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品原文
我要的本不是火齊的紅,或半夜裡
桃花潭水的黑,也不是琵琶的幽怨,
薔薇的香,我不曾真心愛過文豹的矜嚴,
我要的婉孌也不是任何白鴿所有的。
我要的本不是這些,而是這些的結晶,
比這一切更神奇得萬倍的一個奇蹟!
可是,這靈魂是真餓得慌,我又不能
讓他缺著供養,那么,既便是糟糠,
你也得募化不是?天知道,我不是
甘心如此,我並非倔強,亦不是愚蠢,
我是等你不及,等不及奇蹟的來臨!
我不敢讓靈魂缺著供養,誰不知道
一樹蟬鳴,一壺濁酒,算得了什麼,
縱提到煙巒,曙壑,或更璀璨的星空,
也只是平凡,最無所謂的平凡,犯得著
驚喜得沒主意,喊著最動人的名兒,
恨不得黃金鑄字,給裝在一支歌里?
我也說但為一闋鶯歌便噙不住眼淚
那未免太支離,太玄了,簡直不值當。
誰曉得,我可不能那樣:這心是真
餓得慌,我不能不節省點,把藜藿
權當作膏粱。
可也不妨明說只要你——
只要奇蹟露一面,我馬上就拋棄平凡
我再不瞅著一張霜葉夢想春花的艷
再不浪費這靈魂的膂力,剝開頑石
來誅求白玉的溫潤,給我一個奇蹟,
我也不再去鞭撻著“醜”,逼他要
那分背面的意義;實在我早厭惡了
這些勾當,這附會也委實是太費解了。
我只要一個明白的字,舍利子似的閃著
寶光,我要的是整個的,正面的美。
我並非倔強,亦不是愚蠢,我不會看見
團扇,悟不起扇後那天仙似的人面。
那么
我便等著,不管等到多少輪迴以後——
既然當初許下心愿,也不知道是在多少
輪迴以前——我等,我不抱怨,只靜候著
一個奇蹟的來臨。總不能沒有那一天
讓雷來劈我,火山來燒,全地獄翻起來
撲我,……害怕嗎?你放心,反正罡風
吹不熄靈魂的燈,願這蛻殼化成灰燼,
不礙事,因為那,那便是我的一剎那
一剎那的永恆——一陣異香,最神秘的
肅靜,(日,月,一切星球的旋動早被
喝住,時間也止步了)最渾圓的和平……
我聽見閶闔的戶樞然一響,
傳來一片衣裙的窸窣——那便是奇蹟——
半啟的金扉中,一個戴著圓光的你!
作品賞析
《死水》出版後,聞一多很少作詩了。但1931年,已經“三年不寫詩”的聞一多,突然在《詩刊》創刊號上發表了一首詩歌,這就是《奇蹟》。
《奇蹟》是聞一多沉默三年之後,對自己的詩歌創作生涯的一次深刻的真誠的總結。就詩論詩,作品顯然比較隱晦難懂,但晦澀卻不是詩人有意為之,而是他在觀察、表現自己內心的細微律動時必然遇到的“語言的困境”,如果我們把《奇蹟》放回到聞一多的詩歌世界中去,結合他的實際創作經歷及人生追求來解讀,那么還是不難破譯的。
每一個作家、詩人都有他個人的對創作的體驗,從中也誕生了所謂創作的“理想形態”。他渴望自己能夠更迅速地進入這一“理想形態”,更自如地調動心靈的衝動,獲得創作的佳境,完成卓絕的作品。只是,這一“理想形態”並不是招之即來,揮之即去的,它有其神秘的運動形式,往往都脫離於我們的主觀願望,被它所攝入的藝術家是幸福的、亢奮的、富足的,而等候著它的漫漫長夜卻又是痛苦的、焦躁的、無可奈何的。
聞一多所謂的“奇蹟”分明就是指這種藝術創作的“理想形態”,它即是一種讓創作力迸發的最佳狀態,又是能夠激發這種狀態的什麼意象、什麼感覺、什麼機遇。總而言之,“奇蹟”是區別於日常人生的另一類事物,它不可邀請、不能挽留、不可重複,它超逸於邏輯判斷、理性思維,自由自在地翱翔在一個人類一無所知的空間,說不準什麼時候才在我們的大腦中偶然閃爍一下。
那么,在沒有“奇蹟”降臨的時候,我們就沒有文學創作了嗎?顯然不是這樣。在作家的一生中,真正的“奇蹟”出現只是很少很少的一些時間,大多數的時候,我們則仍舊可以靠“慣性”推進思想與感情,儘管“慣性”只是滲透著理智和推理的“次生靈感”,充其量不過是對“奇蹟”的摹仿,但是對於許多作家而言,這似乎已經足夠了。久而久之,我們則逐漸淡忘了“奇蹟”的存在,也不再為等候它而煩惱、而自我折磨。
但聞一多卻是一個素來認真的人,認認真真地為人,也認認真真地為詩、為文,他偏偏要頑固地迷信“奇蹟”,偏偏要把自己陷入苦候奇蹟的煩亂當中,並且還自掘墳墓式的將“奇蹟”的佳境與他過去的藝術創作相比較,從而無不苛刻地自我貶責。閱讀《奇蹟》,我們不能不為詩人那嚴格的自我反省精神而感動。
開頭的四句便是詩人對自己創作歷程的總結。藝術創作經歷是複雜的、豐富的,很難用幾句話就概括清楚,所以聞一多借用了一系列象徵性的意象,試圖通過象徵的多義來包孕歷史現象的豐富。“火齊的紅”似詩人所表現的那些噴薄的激情,諸如《太陽吟》、《憶菊》等詩的意境;“桃花潭水的黑”似詩人那幽深的思考,諸如《死水》,《長城下之哀歌》等詩的意境;“琵琶的幽怨”似詩人那被壓抑的怨憤,諸如《孤雁》、《夜歌》、《末日》之類詩的意境;“薔薇的香”則代表詩人那溫馨的充滿柔情的追求,諸如《貢臣》、《國手》等;“文豹的矜嚴”是他在詩人所表現的嚴肅方正,而“婉孌”的純潔美麗則是他的人生、藝術理想。以上這幾個意象,可以說已經生動地傳達了聞一多在此之前的詩歌創作的主要趨向,包括其個性氣質與藝術境界,經過此時此刻的掂量,詩人坦率地指出,“我要的本不是這些”,而是“比這一切更神奇得萬倍的一個奇蹟!”也就是說,那過去的創作大多不是“奇蹟”下的產品,同詩人想像中的“奇蹟”所催生的佳境比起來,實在不堪卒讀!那么,它們究竟又是怎樣創作出來的呢?聞一多回顧說,那都是因為靈魂餓得慌的飢不擇食,“即便是糟糠,/你也得募化不是?”竟然把我們文學史家們評價為傑作的東西喻作“糟糠”,足以讓後人驚嘆不已,但也的確反映了詩人對他的過去的不滿。詩人進一步補充說:“一樹蟬鳴,一壺濁酒,算得了什麼,/縱提到煙巒,曙壑,或更璀璨的星空,/也只是平凡,最無所謂的平凡,”這裡,蟬鳴、濁酒、煙巒、曙壑以及璀璨的星空都是聞一多“即景抒懷”的主要意象,是他靈感的觸發點,但是今天,他卻明確地意識到,這都不是他所追求的詩歌藝術的佳境,不是“奇蹟”,而是“最無所謂的平凡”,是“把藜藿權作膏梁”,對於他在《死水》時期著名的“以醜為美”的追求,他也作了這樣的抨擊:“我也不再去鞭撻著‘醜’,逼他要/那分背面的意義;實在我早厭惡了/這些勾當,這附會也委實是太費解了。”
聞一多理解的“奇蹟”是個什麼樣子呢?它是單純的、透明的,拋棄了一切的偽飾,一切的造作,以其自身的純正散發著無窮的魅力:“我只要一個明白的字,/舍利子似的閃著/寶光,我要的是整個的,正面的美。”必須看到,在中國現代詩人中,聞一多是相當坦誠、很少矯揉造作的,他這裡所追求的“明白”和“正面”是藝術取向上的,也就是說,詩人似乎感到,在他的藝術衝動——藝術傳達——藝術形象這三者之間,還沒有達到那種“奇蹟”憑附時的順暢與融洽,它們多有曲折、彆扭及至梗阻,靈感與體驗、體驗與語言之間的隔閡也未能完全消除。從這個意義上講,聞一多期待“奇蹟”的痛苦實際上又代表了二十世紀許多作家共同的痛苦,即如何在藝術衝動與語言形式上互相通融,進行暢快的對話,怎樣運用這笨拙的僵化的語言去捕捉那閃爍不定的藝術靈感。很久以前聞一多就說過:“我只覺得自己是座沒有爆發的火山,火燒得我痛,卻始終沒有能力(就是技巧)炸開那禁錮我的地殼,放射出火和熱來。”關於新詩格律化的實踐,便可以看作是詩人挽留“奇蹟”的一種嘗試吧,那時他的名言就是“越有魄力的作家,越是要戴著腳鐐跳舞才跳得痛快,跳得好。”(《詩的格律》)由此看來,詩人已經清醒地意識到,“腳鐐”是請不來、也留不住“奇蹟”的,他還必須再一次的等候。
詩人懷著一顆為藝術的赤誠的心,焦急地等候著、呼喚著詩的“奇蹟”的降臨,他已經覺出了一些疲憊,仿佛已經等了許多個“輪迴”,但又毫無抱怨,靜靜地佇立著,哪管他天崩地裂、電擊雷劈,他象在地獄受刑一樣為那“一剎那的永恆”奉獻了整個的自我。於是,我們又分明看到了早年的“藝術底忠臣”。有人說,聞一多早就在社會革命的浪濤中拋棄了“狹隘”的“為藝術而藝術”的理想,其實,對於一位偉大的藝術家而言,他何曾會如此深刻地將藝術與社會對立起來呢,他又怎么甘心因社會革命而剝奪了對藝術的熱愛呢?聞一多痴痴地盼望著,盼望著那真正的藝術的靈光,在天旋地轉當中,在地獄烈火的焚燒當中……這是一副多么激動人心而又多么悲壯的一幕呀!平心而論,在二十世紀的中國,如此坦誠的藝術家還是太少了些。
聞一多在靈魂的痛苦中寫下了這首《奇蹟》,但“奇蹟”似乎始終都沒有如他想像的那樣撥開門扉,悄然來臨。這一等候,一直到了他倒斃在昆明街頭。由此,《奇蹟》便成了詩人留給後人的一首“詩的自我總結”,詩的“絕筆”。不過聞一多能夠用他一如既往的真誠和坦白寫下了這寶貴的痛苦,本身就是一大“奇蹟”,是中國現代新詩中的珍奇之作!