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了三年,拍了《道士下山》。
我看小說《道士下山》,看重的是一個“奇”字。事奇,人也奇,但是,每個人都是匆匆過客,像一把珍珠撒出去,有去無回。將珍珠串起來的是下山還俗的道士何安下。顧名思義,何安下就是“不知該把自己往哪裡擱”,一語道破他和這紅塵世界的矛盾、衝突。
劇本的結構大體依從小說,只是人物或合併保留或刪除,保留的力求鮮明豐富。主題歌中的歌詞:“你來過我記得便是永遠,你轉身我經過便是人間”——就是電影的風格。當然,故事的重點還在何安下,他是電影中向世界發問的那個人,就像一個今天剛剛走進社會的年輕人,吃盡苦頭,找一條活路。他最後明白,人活著,光有一口飯吃,還不夠。
近千人的團隊,拍攝持續了七個半月。從攝影、特技到剪輯、作曲請了外面的專業人士。我不想吹製作多大,花費多少,電影多牛逼,我只想請人幫我過“工業”這個關,不過這個關,看不到中國電影新曙光。精心準備,全情拍攝,反覆打磨,是一個合格電影導演的本分。電影的大,並不全在有形的雄偉,也在無形的寬廣。我想拍一部關於人的、迴腸盪氣的電影,讓人覺得人活一世要活得體面才值得,就像蟬把殼皮蛻在塵埃里,飛走了去看天地的大。
郭富城,你演的周西宇讓我想起一句詞“無言獨上西樓,月如鉤”。你在處處陷阱的險惡世道中仍然保持著“不讓恩怨繼續下去”的天真。至死不肯說出是誰開槍殺死了你。所以你說,“看見了萬物凋零,懂得了慈悲。”不改初衷真英雄,說的就是你。
張震,你是我見過的唯一一個在片場等戲時捧著一本書的演員。難怪楊德昌導演敢用你一雙染過書香的眼睛作當年《牯嶺街》的海報。放下書,你就是豪情萬丈的查老闆,一條棍打盡天下不平。讀書習武都有古人風範,也許這就是你作人的理想。
范偉老師,你是表演上紮根極深的一根藤蔓,一開機就纏住了我的眼睛,崔道寧的善良忠厚、古道熱腸,還有為情所困的糾結,只有你才能刻劃得圓滿。以你的聲名,卻為我犧牲了一次色相,我欠你一部戲!
人說志玲一花瓶,我說志玲一瓶花,馥郁芬芳。你在片場十多個小時總是站著,陳紅細心,說是怕一坐,志玲弄皺了旗袍。第二天送來了一個吧檯凳,坐著也弄不皺衣裳。你還是不坐,問你,你說,玉珍(你的人物)坐我才坐吧。—— 這一次,你演得真好。
建豪,你是個生長在西方社會裡的現代年輕人,卻可以把中國舊時代紈絝子弟之賤描畫得如此生動,霸道無禮的你卻又同時眉梢眼角總是情。
元華老師,你是前輩,卻謙虛得像一支麥穗。你在電影中是殺手也是慈父,為了兒子,殺不死仇敵就殺死自己,怎一個酷字了得。記得你那天受傷,血濺片場,回來時問你,你一笑,只說:這不是頭一次。
寶強——,你說“過去演戲入戲,這次演戲入骨”。一個何安下,讓你演活了。這就是你殺青時落淚的緣故吧?看何安下看什麼?就看一個真。你把你的真心給了何安下。有了一個“真”字,作演員就什麼都有了。我真怕你日後變成明星或藝人,答應自己,只作演員。
迪迪(武術指導),你是我的兄弟,開拍前,我對你說,武俠動作戲到了非改變不可的時候了。你不作聲。到了現場,你的設計風雨雷電,充滿新意,推動我把A、B兩組合成一組,跟你拍武戲。你只做,不說,今日有俠,就是你。
我在一個節目悶熱的舞台上站了三個小時,引來曠日持久的深度咳嗽,就在此時,各種麻煩紛來沓至。一天夜裡,我終於因深咳從床上掉下來,碰破前額鮮血直流,聽到陳紅叫我的聲音,我對自己說,這一切苦厄都該結束了吧。“行到水窮處,坐看雲起時。”《道士下山》幾番行至水窮處,卻又在風起雲湧中活了下來。我要感謝我的朋友們,在我遇到困厄時施以援手,度過難關,也正因為你們,讓我意識到生活是美好的。
陳凱歌致謝太太陳紅
最後的話是對陳紅說的。從零二年第一次作製片起,你就不斷督促我:不要有雜念,每拍一部戲,都應該把自己像一塊頑鐵一樣扔進洪爐,渣滓俱融,矜燥盡化,創意才能最終自在流出,錘鍊精彩。一次次嘗試,我也不知道《道士下山》做到了一點沒有。二十年來,有你如影隨行,多少塌天禍事都和我共擔,我卻一次也沒謝過你。
那天夜裡捧著我撞破的臉,你一滴淚下,讓我明白了什麼是不離不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