套字里的人

套字里的人

《裝在套子裡的人》是俄國19世紀末期最後一位批判現實主義藝術大師安東·巴甫洛維奇·契訶夫最傑出的短篇小說之一。當時,俄國新的革命高潮正在醞釀。面對日益壯大的革命力量,沙皇當局便以強化國家機器來維持其統治地位,因此,此時的俄國正籠罩在一片白色恐怖之中。《裝在套子裡的人》中的別里科夫就是一個高爾基作品《海燕》中海鳥與企鵝式的害怕變革,苟且偷安,甚至甘心充當沙皇鷹犬的知識分子形象。

1文章簡介

作者用諷刺手法塑造了一個保守、反動、扼殺一切新思想的“裝在套子裡的人”的典型形象。這個形象從外表、言論到生活習慣、思維方式,無不是“套子”式的。他是沙皇專制主義的產物,白色恐怖的時代特徵在他身上有著鮮明而深刻的具體體現:他誠惶誠恐,戰戰兢兢,不敢越雷池一步……然而,更為可恨的是,他不僅自己自覺地生活在“套子”里,而且還要把周圍的一切都裝在“套子”里。作品問世以來,別里科夫已經成為那些害怕新事物,維護舊事物,反對變革、阻礙社會發展的人的代名詞。

2作品全文

在米羅諾西茨村邊,在村長普羅科菲的堆房裡,誤了歸時的獵人們正安頓下來過夜。他們只有二人:獸醫伊凡·伊凡內奇和中學教員布爾金。伊凡·伊凡內奇有個相當古怪的複姓:奇木沙-喜馬拉雅斯基,這個姓跟他很不相稱,所以省城裡的人通常只叫他的名字和父稱。他住在城郊的養馬場,現在出來打獵是想呼吸點新鮮空氣。中學教員布爾金每年夏天都在П姓伯爵家裡做客,所以在這一帶早已不算外人了。

暫時沒有睡覺。伊凡·伊凡內奇,一個又高又瘦的老頭,留著長長的鬍子,坐在門外月光下吸著菸斗,布爾金躺在裡面的乾草上,在黑暗中看不見他。他們天南海北地閒聊著。順便提起村長的老婆瑪芙拉,說這女人身體結實,人也不蠢,就是一輩子沒有走出自己的村子,從來沒有見過城市,沒有見過鐵路,最近十年間更是成天守著爐灶,只有到夜裡才出來走動走動。

“這有什麼奇怪的!”布爾金說,“有些人生性孤僻,他們像寄居蟹或蝸牛那樣,總想縮進自己的殼裡,這種人世上還不少哩。也許這是一種返祖現象,即返回太古時代,那時候人的祖先還不成其為群居的動物,而是獨自居住在自己的洞穴里;也許這僅僅是人的性格的一種變異──誰知道呢。我不是搞自然科學的,這類問題不關我的事。我只是想說,像瑪芙拉這類人,並不是罕見的現象。喔,不必去遠處找,兩個月前,我們城裡死了一個人,他姓別利科夫,希臘語教員,我的同事。您一定聽說過他。他與眾不同的是:他只要出門,哪怕天氣很好,也總要穿上套鞋,帶著雨傘,而且一定穿上暖和的棉大衣。他的傘裝在套子裡,懷表裝在灰色的鹿皮套子裡,有時他掏出小折刀削鉛筆,那把刀也裝在一個小套子裡。就是他的臉似乎也裝在套子裡,因為他總是把臉藏在豎起的衣領里。他戴墨鏡,穿絨衣,耳朵里塞著棉花,每當他坐上出租馬車,一定吩咐車夫支起車篷。總而言之,這個人永遠有一種難以克制的願望──把自己包在殼裡,給自己做一個所謂的套子,使他可以與世隔絕,不受外界的影響。現實生活令他懊喪、害怕,弄得他終日惶惶不安。也許是為自己的膽怯、為自己對現實的厭惡辯護吧,他總是讚揚過去,讚揚不曾有過的東西。就連他所教的古代語言,實際上也相當於他的套鞋和雨傘,他可以躲在裡面逃避現實。”

“‘啊,古希臘語是多么響亮動聽,多么美妙!’他說時露出甜美愉快的表情。仿佛為了證實自己的話,他眯細眼睛,豎起一個手指頭,念道:‘安特羅波斯!’”

“別利科夫把自己的思想也竭力藏進套子裡。對他來說,只有那些刊登各種禁令的官方文告和報紙文章才是明白無誤的。既然規定晚九點後中學生不得外出,或者報上有篇文章提出禁止性愛,那么他認為這很清楚,很明確,既然禁止了,那就夠了。至於文告裡批准、允許乾什麼事,他總覺得其中帶有可疑的成分,帶有某種言猶未盡,令人不安的因素。每當城裡批准成立戲劇小組,或者閱覽室,或者茶館時,他總是搖著頭小聲說:‘這個嘛,當然也對,這都很好,但願不要惹出什麼事端!’”

“任何違犯、偏離、背棄所謂規章的行為,雖說跟他毫不相干,也總讓他憂心忡忡。比如說有個同事做禱告時遲到了,或者聽說中學生調皮搗亂了,或者有人看到女學監很晚還和軍官在一起,他就會非常激動,總是說:但願不要惹出什麼事端。在教務會議上,他那種顧慮重重、疑神疑鬼的作風和一套純粹套子式的論調,把我們壓得透不過氣來。他說什麼某某男子中學、女子中學的年輕人行為不軌,教室里亂鬨鬨的──唉,千萬別傳到當局那裡,哎呀,千萬不要惹出什麼事端!又說,如果把二年級的彼得羅夫、四年級的葉戈羅夫開除出校,那么情況就會好轉。後來怎么樣呢?他不住地唉聲嘆氣,老是發牢騷,蒼白的小臉上架一副墨鏡──您知道,那張小尖臉跟黃鼠狼的一樣──他就這樣逼迫我們,我們只好讓步,把彼得羅夫和葉戈羅夫的操行分數壓下去,關他們的禁閉,最後把他們開除了事。他有一個古怪的習慣──到同事家串門。他到一個教員家裡,坐下後一言不發,像是在監視什麼。就這樣不聲不響坐上個把鐘頭就走了。他把這叫做‘和同事保持良好關係’。顯然,他上同事家悶坐並不輕鬆,可他照樣挨家挨戶串門,只因為他認為這是盡到同事應盡的義務。我們這些教員都怕他。連校長也怕他三分。您想想看,我們這些教員都是些有頭腦、極正派的人,受過屠格涅夫和謝德林的良好教育,可是我們的學校卻讓這個任何時候都穿著套鞋、帶著雨傘的小人把持了整整十五年!何止一所中學呢?全城都捏在他的掌心裡!我們的太太小姐們到星期六不敢安排家庭演出,害怕讓他知道;神職人員在他面前不好意思吃葷和打牌。在別利科夫這類人的影響下,最近十到十五年間,我們全城的人都變得謹小慎微,事事都怕。怕大聲說話,怕寫信,怕交朋友,怕讀書,怕周濟窮人,怕教人識字……”

伊凡·伊凡內奇想說點什麼,嗽了嗽喉嚨,但他先抽起菸斗來,看了看月亮,然後才一字一頓地說:“是的,我們都是有頭腦的正派人,我們讀屠格涅夫和謝德林的作品,以及巴克萊3等人的著作,可是我們又常常屈服於某種壓力,一再忍讓……問題就在這兒。”

“別利科夫跟我住在同一幢房裡,”布爾金接著說,“同一層樓,門對門,我們經常見面,所以了解他的家庭生活。在家裡也是那一套:睡衣,睡帽,護窗板,門閂,無數清規戒律,還有那句口頭撣:‘哎呀,千萬不要惹出什麼事端!’齋期吃素不利健康,可是又不能吃葷,因為怕人說別利科夫不守齋戒。於是他就吃牛油煎鱸魚──這當然不是素食,可也不是齋期禁止的食品。他不用女僕,害怕別人背後說他的壞話。他雇了個廚子阿法納西,老頭子六十歲上下,成天醉醺醺的,還有點痴呆。他當過勤務兵,好歹能弄幾個菜。這個阿法納西經常站在房門口,交叉抱著胳膊,老是嘆一口長氣,嘟噥那么一句話:

‘如今他們這種人多得很呢!’”

“別利科夫的臥室小得像口箱子,床上掛著帳子。睡覺的時候,他總用被子蒙著頭。房間裡又熱又悶,風敲打著關著的門,爐子裡像有人嗚嗚地哭,廚房裡傳來聲聲嘆息,不祥的嘆息……”

“他躺在被子裡恐怖之極。他生怕會出什麼事情,生怕阿法納西會宰了他,生怕竊賊溜進家來,這之後就通宵做著噩夢。到早晨我們一道去學校的時候,他無精打采,臉色蒼白。看得出來,他要進去的這所學校很多的學生令他全身心感到恐慌和厭惡,而他這個生性孤僻的人覺得與我同行也很彆扭。

“‘我們班上總是鬧哄哄的,’他說,似乎想解釋一下為什麼他心情沉重,‘真不像話!’“可是這個希臘語教員,這個套中人,您能想像嗎,差一點還結婚了呢!”

伊凡·伊凡內奇很快回頭瞧瞧堆房,說:“您開玩笑!”

“沒錯,他差一點結婚了,儘管這是多么令人奇怪。我們學校新調來了一位史地課教員,叫米哈伊爾·薩維奇·柯瓦連科,小俄羅斯人。他不是一個人來的,還帶著姐姐瓦蓮卡。他年輕,高個子,膚色黝黑,一雙大手,看模樣就知道他說話聲音低沉,果真沒錯,他的聲音像從木桶里發出來的:卜,卜,卜……他姐姐年紀已經不輕,三十歲上下,個子高挑,身材勻稱,黑黑的眉毛,紅紅的臉蛋──一句話,不是姑娘,而是果凍,她那樣活躍,吵吵嚷嚷,不停地哼著小俄羅斯的抒情歌曲,高聲大笑,動不動就發出一連串響亮的笑聲:哈,哈,哈!我們初次正經結識科瓦連科姐弟,我記得是在校長的命名日宴會上。在一群神態嚴肅、悶悶不樂、把參加校長命名日宴會也當作例行公事的教員中間,我們忽地看到,一位新的阿佛洛狄忒5從大海的泡沫中誕生了:她雙手叉腰走來走去,又笑又唱,翩翩起舞……她動情地唱起一首《風飄飄》,隨後又唱一支抒情歌曲,接著再唱一曲,我們大家都讓她迷住了──所有的人,甚至包括別利科夫。他在她身旁坐下,甜蜜地微笑著,說:‘小俄羅斯語柔和,動聽,使人聯想到古希臘語。’”

“這番奉承使她感到得意,於是她用令人信服的語氣動情地告訴他,說他們在加佳奇縣有一處田莊,現在媽媽還住在那裡。那裡有那么好的梨,那么好的甜瓜,那么好的‘卡巴克’6!小俄羅斯人把南瓜叫‘卡巴克’,把酒館叫‘申克’。他們做的西紅柿加紫甜菜濃湯‘可美味啦,可美味啦,簡直好吃得──要命!’”

“我們聽著,聽著,忽然大家不約而同冒出一個念頭:‘把他們撮合成一對,那才好哩’,校長太太悄悄對我說。”

“我們大家不知怎么都記起來,我們的別利科夫還沒有結婚。我們這時都感到奇怪,對他的終身大事我們竟一直沒有注意,完全給忽略了。他對女人一般持什麼態度?他準備怎么解決這個重大問題?以前我們對此完全不感興趣,也許我們甚至不能構想,這個任何時候都穿著套鞋、掛著帳子的人還能愛上什麼人。“

“‘他早過了四十,她也三十多了……’校長太太說出自己的想法,‘我覺得她是願意嫁給他的。’”

“在我們想,人們出於無聊,什麼事乾不出來呢?幹了無數不必要的蠢事!這是因為,必要的事卻沒人去做。喔,就拿這件事來說吧,既然我們很難構想別利科夫會結婚,我們又為什麼突然之間頭腦發熱要給他做媒呢?校長太太,督學太太,以及全體教員太太全都興致勃勃,甚至連模樣都變好看了,仿佛一下子找到了生活的目標。校長太太訂了一個劇院包廂,我們一看──她的包廂里坐著瓦蓮卡,拿著這么小的一把扇子,眉開眼笑,喜氣洋洋。身旁坐著別利科夫,瘦小,佝僂,倒像是讓人用鉗子夾到這裡來的。我有時在家裡請朋友聚會,太太們便要我一定邀上別利科夫和瓦蓮卡。總而言之,機器開動起來了。原來瓦蓮卡本人也不反對出嫁。她跟弟弟生活在一起不大愉快,大家只知道,他們成天爭吵不休,還互相對罵。我來跟您說一段插曲:柯瓦連科在街上走著,一個壯實的大高個子,穿著繡花襯衫,一綹頭髮從制帽里耷拉到額頭上。他一手抱著一包書,一手拿一根多癤的粗手杖。她姐姐跟在後面,也拿著書。”

“‘你啊,米哈伊里克7,這本書就沒有讀過!’她大聲嚷道,‘我對你說,我可以起誓,你根本沒有讀過這本書!’”

“‘可我要告訴你,我讀過!’柯瓦連科也大聲嚷道,還用手杖敲得人行道咚咚響。”

“‘哎呀,我的天哪,明契克!你幹嗎發脾氣,要知道我們的談話帶原則性。”

“‘可我要告訴你:我讀過這本書!’他嚷得更響了。”

“在家裡,即使有外人在場,他們也照樣爭吵不休。這種生活多半讓她厭倦了,她一心想有個自己的窩,再說也該考慮到年齡了。現在已經不是挑挑揀揀的時候,嫁誰都可以,哪怕希臘語教員也湊合。可也是,我們這兒的大多數小姐只要能嫁出去就行,嫁給誰是無所謂的。不管怎么說,瓦蓮卡開始對我們的別利科夫表露出明顯的好感。”

“那么,別利科夫呢,他也去柯瓦連科家,就像上我們家一樣。他到他家,坐下來就一言不發。他默默坐著,瓦蓮卡就為他唱《風飄飄》,或者用那雙烏黑的眼睛若有所思地望著他,或者突然發出一串朗朗大笑:‘哈哈哈!’”

“在戀愛問題上,特別是在婚姻問題上,撮合起著很大的作用。於是全體同事和太太們都去勸說別利科夫,說他應當結婚了,說他的生活中沒有別的欠缺,只差結婚了。我們大家向他表示祝賀,一本正經地重複著那些老生常談,比如說婚姻是終身大事等等,又說瓦蓮卡相貌不錯,招人喜歡,是五品文官的女兒,又有田莊,最主要的,她是頭一個待他這么溫存又真心誠意的女人。結果說得他暈頭轉向,他認定自己當真該結婚了。”

“這下該有人奪走他的套鞋和雨傘了,”伊凡·伊凡內奇說。

“您要知道,這是不可能的。雖然他把瓦蓮卡的相片放在自己桌子上,還老來找我談論瓦蓮卡,談論家庭生活,也說婚姻是人生大事,雖然他也常去柯瓦連科家,但他的生活方式卻絲毫沒有改變。甚至相反,結婚的決定使他像得了一場大病:他消瘦了,臉色煞白,似乎更深地藏進自己的套子裡去了。”

“‘瓦爾瓦拉·薩維什娜我是中意的,’他說道,勉強地淡淡一笑,‘我也知道,每個人都該結婚的,但是……這一切,您知道嗎,來得有點突然……需要考慮考慮。’”

“‘這有什麼好考慮的?’我對他說,‘您結婚就是了。”

“‘不,結婚是一件大事,首先應當掂量一下將要承擔的義務和責任……免得日後惹出什麼麻煩。這件事弄得我不得安寧,現在天天夜裡都睡不著覺。老實說吧,我心裡害怕:他們姐弟倆的思想方法有點古怪,他們的言談,您知道嗎,也有點古怪。她的性格太活潑。真要結了婚,恐怕日後會遇上什麼麻煩。’ ”

“就這樣他一直沒有求婚,老是拖著,這使校長太太和我們那裡所有太太們大為惱火。他反反覆覆掂量著面臨的義務和責任,與此同時幾乎每天都跟瓦蓮卡一道散步,也許他認為處在他的地位必須這樣做。他還常來我家談論家庭生活,若不是後來出了一件荒唐的事,很可能他最終會去求婚的,那樣的話,一門不必要的、愚蠢的婚姻就完成了在我們這裡,由於無聊,由於無事可做,這樣的婚姻可以說成千上萬。這裡須要說明一下,瓦蓮卡的弟弟柯瓦連科,從認識別利科夫的第一天起就痛恨他,不能容忍他。

“‘我不明白’他聳聳肩膀對我們說,‘不明白你們怎么能容忍這個愛告密的傢伙,這個卑鄙的小人。哎呀,先生們,你們怎么能在這兒生活!你們這裡的空氣污濁,能把人活活憋死。難道你們是教育家、師長?不,你們是一群官吏,你們這裡不是科學的殿堂,而是城市警察局,有一股酸臭味,跟警察亭子裡一樣。不,諸位同事,我再跟你們待上一陣,不久就回到自己的田莊去。我寧願在那裡捉捉蝦,教小俄羅斯的孩子們讀書認字。我一定要走,你們跟你們的猶太就留在這裡吧,叫他見鬼去!’

“有時他哈哈大笑,笑得流出眼淚來,笑聲時而低沉,時而尖細。他雙手一攤,問我:

“‘他乾什麼來我家坐著?他要什麼?坐在那裡東張西望的!’

“他甚至給別利科夫起了個綽號叫‘毒蜘蛛’。自然,我們當著他的面從來不提他的姐姐要嫁給‘毒蜘蛛’的事。有一天,校長太太暗示他,說如果把他的姐姐嫁給像別利科夫這樣一個穩重的、受人尊敬的人倒是不錯的。他皺起眉頭,埋怨道:

“‘這不關我的事。她哪怕嫁一條毒蛇也由她去,我可不愛管別人的閒事。’

“現在您聽我說下去。有個好惡作劇的人畫了一幅漫畫:別利科夫穿著套鞋,捲起褲腿,打著雨傘在走路,身邊的瓦蓮卡挽著他的胳臂,下面的題詞是:‘墮人情網的安特羅波斯’。那副神態,您知道嗎,簡直惟妙惟肖。這位畫家想必畫了不止一夜,因為全體男中女中的教員、中等師範學校的教員和全體文官居然人手一張。別利科夫也收到一份。漫畫使他的心情極其沉重。

“我們一道走出家門──這一天剛好是五月一日,星期天,我們全體師生約好在校門口集合,然後一道步行去城外樹林裡郊遊。我們一道走出家門,他的臉色鐵青,比烏雲還要陰沉。

“‘天底下竟有這樣壞、這樣惡毒的人!’他說時嘴唇在發抖。

“我甚至可憐起他來了。我們走著,突然,您能想像嗎,柯瓦連科騎著腳踏車趕上來了,後面跟著瓦蓮卡,也騎著腳踏車。她滿臉通紅,很累的樣子,但興高采烈,快活得很。

“‘我們先走啦!’她大聲嚷道,‘天氣多好啊,多好啊,簡直好得要命!’

“他們走遠了,不見了。我的別利科夫臉色由青變白,像是嚇呆了。他站住,望著我……

“‘請問,這是怎么回事?’他問,‘還是我的眼睛看錯了?中學教員和女人都能騎腳踏車,這成何體統?’

“‘這有什麼不成體統的?’我說,‘願意騎就由他們騎好了。’

“‘那怎么行呢?’他喊起來,對我的平靜感到吃驚,‘您這是什麼話?!’

“他像受到致命的一擊,不願再往前走,轉身獨自回家去了。

“第二天,他老是神經質地搓著手,不住地打顫,看臉色他像是病了。沒上完課就走了,這在他還是平生第一次。也沒有吃午飯。傍晚,他穿上暖和的衣服,儘管這時已經是夏天了,步履蹣跚地朝柯瓦連科家走去。瓦蓮卡不在家,他只碰到了她的弟弟。

“‘請坐吧,’柯瓦連科皺起眉頭,冷冷地說。他午睡後剛醒,睡眼惺忪,心情極壞。

“別利科夫默默坐了十來分鐘才開口說:

“‘我到府上來,是想解解胸中的煩悶。現在我的心情非常非常沉重。有人惡意誹謗,把我和另一位你我都親近的女士畫成一幅可笑的漫畫。我認為有責任向您保證,這事與我毫不相干……我並沒有給人任何口實,可以招致這種嘲笑,恰恰相反,我的言行舉止表明我是一個極其正派的人。’

“柯瓦連科坐在那裡生悶氣,一言不發。別利科夫等了片刻,然後憂心忡忡地小聲說:

“‘我對您還有一言相告。我已任教多年,您只是剛開始工作,因此,作為一個年長的同事,我認為有責任向您提出忠告。您騎腳踏車,可是這種玩鬧對身為青年的師表來說,是有傷大雅的!’

“‘那為什麼?’柯瓦連科粗聲粗氣地問。

“‘這難道還須要解釋嗎,米哈伊爾·薩維奇,難道這還不明白嗎?如果教員騎腳踏車,那么學生們該做什麼呢?恐怕他們只好用頭走路了!既然這事未經正式批准,那就不能做。昨天我嚇了一大跳!我一看到您的姐姐,我的眼前就發黑。一個女人或姑娘騎腳踏車--這太可怕了!’

“‘您本人到底有什麼事?’

“‘我只有一件事──對您提出忠告,米哈伊爾·薩維奇。您還年輕,前程遠大,所以您的舉止行為要非常非常小心謹慎,可是您太隨便了,哎呀,太隨便了!您經常穿著繡花襯衫出門,上街時老拿著什麼書,現在還騎腳踏車。您和您姐姐騎腳踏車的事會傳到校長那裡,再傳到督學那裡……那會有什麼好結果?’

“‘我和我姐姐騎腳踏車的事,跟誰都沒有關係!”柯瓦連科說時漲紅了臉,‘誰來干涉我個人的和家庭的私事,我就叫他──滾蛋!’

“別利科夫臉色煞白,站起身來。

“‘既然您用這種口氣跟我講話,那我就無話可說了,’他說,‘我請您注意,往後在我的面前千萬別這樣談論上司。對當局您應當尊敬才是。’

“‘怎么,難道我剛才說了當局的壞話了嗎?’柯瓦連科責問,憤恨地瞧著他,‘勞駕了,請別來打擾我。我是一個正直的人,跟您這樣的先生根本就不想交談。我不喜歡告密分子。’

“別利科夫神經緊張地忙亂起來,很快穿上衣服,一臉驚駭的神色。他這是平生第一回聽見這么粗魯的話。

“‘您盡可以隨便說去,’他說著從前室走到樓梯口,‘只是我得警告您:我們剛才的談話也許有人聽見了,為了避免別人歪曲談話的內容,惹出什麼事端,我必須把這次談話內容的要點向校長報告。我有責任這樣做。’

“‘告密嗎?走吧,告密去吧!’

“柯瓦連科從後面一把揪住他的領子,只一推,別利科夫就滾下樓去,套鞋碰著樓梯啪啪地響。樓梯又高又陡,他滾到樓下卻平安無事,他站起來,摸摸鼻子,看眼鏡摔破了沒有?正當他從樓梯上滾下來的時候,瓦蓮卡和兩位太太剛好走進來;她們站在下面看著──對別利科夫來說這比什麼都可怕。看來,他寧可摔斷脖子,摔斷兩條腿,也不願成為別人的笑柄:這下全城的人都知道了,還會傳到校長和督學那裡──哎呀,千萬別惹出麻煩來!──有人會畫一幅新的漫畫,這事鬧到後來校方會勒令他退職……

“他爬起來後,瓦蓮卡才認出他來。她瞧著他那可笑的臉,皺巴巴的大衣和套鞋,不明白是怎么回事,還以為他是自己不小心摔下來的。她忍不住放聲大笑起來,笑聲響徹全樓:

“‘哈哈哈!’

“這一連串清脆響亮的‘哈哈哈’斷送了一切:斷送了別利科夫的婚事和他的塵世生活。他已經聽不見瓦蓮卡說的話,也看不見眼前的一切。他回到家裡,首先收走桌上瓦蓮卡的相片,然後在床上躺下,從此再也沒有起來。

“三天后,阿法納西來找我,問要不要去請醫生,因為他家老爺‘出事’了。我去看望別利科夫。他躺在帳子裡,蒙著被子,一聲不響。問他什麼,除了‘是’‘不是’外,什麼話也沒有。他躺在床上,阿法納西在一旁轉來轉去。他臉色陰沉,緊皺眉頭,不住地唉聲嘆氣。他渾身酒氣,那氣味跟小酒館裡的一樣。

“一個月後別利科夫去世了。我們大家,也就是男中、女中和師範專科學校的人,都去為他送葬。當時,他躺在棺木里,面容溫和,愉快,甚至有幾分喜色,仿佛很高興他終於被裝進套子,從此再也不必出來了。是的,他實現了他的理想!連老天爺也表示對他的敬意,下葬的那一天,天色陰沉,下著細雨,我們大家都穿著套鞋,打著雨傘。瓦蓮卡也來參加了他的葬禮,當棺木下了墓穴時,她大聲哭了一陣。我發現,小俄羅斯女人不是哭就是笑,介於二者之間的情緒是沒有的。

“老實說,埋葬別利科夫這樣的人,是一件令人高興的事。從墓地回來的路上,我們都是一副端莊持重、愁眉不展的面容,誰也不願意流露出這份喜悅的心情──它很像我們在很久很久以前還在童年時代體驗過的一種感情:等大人們出了家門,我們就在花園裡跑來跑去,玩上一兩個鐘頭,享受一番充分自由的歡樂。啊,自由呀自由!哪怕有它的半點跡象,哪怕有它的一絲希望,它也會給我們的心靈插上翅膀。難道不是這樣嗎?

“我們從墓地回來,感到心情愉快。可是,不到一個星期,生活又回到了原來的樣子,依舊那樣嚴酷,令人厭倦,毫無理性。這是一種雖沒有明令禁止、但也沒有充分開戒的生活。情況不見好轉。的確,我們埋葬了別利科夫,可是還有多少這類套中人留在世上,而且將來還會有多少套中人啊!”

“問題就在這兒,”伊凡·伊凡內奇說著,點起了菸斗。

“將來還會有多少套中人啊!”布爾金重複道。中學教員走出板棚。這人身材不高,很胖,禿頂,留著幾乎齊腰的大鬍子。兩條狗也跟了出來。

“好月色,好月色!”他說著,抬頭望著天空。已是午夜。向右邊望去,可以看到整個村子,一條長街伸向遠處,足有四五俄里。萬物都進入寂靜而深沉的夢鄉。沒有一絲動靜,沒有,一絲聲息,甚至叫人難以置信,大自然竟能這般沉寂。在這月色溶溶的深夜裡,望著那寬闊的街道、街道兩側的農舍、草垛和睡去的楊柳,內心會感到分外平靜。擺脫了一切辛勞、憂慮和不幸,隱藏在膝隴夜色的庇護下,村子在安然歇息,顯得那么溫柔、淒清、美麗。似乎天上的繁星都親切地、深情地望著它,似乎在這片土地上邪惡已不復存在,一切都十分美好。向左邊望去,村子盡頭處便是田野。田野一望無際,一直延伸到遠方的地平線。沐浴在月光中的這片廣闊土地,同樣沒有動靜,沒有聲音。

“問題就在這兒,”伊凡·伊凡內奇重複道,“我們住在空氣污濁、擁擠不堪的城市裡,寫些沒用的公文,玩‘文特’牌戲──難道這不是套子?至於我們在遊手好閒的懶漢、圖謀私利的訟棍和愚蠢無聊的女人們中間消磨了我們的一生,說著並聽著各種各樣的廢話──難道這不是套子?喔,如果您願意的話,我現在就給您講一個很有教益的故事。”

“不用了,該睡覺了,”布爾金說,“明天再講吧。”兩人回到板棚里,在乾草上躺下。他們蓋上被子,正要朦朧入睡,忽然聽到輕輕的腳步聲:吧嗒,吧嗒……有人在堆房附近走動:走了一會兒,站住了,不多久又吧嗒吧嗒走起來……狗唔唔地叫起來。

“這是瑪芙拉在走動,”布爾金說。腳步聲聽不見了。

“看別人作假,聽別人說謊,”伊凡·伊凡內奇翻了一個身說,“如若你容忍這種虛偽,別人就管你叫傻瓜。你只好忍氣吞聲,任人侮辱,不敢公開聲稱你站在正直自由的人們一邊,你只好說謊,陪笑,凡此種種只是為了混口飯吃,有個溫暖的小窩,撈個分文不值的一官半職!不,再也不能這樣生活下去了!”

“喔,您這是另一個話題了,伊凡·伊凡內奇,”教員說,“我們睡覺吧。”十分鐘後,布爾金已經睡著了。伊凡·伊凡內奇卻還在不斷地翻身嘆氣。後來他索性爬起來,走到外面,在門口坐下,點起了菸斗。

一八九八年六月十五日

註:

①希臘語:人。

②巴克爾(1821—1862),英國歷史學家、社會學家、哲學家。

③烏克蘭人的舊稱。

④希臘神話中愛和美的女神,相當於古羅馬神話中的維納斯,她生於海中,以美麗著稱。

⑤在俄語中,“卡巴克”(TLULT)的意思是“酒館”。

⑥米哈依爾的小名。

⑦瓦爾瓦拉是上文瓦連卡的正式名字。

⑧德語:大笑話。

⑨“吸血鬼或蜘蛛”是烏克蘭作家克羅皮夫尼茨基(1840—1910)所著的一個劇本的名稱。

3中心思想

《裝在套子裡的人》是契訶夫優秀的代表作之一,別里科夫,現實生活讓他總是感到心神不安,讓他害怕,為了同世人隔絕,不致受到外界的影響,他總想給自己包上一層外殼,給自己製造一個所謂安全的套子:哪怕在艷陽天出門他也總是穿著套鞋,帶著雨傘,他的雨傘、懷表、削鉛筆的小折刀等等一切能包裹起來的東西都總是裝在套子裡,就連他的臉也好像裝在套子裡,因為他總是把臉藏在豎起的衣領裡面,戴著黑眼鏡,耳朵里塞上棉花,坐出租馬車的時候也要車夫馬上把車篷支起來。這僅僅是他抵擋恐懼的外在表現。另一方面,一切被禁止的東西都讓他感到心裡踏實、清楚明了,而對一切沒有被政府明令禁止的事物他都覺得可疑、害怕。他的一句時時掛在嘴邊的口頭禪是:“千萬別鬧出什麼亂子來。”在這部篇幅不算長的小說里這句話竟然以不同的方式出現了九次之多,簡直就像咒語一樣壓得人喘不過氣來。特別讓人無法容忍的是,他總是像一個幽靈一樣不請自到地造訪每個教師的住所,一句話不說地坐上一兩個鐘頭,然後又像幽靈一樣地消失了。他的恐懼像毒瘤一樣一點一點地蔓延,傳染給他周圍的每一個人。他在學校里待了15年,整個學校乃至全城被他這樣的情緒控制了15年,竟然在這樣漫長的時間裡沒有一個人想要反抗,想要對他說一個不字。同學們可以想像一下,那是怎樣的15年啊!全城的人什麼都怕:不敢大聲說話,不敢寄信、交朋友、讀書,不敢周濟窮人、教人識字,不敢吃葷、打牌,不敢搞任何娛樂活動,人們都像他一樣蜷縮在自己的套子裡苟且偷生。

而最可怕的是,漸漸地,這一切都成為了習慣,成為了再自然不過的事情。在小說的結尾部分我們可以明顯地體會到這一點。別里科夫死了,死得非常具有戲劇性:學校里新來了一位史地教師,從烏克蘭來的,與他一起來的還有他的姐姐華連卡,他們的到來如同一塊石子一樣把死水一潭的沉悶生活攪起了漣漪。烏克蘭是俄國的南方,那裡氣候宜人,總是陽光燦爛,那裡的人的性格也受了那種地理環境的影響,豪爽,快樂,活潑,這一點非常鮮明地體現在華連卡身上。小說中是這樣形容她的:她簡直就像蜜餞水果,活潑極了,很愛熱鬧,老是唱小俄羅斯的抒情歌曲,揚聲大笑;她就像一個希臘神話中的愛神、美神一樣從浪花里鑽出來了;小俄羅斯女人只會哭或者笑,對她們來說不哭不笑的心情是沒有的……這樣的快樂甚至也感染了“套中人”別里科夫,在眾人的慫恿下他甚至打算向華連卡求婚了,不過也僅僅是打算罷了:結婚以後要承擔的義務和責任把他給嚇住了,尤其讓他害怕的是華連卡姐弟兩人的思想方式和行為方式,他認為他們為人師表竟然騎著腳踏車穿街而過簡直不成體統,以華連卡這樣的活潑性情,說不定以後就會惹出什麼麻煩來。於是他來到華連卡弟弟那裡,告訴他這不應該那不應該,這不對那不對,最後被這個火暴脾氣的弟弟揪著脖領子從樓梯上推了下去,而這恰巧被華連卡看到了。別里科夫又怕又羞,過了一個月就一命嗚呼了。別里科夫就這樣極具戲劇性地死去了。學校以及城裡的人以為就此可以享受解脫的自由了,而悲哀的是,這種恐懼的情緒已經滲透到每一個人的血液中去了,好心情持續了還不到一個星期,生活又恢復了老樣子,照先前一樣,仍舊那么壓抑、沉悶。

4作品內涵

在《裝在套子裡的人》中,契訶夫塑造了一個性格孤僻,膽小怕事,恐懼變革,想做一個純粹的現行制度的“守法良民”別里科夫。別里科夫的世界觀就是害怕出亂子,害怕改變既有的一切,但是他所作所為,在客觀上卻起著為沙皇專制助紂為虐的作用。他轄制著大家,並不是靠暴力等手段,而是給眾人精神上的壓抑,讓大家“透不出氣”。可以說是專制制度毒化了他的思想、心靈,使他懼怕一切變革,頑固僵化,他是沙皇專制制度的維護者,但更是受害者。

法國思想家帕斯爾說“人只是一隻蘆葦,是宇宙間最脆弱的東西。但人是一隻會思想的蘆葦”。人的生命是脆弱的,宇宙間任何一件東西都能置人於死地,然而人卻成了萬物的主宰,這正是因為人有一顆會思想的靈魂,人因為思想而高貴。然而當人的思想被關在一個籠子裡而失去了飛翔的自由時,人還是“人”嗎?而小說中的別里科夫與不斷地嘲笑、戲弄他的中學同事以及全城居民之間並沒有本質的區別;正是他們共同地恐懼、忍讓,才以至“什麼都怕”“不敢大聲說話,不敢寫信,不敢交朋友,不敢看書,不敢去周濟窮人,不敢教人去念書寫字”,在這裡,我們也許早就注意到,別里科夫其實只是一個面孔模糊的人,契訶夫詳細地描繪了他的衣著、物件,比如他的套鞋、雨傘、眼鏡、帽子以及房間的擺設,卻恰恰沒有對別里科夫進行面部描寫,這自然決不是大師的忽略,而應當是匠心所在,文中幾次只出現了他的“蒼白的臉”,這個蒼白的臉,蒼白的生活,蒼白的人格的別里科夫不是一個人,這個尖酸刻薄、神經衰弱、精神極度緊張警覺的形象,正如魯迅筆下的那個拖著一條瘦瘦的辮子的阿Q絕不是“這一個”而是“每一個”一樣,是一個群體。正是這些別里科夫,才使小鎮成了“一溝絕望的死水,清風吹不起半點漪淪”。

華連卡的出現,使這一溝絕望的死水裡頓里蕩漾起了波瀾,烏克蘭是俄國的南方,那裡氣候宜人,總是陽光燦爛,那裡的人的性格也受了那種地理環境的影響,豪爽,快樂,活潑,這一點非常鮮明地體現在華連卡身上。毫無疑問,這位敢大聲唱歌、敢肆無忌憚地笑的女孩子,正是這個小城的真正的局外人,而別里科夫和華連卡的所謂愛情,也是別里科夫生命中唯有的一次嘗試破除套子的舉動,也應該是他生命中的高潮吧。當然,那千方百計地撮合他們兩個的那些人的目的顯然不是為了將別里科夫從套子中拯救出來,讓他學會做一個人,而是想要做旁觀者,在這一場注定要失敗的愛情里獲得一些賞鑒的快感。正如魯鎮的那些無聊的閒人賞鑒祥林嫂的悲哀,並從那裡得到滿足一樣。也正是因為這樣陰暗的背景,才使得別里科夫的愛情里沒有出現亮色,愛情本來是美麗的,而在別里科夫,他從愛情的身邊看到的只有嘲諷的眼神,因此一張小小的漫畫,對沉醉在愛情之中的人兒,應該只是一個善意的玩笑,一個有趣的花絮,一個幽默的插曲,可對於已經被生活擠壓的心理畸形的別里科夫,一個小小的紙片便足以令他心神不定,戰戰兢兢。在小城的那些人的眼裡,他似乎是一個統治者,而事實上,做為一個夾心階層的小人物,他只不過是被錯誤用地推到前台的小丑,這個小丑又因為鼻尖上的一撮白色而讓觀眾看成了主角,被推到聚光燈下的小丑固然張皇失措,而台下的那些觀眾又何嘗不令人感到悲哀呢?這裡沒有台上和台下,每一個觀眾都可能成為那個角色,每一個觀眾都以為自己是清醒的,卻全然忘記了,在他們向著小丑狂笑、打著唿哨投擲垃圾的時候,他們的鼻尖上也有著那個可笑的標記。這裡,只有那撮白色是最醒目的,在這裡,所有的臉孔都是模糊的。而真正的主角卻正隱藏在幕後,帶著陰險的笑容看著他導演的這一幕戲劇。

別里科夫的可悲之處還在於,他千方百計地想要隱藏自己,用一層一層的套子,而卻沒有想到,自己的這些隱藏,反而將他醒目地暴露在了眾人的面前,當他已經被異化成套子的時候,這件套子卻又仿佛成了那一撮白色,使得他在別人眼中成了一個異類,被身邊的人所擠壓所排斥,直到期最終走向墳墓——一個永遠的套子。

別里科夫是在華連卡的笑聲里走回家,並從此走上人生的不歸之路的,事實上,華連卡的笑沒有一點敵意,就象一個小孩子看到了一件有趣的事情而情不自禁地發出笑聲一樣。而在別里科夫看來,那些人所久久期盼的喜劇的高潮終於出現了,很快地,他的從樓梯上滾下來的尷尬場面就將完全地曝露在眾人的眼光里,淹沒在無窮無盡的嘲笑中,這正是別里科夫想要逃避的一切,而他現在的確已無路可逃。在卡夫卡的《變形記》中,被異化成甲殼蟲的格利高爾在生命的最後依然充滿溫情的回想著人間的一切,他知道自己的死對自己和家人都是一種解脫,他對拋棄自己的親人仍然有著無盡的眷戀,可是別里科夫的世界的盡頭瀰漫的全是恐懼和絕望。我們以前看到的只是別里科夫作為沙皇的一名忠實的走狗,對他身邊人的思想進行鉗制,卻忽略了身邊的這些人對別里科夫的敵意和冷嘲熱諷也是造成別里科夫的死因,正如魯迅先生的《孔乙己》中那些短衣幫對孔乙己的一次一次的嘲笑最終將其推向死亡的悲慘境地一樣。契訶夫有大量的中短篇小說和戲劇作品都在表現同一個主題:奴性和奴性產生的歷史根源和心理。他認識到金錢、官職、權威和權力不過是奴役的外部原因,而奴役真正的工具是恐懼。恐懼使得《裝在套子裡的人》過著人不人鬼不鬼的生活,恐懼使得他的同事們敢怒不敢言。而恐懼產生的根源是滲透在人骨子裡的奴性和漠然。在生命的最後幾年裡契訶夫在日記中寫過這樣的話:“世界上沒有一個地方像我們俄羅斯這樣,人們受到權威的如此壓制,俄羅斯人受到世世代代奴性的貶損,害怕自由……我們被奴顏婢膝和虛偽折磨得太慘了。”而恐懼和害怕的結果就是使人們千方百計地想要保護自己,把自己裝在他們自認為安全的“套子”里。像別里科夫那樣墨守成規、循規蹈矩,想方設法地“千萬不要鬧出什麼亂子來”。

別里科夫的最終的歸宿是墳墓,這對他來說應該是一個永遠的“套子”了,在這裡他可以逃避那些他在世間厭惡而且恐懼的一切,還可以讓那些厭惡他,以為是他主宰了他們的快樂的人群暫時輕鬆一下,事實上,當他們在一種終於擺脫了禁錮的那種虛幻的欣喜中轉身離開墳墓的時候,又一個他們中的別里科夫已經被推到前台,戲劇,又開始了。

在給友人的信中契訶夫寫道:“應該寫這樣一部小說,表現一個年輕人,一個農奴的兒子,一個從前的小商販,一個受過官職尊卑教育、吻著神父的手、膜拜別人思想長大的中學生和大學生是如何一點一滴地擺脫掉自身的奴隸印記,表現他如何在一個明媚的早晨醒來,發現自己的血管里流著的已經不是奴隸的血,而是真正的人的血。”

想起了一首詩:“在沒有英雄的時代里,我只想做一個人。”當越來越多的人在迷失在光怪陸離的現代社會中的時候,當越來越多的人在分割的越來越小的空間裡卻感受到更遠的距離,嘆息“你看我時很遠,你看雲時很近”的時候,我們才能真正地體會到契訶夫的“可這樣的人不知道還有多少呢”這句嘆息的份量,感受到他對人間摯愛的那份呼喚。

5教學教案

一、創作背景

這篇小說反映了19世紀末沙皇俄國的黑暗現實。1881年,沙皇亞歷山大二世被刺身亡,繼位的沙皇亞歷山大三世加強了專制恐怖統治。當時擔任宗教院檢察總長的波貝多諾斯采夫給沙皇的奏章中說:“在當前這個艱苦的時代,政府的當務之急就是……平息那種頭腦不清、瀕於瘋狂的社會輿論;必須禁止那種人人饒舌的不可名狀的街頭巷議,以期儘量減少流言蜚語……”(轉引自《契訶夫傳》)在此之前,受歐洲進步文明潮流的影響,俄國也興起變革之風,尤其在進步的知識分子和貴族中間,要求自由民主,改變專制制度的呼聲日益強烈,並付諸行動。面對洶湧的變革浪潮,沙皇政府採取一切暴力手段進行鎮壓,逮捕流放革命者,查封進步刊物,禁錮人們的思想言論。全國警探遍布,告密者橫行,一切反動勢力糾合起來,對抗進步的潮流,竭力維護腐朽沒落的沙皇統治。

二、別里科夫的形象

1.性格、行為

①封閉:他“即使在最晴朗的日子,也穿上雨鞋,帶著雨傘,而且一定穿著暖和的棉大衣”;他把隨身帶的東西都放在一個又一個“套子”里;他把自己的臉也“藏在豎起的衣領里”;他“戴黑眼鏡,穿羊毛衫,用棉花堵住耳朵眼”;他坐馬車“總要叫馬車夫支起車篷”。──“總之”,他“總想把自己包在殼子裡,仿佛要為自己製造一個套子,好隔絕人世,不受外界影響”。不僅如此,他把和人交往也視為厭事,“他所去的那個擠滿了人的學校,分明使得他滿心害怕和憎惡”,跟“我”(布爾金)一塊兒走路,“對他那么一個性情孤僻的人來說,顯然也是苦事”。

②懷舊:他“老是歌頌過去,歌頌那些從沒存在過的東西”,他總認為過去什麼都好,其實意味著對現實的恐懼、抗拒。所以作者說他“所教的古代語言”“雨靴”“雨傘”都是他逃避現實生活的道具。他為什麼這樣害怕現實生活呢?他究竟要“逃避”什麼?

③膽小多疑:他膽小,恐懼得讓人發笑。“他一上床,就拉過被子來蒙上腦袋”,“他躺在被子底下,戰戰兢兢”,“深怕會出什麼事”,“深怕小賊溜進來”;他又多疑,什麼事都讓他“心慌得很,一個勁兒地說:千萬別鬧出什麼亂子”。

從他封閉、懷舊、膽小多疑的性格行為上看,他的所謂“性情孤僻”,其實是“逃避”外界活生生的生活。人類生活總要向前發展,文明才能進步。他怕的就是這樣的發展、進步,所以他乾脆逃避生活,以今不如昔來安慰自己,甚至歌頌“從沒存在過的東西”,可見他已經虛妄到何等地步!

④極力維護現行秩序:思想上自覺向反動政府看齊。“只有政府的告示和報紙(自然是御用報紙,經過鎮壓,不可能宣傳進步思想的新聞媒體)上的文章”,“其中規定著禁止什麼,他才覺得一清二楚”。即使官方批准的東西,他也覺得“包藏著使人懷疑的成分”,總擔憂“鬧出什麼亂子”。至於“違背法令、脫離常規、不合規矩的事”,當然引起他“心慌”,即使和他“毫不相干”,他也要“悶悶不樂”。

如果說他的悲劇是性格悲劇的話,那么他樂於告密,就表現了他人格的卑鄙了。他對自己的無恥行為總是振振有詞:“為了避免我們的談話被人家誤解以致鬧出什麼亂子起見,我得把我們的談話內容報告校長──把大意說明一下。我不能不這樣做。”他從思想上的保守僵化已經墮落到行為上的卑劣了。

就這樣,他在思想上行動上把自己和沙皇反動專制統治聯繫在一起,壓制著身邊的人們,全城的人戰戰兢兢地生活了十年到十五年,“都怕他”,“他們不敢大聲說話,不敢寫信,不敢交朋友,不敢看書,不敢周濟窮人,不敢教人念書寫字……”,這個“套中人”給人們帶來多么大的精神壓力和恐懼!

2.結婚的悲喜劇

像別里科夫這樣厭惡別人、恐懼生活的人,居然要結婚,首先是一出讓人發笑的喜劇,最後必然以悲劇告終。

校長太太,也包括像布爾金這樣的同事,都“撮合”“慫恿”別里科夫和華連卡結婚。於是“他昏了頭,決定結婚了”。結婚意味著他對生活的渴望,意味著他走出“套子”的嘗試。但是要掙脫出既有的“套子”是很困難的,一樁小事,就讓他的希望徹底破滅,就讓他感到他和生趣盎然的現實生活格格不入。年輕活潑的華連卡“興高采烈”地騎腳踏車,這在別里科夫的眼裡是多么“大逆不道”的事情,“中學教員和小姐騎腳踏車還成體統嗎?”迂腐、多疑、謹慎的別里科夫一本正經地找華連卡談話,卻碰上了她的弟弟,話不投機,別里科夫惱羞成怒,以告密相威脅,被摔到樓下,結果可想而知,婚事完了,別里科夫的性命也完了。──他身上的“套子”太厚重,已經不能讓他回到正常的生活中來了。

3.別里科夫的悲劇

別里科夫並不是十惡不赦的惡人,他性格孤僻,膽小怕事,恐懼變革,更多的是想做一個純粹的現行制度的“守法良民”。他的世界觀就是害怕出亂子,害怕改變既有的一切,但是他的所作所為,在客觀上卻助紂為虐。他轄制著大家,並不是靠暴力等手段,而是給眾人精神上的壓抑,讓大家“透不出氣”。可以說是專制制度毒化了他的思想、心靈,使他懼怕一切變革,頑固僵化,他既是沙皇專制制度的維護者,也是受害者。

三、誇張與諷刺的手法

誇張表現在兩個方面:一是誇張人物形象,像別里科夫這樣整天躲在“套子”里的人,在生活中是不可能存在的;二是誇張人物的作用,說他把“整箇中學”轄制了“足足十五年”,連“全城都受著他轄制”,大家什麼都不敢幹。這些誇張是作者對生活的高度概括,揭示了社會的本質。別里科夫是眾多“裝在套子裡的人”的典型代表,而他對人們的壓制,也是種種專制壓迫的結果。

諷刺也表現在兩方面,一是通過對別里科夫性格行為的誇張,嘲諷了“裝在套子裡的人”的醜陋和可憎;二是以戲劇化的情節,描寫別里科夫可悲的下場。他生平最怕出亂子,結果亂子偏偏找上他,挺好的婚事讓他自己無端搞出了“亂子”,這不是絕妙的諷刺嗎?

四、關於“套子”和“裝在套子裡的人”的思考

無論什麼時代什麼社會,都有不同形式的“套子”和“裝在套子裡的人”出現。因為時代發展、社會進步,總會有變革,那么就會有反對變革的人出現。這些人中除了仇視社會進步,逆歷史潮流而動的反動統治者外,更多的是墨守成規、因循守舊的小人物,他們對新生事物不適應、不理解,甚至滿懷恐懼,他們主要在思想和行動上抗拒社會變革。我們從改革開放的歷程中,就可以發現許多這樣的人和事。而改革開放的最大阻力,就是既有的各種“套子”。

●解題指導

一、這道題主要讓學生通過分析人物,進而了解主題。

第一問可參考“課文鑑賞說明”。第二問可引導學生髮揮自己的想像,想一想別里科夫為什麼會躲在他的“套子”里。想像一下他小時候是什麼樣,在成長過程中是什麼原因造成他這樣的性格,是自身原因還是社會原因,是教育的因素還是性格的悲劇,等等。

二、這道題意在讓學生了解人物性格的複雜性。

可參考“課文鑑賞說明”。重點讓學生注意別里科夫想要結婚,最後又死於婚姻失敗這一悲劇的內涵。可以提一些問題讓學生思考:如果別里科夫結婚了,他的生活會怎么樣?婚姻是否會改變他的性格?等等。

三、這道題意在引導學生深入思考小說的主題。

雖然別里科夫死了,但是禁錮社會、束縛人們思想的“套子”仍然存在。另外還有許多這類的“套中人”活著,別里科夫現象不是個別現象,而是社會現實的普遍反映。阻礙社會進步變革的,是專制政府和僵化陳腐的思想。要想讓生活有新的氣象,必須變革社會,革新思想。

四、這道題主要讓學生跳出課文以外,從社會生活這個大的範疇來思考小說提出的問題。

●教學建議

一、對於別里科夫這個人物,要注意其社會典型性,對於人物性格的認識不要簡單化、單一化,既要看到他可憎的一面,也要看到他可悲的一面。可以讓學生考慮一下別里科夫為什麼會成為“套中人”。

二、在生活中有各種各樣的“套子”,思想上的、習慣上的,等等。這些“套子”束縛著人們,阻礙著社會的進步。現在提倡素質教育,培養學生的創新精神,也有一個打破“套子”的問題。所以教學這篇小說時,不要就小說講小說,而要擴展其豐富的內涵,聯繫實際。這樣能活躍課堂,啟發學生思考問題。

6作者簡介

安東·巴甫洛維奇·契訶夫是19世紀後期俄國著名的批判現實主義作家,一生寫了七八百篇短篇小說和中篇小說,以及十來個劇本,深刻地揭露了俄國社會的各種病態,猛烈抨擊了沙皇專制制度。

1880年,契訶夫入莫斯科大學醫學院學習,同年開始寫作。早期作品無情地揭露了專橫殘暴的黑暗勢力(《假面》《變色龍》《普里希別耶夫中士》等),鞭撻了庸俗卑劣的社會現象(《勝利者的勝利》《胖子和瘦子》《小公務員之死》等),同情下層人民的悲慘遭遇(《哀傷》《苦惱》《萬卡》《歌女》《風波》等)。其中,《凡卡》已被錄入人教版國小六年級語文書中。1890年,契訶夫去庫頁島旅行。從這個人間地獄回來後,他逐漸擺脫了思想上的苦悶,加深了對現實的認識,寫了一系列具有深刻社會意義的中、短篇小說,如《第六病室》《跳來跳去的女人》《文學教師》等。晚年,契訶夫同時致力於小說和戲劇的創作,著名的小說有《農民》《帶閣樓的房子》《姚尼奇》《新娘》等;劇本有《海鷗》《萬尼亞舅舅》《三姊妹》《櫻桃園》等。這時期的創作往往體現出一種消極的情感,表達了作者對黑暗社會的抱怨與對自己無法改變這一切的憂傷的感情。

契訶夫的小說有著獨特的藝術風格,這就是樸實、簡練,藝術描寫的客觀性,同時富於幽默感。他自己說過:“簡練是才能的姊妹。”他的小說沒有多餘的東西,很少有抽象的議論。他善於用不多的文字表現深刻的主題。

《裝在套子裡的人》是契訶夫最著名的小說之一。主人公別里科夫反對一切新生事物,扼殺自由與進步。他是沙皇專制制度的維護者,他的死象徵著一切反動勢力必然滅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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