭。大家都認為是神,一起跪下叩拜。女子收了淚扶大家起來。王慕貞凝神看著她,女子只是低著頭。王慕貞就對她說:“若是我死去的妻子說的話是真的,請立即上堂,接受兒女們的參拜;如果不是,我也不敢妄想,免得自取罪責。”女子靦腆地走出來。登上北堂屋。王命使女搬來椅子朝著南方。王慕貞先拜,女子也答拜;往下就按長幼卑賤依次跪下叩頭,女子端莊地受了禮。唯有王慕貞的妾來拜時,女子下來拉住。王慕貞自從妻子去世後,家中的丫鬟、使女和僕人們又懶又偷,家中長時間不成樣子。今天大家參拜以後,都非常肅靜地站列兩旁。女子說:“我感激夫人的盛意,留在人間,又把家務大事托給我,你們應各自洗心革面。以前的錯誤,我一概既往不咎,不然的話,不要說沒有人管你們!”大家抬起頭來向上看,女子真像掛的觀音畫像一樣,時時被風吹動著。大家聽了女子的訓示,都非常敬畏,一起答應“是”!女子才開始安排喪事,一切都井井有條。從此,大事小事只要她吩咐下來,沒有敢懈怠的。女子管理內外事務嚴謹。就連王慕貞要乾什麼,也要先告訴她才去乾。雖然他倆一天幾次見面,王慕貞並不敢與她說一句悄悄話。
王氏的喪事辦完了,王慕貞想提成親的事,又不敢自己直接說,就囑咐小妾稍稍去示意一下。女子說:“我受夫人囑託,義不容辭。但婚姻大事,不能馬虎。年伯黃先生,德高望重,若求他來主持婚禮,我惟命是聽。”這時,沂水黃太僕,已辭官在家閒居,他是王慕貞父輩的好朋友,來往很密切。王慕貞就親自去請,見到黃太僕,把實情告訴了他。黃也覺得奇怪,便與王一同來到王家。女子聽說黃太僕來了,急忙出來拜見。黃太僕一見小梅,驚奇地認為是仙女,謙遜地不敢受禮。接著幫助她置辦了優厚的嫁妝,舉行了結婚大禮就回家去了。小梅又送給他枕頭、鞋,像對待公婆一樣,從此兩家更加親密。
合婚以後,王慕貞始終把小梅當神看待,親熱時也很嚴肅,時時追問菩薩的起居情況。小梅笑著說:“你也太傻了,哪有真正的神人下凡與俗人結婚的?”王還是追問小梅的身世。小梅說:“不必苦苦追問了!既然你拿我當神,就早晚供養著,自然就無災無殃。”
小梅管理僕人非常仁慈寬厚,不帶笑容不說話;但是丫鬟使女們打鬧時,遠遠看見小梅,就馬上默默地不吱聲了。小梅笑著對她們說:“難道你們還拿我當神嗎?我哪裡是神!實際上是夫人的姨表妹。我們小時就很要好,姐姐病後想我,偷著讓南莊王姥姥叫我來的。只是因為天天接近姐夫,男女之間怕有嫌疑,所以假託是神,將我關在屋裡,其實哪裡是神呀。”大家還是不相信,天天侍奉在她身旁,觀察她的一舉一動,和平常人並沒有兩樣,從此神的傳說才慢慢平息了。但是以前那些頑皮的奴婢,王氏活著時打罵都沒有教育好的,現在小梅說一句話,沒有不聽招呼的。都這樣說:“我們自己也不知為什麼,說實在的也不是怕她;但只要一見她的臉面,就心裡軟了,所以不忍心違背她的意旨。”
小梅執掌家務以後,幾年的時間,土地連片,倉里存糧一萬多石。又過幾年,王慕貞的妾生了一女孩,小梅生了一男孩。這男孩生下來,在臂上有一個紅點子,因此起個名字叫小紅。滿月的那天,小梅讓王慕貞舉行盛筵邀請黃太僕。黃太僕也送了很豐盛的賀禮,但他本人推辭年紀大不能來;小梅又打發兩個老婦人再去請,黃太僕才親自來賀喜。小梅抱著孩子,露出小孩的左臂告訴黃太僕為什麼叫小紅,並再三請教這名字好不好。黃太僕笑著說:“這個紅點是喜紅,名字可增加一個字,叫喜紅。”小梅很高興,再一次拜謝。這一天,鼓樂之聲充滿了庭院,親戚富友來往不絕,猶如鬧市。黃太僕留住了三天才走。
喜紅的生日過後,忽然門外來了一群車馬,說是接小梅回去走娘家。過去十幾年,小梅並無親友,怎么忽然有了娘家?大家議論紛紛,而小梅好像什麼也沒聽見。自己梳洗打扮已畢,把孩子抱在懷裡,要王慕貞送他,王答應了。送到二三十里處,路上靜得沒有行人了,小梅停住車,叫王下馬,私下對王說:“王郎!王郎!咱們相會的時間短,別離的時間長,不是太悲慘了嗎?”王驚慌地問怎么了,小梅說:“你以為我是什麼人?”王回答:“不知道。”小梅說:“在江南,你曾救過一個死罪犯人,有沒有?”王說:“有這回事。”小梅說:“在路上哭的就是我的母親。她感激你的義氣,想報答你。因為你夫人信佛,讓我假託神仙,給你做妾以圖報答。現在幸好生下這個孩子,心愿已了。我看你將要有晦運,這個孩子在你那裡,恐怕不能養育,所以借著回娘家帶走他,以解除兒的危難。你回去記住:家裡有人死時,你在早上雞叫頭遍就到西河柳堤上,看見有挑葵花燈的,趕快擋住道路求他,可以免除災難。”王答應說:“是。”又問小梅什麼時候回來,小梅說:“不能肯定,你只要記住我剛才的話,再會時間不會太長。”臨別時,握住王的手雙淚交流。接著上車風馳電掣般地走了。王遠遠看不見人影了,才回了家。
經過了六七年,小梅一直沒有音信。這一年忽然四鄉瘟疫流行,死的人很多,王慕貞家一個丫鬟病了三天就死了。於是王想起小梅臨走說的話,就開始關心這個事。這一天他與客人飲酒,不料喝了個大醉睡著了。一覺醒來,聽見雞叫,於是他急忙起來到西河堤上,看見有燈光閃閃爍爍,好像剛剛過去。他就急忙追趕,相距燈光也就百步之遠,可是越追越遠,漸漸就看不見了,他十分懊悔地回了家。幾天的工夫,他便得了急病,接著就死去了。
王家這一家族裡有很多無賴之徒,因為王慕貞死了,就仗勢欺人。王慕貞家的莊稼、樹木,公然去砍伐,王家的日子漸漸衰敗。又隔一年,保兒又死了,一家人更是沒有作主的。無賴們也更橫行霸道,瓜分了王家的田地,搶走了王家的牛、馬;還要瓜分王家宅子。因為王慕貞的妾還住在裡面,他們便糾集了幾個人硬是把她賣給了別人。妾戀著自己的小女孩不走,母女抱頭痛哭,慘不忍睹。正在十分危難的時候,忽然聽到大門外有轎子來了。大家一看,見是小梅領著兒子從轎子裡出來。小梅四下看了看,見人這么多,就問:“這都是些什麼人?”妾哭著告訴了她一切情由。小梅臉色一變,便叫從人來,吩咐把大門鎖了。無賴們想要抗拒,可四肢發軟一點力氣也沒有了。小梅叫人把他們一個一個都綁起來,拴在走廊的柱子上,一天給他們三碗稀粥。隨即打發老僕人去告訴黃太僕,然後才到屋裡痛哭。哭了一會兒,小梅對妾說:“這也是天數!我本來打算上月回來,正碰上母親生病耽誤了幾天,所以才有今天的情景。不料轉眼之間咱家成了廢墟!”又問以前的丫鬟使女們,說是都被無賴們搶去了,小梅更加嘆惜!第二天,丫鬟使女們聽說小梅回來了,都自己逃了回來,主僕相見,雙雙痛苦不已。
拴在柱子上的無賴們,都吵著說小梅的兒子不是王慕貞的親骨肉,小梅也不與他們分辯。隨後,黃太僕來到,小梅領兒子出來迎接。黃公見了拉住男孩的臂膀,捋起左臂的袖子,當眾叫大家看,見那個硃砂痣清清楚楚,證明這男孩確是王慕貞的後代。然後把丟失的東西,詳細檢查,登記造冊,黃公親自拿著去找了縣官。縣官命人逮捕了無賴們,各打了四十大板,又嚴加追查東西的下落。不幾日,田地、牛馬等,都歸還了王家。
事情料理完了,黃太僕要回家。小梅領著兒子跪下叩頭,哭著說:“我並不是世間的人,叔父你是知道的。今把這孩子委託給叔父你了。”黃公說:“只要我有一口氣,我一定盡力照顧好他。”
黃公走後,小梅把一切事情安排就緒,把孩子交給妾照管,自己備了酒、祭品到王慕貞墳上去掃墓。半天的工夫沒有回來,人們去了一看,光見祭品擺著,而小梅卻已不見了。
異史氏說:“不絕人家後嗣的人,人家也不會絕了他的後人,上邊說的情況雖是屬於人事,實際也是天意啊。主人家興盛的時候,座中有好朋友,一塊享受車馬皮衣富貴榮華;但主人死後,家勢衰落,再過幾年墓上生新草,昔日朋友不僅不肯照顧他的遺屬,乘高車有地位的朋友望著他的遺屬唯恐走得不遠,躲得不快呢。死了朋友而不忘懷,感恩而想著報恩,僅僅是人,還是狐狸呢!倘若你有很多財富,我願意替你當管家。”
作者簡介
蒲松齡(1640~1715 年),清代傑出的文學家,字留仙,一字劍臣,別號柳泉居士,世稱聊齋先生,山東淄川(今山東淄博市)人。蒲松齡一生熱衷功名,醉心科舉,但他除了十九歲時應童子試曾連續考中縣、府、道三個第一,補博士弟子員外,以後屢受挫折,一直鬱郁不得志。他一面教書,一面應考了四十年,到七十一歲時才援例出貢,補了個歲貢生,四年後便死去了。一生中的坎坷遭遇使蒲松齡對當時政治的黑暗和科舉的弊端有了一定的認識。生活的貧困使他對廣大勞動人民的生活和思想有了一定的了解和體會。因此,他以自己的切身感受寫了不少著作,今存除《聊齋志異》外,還有《聊齋文集》和《詩集》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